- 要怎么收獲,先那么栽
- 胡適
- 5字
- 2019-01-03 07:17:36
二 心靈自述

我的歧路
梅先生是向來不贊成我談思想文學的,現在卻極贊成我談政治;孫先生是向來最贊成我談思想文學的,現在很懇摯的怪我不該談政治;常先生又不同了,他并非不贊成我談思想文學,他只希望我此時把全副精神用在政治上?!@真是我的歧路!
我在這三岔路口,也曾遲回了三年;我現在忍著心腸來談政治,一只腳已踏上東街,一只腳還踏在西街,我的頭還是回望著那原來的老路上!伏廬的怪我走錯了路,我也可以承認;燕生怪我精神不貫注,也是真的。我要我的朋友們知道我所以“變節”與“變節而又遲回”的原故,我不能不寫一段自述的文章。
我是一個注意政治的人。當我在大學時,政治經濟的功課占了我三分之一的時間。當一九一二到一九一六年,我一面為中國的民主辯護,一面注意世界的政治。我那時是世界學生會的會員,國際政策會的會員,聯校非兵會的干事。一九一五年,我為了討論中日交涉的問題,幾乎成為眾矢之的。一九一六年,我的國際非攻論文曾得最高獎金。但我那時已在中國哲學史的研究上尋著我的終身事業了,同時又被一班討論文學問題的好朋友逼上文學革命的道路了。從此以后,哲學史成了我的職業,文學做了我的娛樂。
一九一七年七月我回國時,船到橫濱,便聽見張勛復辟的消息;到了上海,看了出版界的孤陋,教育界的沉寂,我方才知道張勛的復辟乃是極自然的現象,我方才打定二十年不談政治的決心,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我這四年多以來,寫了八九十萬字的文章,內中只有一篇曾琦《國體與青年》的短序是談政治的,其余的文字都是關于思想與文藝的。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我的朋友陳獨秀、李守常等發起《每周評論》。那是一個談政治的報,但我在《每周評論》做的文字總不過是小說文藝一類,不曾談過政治。直到一九一九年六月中,獨秀被捕,我接辦《每周評論》,方才有不能不談政治的感覺。那時正當安福部極盛的時代,上海的分臟和會還不曾散伙。然而國內的“新”分子閉口不談具體的政治問題,卻高談什么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我看不過了,忍不住了,—因為我是一個實驗主義的信徒,—于是發憤要想談政治。我在《每周評論》第三十一號里提出我的政論的導言,叫做《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文存》卷二,頁一四七以下)。我那時說: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問題如何解決,卻去高談無政府主義:我們還要得意揚揚的夸口道:“我們所談的是根本解決”。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
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
但我的政論的“導言”雖然出來了,我始終沒有做到“本文”的機會!我的導言引起了無數的抗議:北方的社會主義者駁我,南方的無政府主義者痛罵我。我第三次替這篇導言辯護的文章剛排上版,《每周評論》就被封禁了;我的政論文章也就流產了。
《每周評論》是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被封的。這兩年零八個月之中,忙于病,使伙不能分出工夫來做輿論的事業。我心里也覺得我的哲學文學事業格外重要,實在舍不得丟了我的舊戀來巴結我的新歡。況且幾年不談政治的人,實在不容易提起一股高興來作政論的文章,心里總想國內有人起來干這種事業,何必要我來加一忙呢?
然而我等候了兩年零八個月,中國的輿論界仍然使我大失望。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談基爾特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社會主義,高談“階級戰爭”與“贏余價值”;內政腐敗到了極處,他們好像都不曾看見,他們索性把“社論”“時評”都取消了,拿那馬克思—克洛泡特金—愛羅先柯的附張來做擋箭牌,掩眼法!外交的失敗,他們確然也還談談,因為罵日本是不犯禁的;然而華盛頓會議中,英美調停,由中日兩國代表開議,國內的報紙就加上一個“直接交涉”的名目。直接交涉是他們反對過的,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又叫做“直接交涉”了,所以他們不能不極力反對。然而他們爭的是什么呢?怎樣才可以達到目的呢?是不是要日本無條件的屈伏呢?外交問題是不是可以不交涉而解決呢?這些問題就很少人過問了。
我等候兩年零八個月,實在忍不住了。我現在出來談政治,雖是國內的腐敗政治激出來的,其實大部分是這幾年的“高談主義而不研究問題”的“新輿論界”把我激出來的。我現在的談政治,只是實行我那“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主張。我自信這是和我的思想一致的。梅迪生說我談政治“較之談白話文與實驗主義勝萬萬矣”,他可錯了;我談政治只是實行我的實驗主義,正如我談白話文也只是實行我的實驗主義。
實驗主義自然也是一種主義,但實驗主義只是一個方法,只是一個研究問題的方法。他的方法是:細心搜求事實,大膽提出假設,再細心求實證。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只是參考的材料,暗示的材料,待證的假設,絕不是天經地義的信條。實驗主義注重在具體的事實與問題,故不承認根本的解決。他只承認那一點一滴做到的進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導,步步有自動的實驗,—才是真進化。
我這幾年的言論文字,只是這一種實驗主義的態度在各方面的應用。我的唯一目的是要提倡一種新的思想方法,要提倡一種注重事實、服從證驗的思想方法。古文學的推翻,白話文學的提倡,哲學史的研究,《水滸》、《紅樓夢》的考證,一個“了”字或“們”字的歷史,都只是這一個目的。我現在談政治,也希望在政論界提倡這一種“注重事實,尊崇證驗”的方法。
我的朋友們,我不曾“變節”;我的態度是如故的,只是我的材料與實例變了。
孫伏廬說他想把那被政治史奪去的我,替文化史奪回來。我很感謝他的厚意。但我要加一句:沒有不在政治史上發生影響的文化;如果把政治劃出文化之外,那就又成了躲懶的、出世的、非人生的文化了。
至于我精神不能貫注在政治上的原因,也是很容易明白的。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政治只是我的一種忍不住的新努力。我家中政治的書比其余的書,只成一與五千的比例,我七天之中,至多只能費一天在《努力周報》上;我做一段二百字的短評,遠不如做一萬字《李靚學說》的便利愉快。我只希望提倡這一點“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政論態度,我最希望國內愛談政治又能談政治的學者來霸占這個周報。以后我七天之中,分出一天來替他們編輯整理,其余六天仍舊去研究我的哲學與文學,那就是我的幸福了。
我很承認常燕生的責備,但我不能承認他責備的理由。他說:至于思想文藝等事,先生們這幾年提倡的效果也可見了,難道還期望他尚能再有進步嗎?
他下文又說“現在到了山頂以后,便應當往下走了”,這些話我不大懂得。燕生決不會承認現在的思想文藝已到了山頂,不能“再有進步”了。我對于現今的思想文藝,是很不滿意的。孔丘、朱熹的奴隸減少了,卻添上了一班馬克思、克洛泡特金的奴隸;陳腐的古典主義打倒了,卻換上了種種淺薄的新典主義。我們“提倡有心,創造無力”的罪名是不能避免的。這也是我在這歧路上遲回瞻顧的一個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