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綱解紐,軍閥割據,政客縱橫(4)
- 段祺瑞政權:民國史軍閥篇
- 唐德剛
- 5041字
- 2016-06-02 15:59:05
索性再多記兩則小掌故:抗戰中期,重慶中央大學“歌樂平劇社”的幾個青年戲迷,正在宿舍里拉胡琴、吊嗓子,忽然門上咚咚兩聲,便推門走進一位身材高大、胖嘟嘟的中年貴婦來。她以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含笑而大聲地說:“你們唱得好,也拉得好呀。我也來一段……”她就招呼拉琴的說:“《碰碑》。”接著她就使起舞臺姿勢,大聲地唱起來。乖乖,那一派悠揚頓挫、悲壯凄涼的味兒,簡直不是余叔巖,也是馬連良。唱后大家鼓掌稱贊。她連連道謝,就握手要走了。拉琴的問她:“您貴姓?”“我呀,”她說,“我就是為父報仇的施劍翹。”在大家張口結舌中,她哈哈大笑,就領著一批青年男女,揚長而去。她原是槍殺軍閥孫傳芳的那位有名的“女刺客”!張少帥也告訴我一個故事:老帥被刺后,在沈陽公祭期間,日本總領事也假惺惺地來靈前鞠躬致祭。少帥說:“我那時認真地動了幾次念頭,想把他抓起來槍斃,為父報仇。”少帥如真的干了,近現代中國史和世界史,都要改寫了。
再回頭說說小徐和老孫為啥又吵得不得開交呢?原來小徐為段總理代拆代行,難免有點擅作威福,連黎總統都嘖有煩言,他哪里把個總長看在眼內呢?老孫記在心里,多少也為著討好黎總統,乃在國務會議里批評秘書長“越權”。段為徐稍作辯護,孫乃向黎總統“辭職”作抗議,而黎則袒孫斥徐,使段難堪,漸漸地乃惹出最可怕的府院之爭,后果就不可收拾了。
政客縱橫與黎段交惡
我們在上節已提過,孫在國會里原是反段最力的韜園派的領袖,與擁段的研究系斗爭甚烈。其志不在小。因為國民黨自宋教仁以來,一直就醉心于政黨內閣。韜園派雖非國民黨正統,且不時有反中山言行,但是孫洪伊在國會之內卻要利用國民黨的多數,對倒段和代之以政黨內閣,則有莫大的興趣。再者,孫更利用“省籍情結”(且借用一個今日臺灣的名詞)來離間北洋系。孫與馮國璋是直隸同鄉,因而向馮氏建議說,“北洋系”顧名思義,理應以北方人(直隸人)為領袖嘛;怎能被一個南方的安徽人(段某)所掌握了呢?說得馮國璋也為之感嘆不已。事實上,后來北洋系之分裂為直皖二系,終于引出一陣陣打不完的內戰,孫洪伊這一類的政客,也有其極大的責任的。
在中國歷史上,這種政客便是所謂“縱橫家”、“策士”或“說客”;從往古的蘇秦、張儀,到民國史里的楊度、孫洪伊、楊永泰,也正是數之不盡的呢。因此段之邀請他入閣,顯然也是一種統戰手腕(再借用一個中共的名詞),想化敵為友。殊不知孫在國務院內因與小徐不睦,又挑出個更嚴重的府院之爭來,段因而也使出他獨裁軍閥的本性,于民國五年10月中下令把孫洪伊免職。但是國務總理要辭退一位國務員,“依法”還要總統蓋印,可是黎總統此時卻拒絕“批準”,段乃于24日親謁黎總統面索無效。三日之后,江蘇督軍馮國璋,竟亦致電黎總統,要求孫總長在內閣位子,不容變動。
與此同時,孫洪伊亦正四處奔走,聯絡國民黨籍議員,在國會內為馮國璋競選副總統。經過三次激烈投票,馮國璋終于獲選,如愿以償(為李宗仁于1948年當選副總統前之第一個副總統的民主競選)。黎總統并特許馮氏,援他自己以副總統駐節武漢前例,讓馮副總統兼領江蘇督軍,擁重兵駐節南京。這一來不特黎段之間的“府院之爭”就表面化了,袁氏死后北洋系的軍權也就一分為二了。最不幸的是黎的心腹、密典機要的總統府秘書長丁世嶧,竟然也是個資深的韜園派分子,在國會中與孫洪伊相表里,策動反段,也就使一位原是孤家寡人的黎總統,益發想運用國會為奧援,并聯合北洋系的第二號巨頭馮副總統,來共同對抗,甚或罷免那位倚賴北洋系軍力而剛愎自用的段總理了。
可是段祺瑞又豈是省油燈呢?他底下那一窩大小軍頭,又豈能視而不見呢?在段的堅持之下,在地方軍頭起哄聲中,黎總統終于答應讓孫洪伊總長“辭職”(注意:不是“免職”),孫辭職之后便返回國會做韜園派領袖,就更是明目張膽地以倒段為職志了。在此同時,黎總統為安撫孫某,并提升個人聲威,也堅持要段的心腹小徐,非滾蛋不可。小徐滾蛋之后,北京的“警總”,那時叫步軍統領,也就對孫公館,由日夜守衛,變成旦夕騷擾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孫前總長乃一溜煙,逃往南京托庇于馮副總統了。不用說,馮段這兩位原是同生共死的老友,也就從此反目成仇了。他兩條虎狗交惡不打緊,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接下來派系斗爭的骨牌效應,什么鳥直皖之戰、直奉之戰,就戰不完的了。可憐茫茫眾生,也就民無噍類矣。
筆者之所以不厭其詳,在這里細說幾位政客的意氣之爭者,就是想舉例說明,在一個沒有法治基礎的落后國家里,幾個政客的意氣之爭,都無法解決,那么遇到國有大政待決,像后來的參戰案,就會把一個政府,甚或一個統一的國家,鬧得四分五裂了。
世紀末回頭看去,試問他們這種兩敗俱傷,所為何事呢?朋友,這就是那時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中國議會政治嘛。他們以英美三權分立為模式。結果呢,畫虎不成,中央政府之內,立法、司法、行政,原是美國式的三權分立,卻變成中國式的總統、總理、國會的三權分立了。三權分立的必要條件,一定要司法獨立,而有依法仲裁的絕對權力,是謂之法治。在《袁氏當國》里,我們不引過一段楊度奢談法治的牛皮?虎公(楊自稱)曰:
蓋立憲者,國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國人,皆不能為法律外之行動。人事有變,而法制不變。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見楊度著《君憲救國論》,轉引自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1912—1928)》,1990年,武漢出版社,第二卷,頁956)
楊度這話,原是卑之無甚高論。梁啟超就譏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筆者在拙著里也一再強調,我們中國人如想做到這一點,非兩百年之歷練,不為功也。時近百年了,當年黎段諸公,墓木合抱矣。試問我們華裔朝野,從海內政客,到海外華僑,除掉打麻將之外,哪個大小政團、內外社區、商業團體、學術機構,有過真正的法制民主?沉痛言之,我華族沒有也。讓我們靜默三分鐘,心平氣和地想想,真是沒有也。是耶?非耶?豈不怪哉?
美國模式是什么回事
在筆者編撰本篇期間,曾時時為最熱鬧的“世紀大審”(Trial of the Century)電視節目所打斷。美國國會這次對總統柯林頓的公審,確是百年難得一見。他們兩黨三院(參眾兩院和法院),和原被告兩造,真是使盡渾身解數。控方不把總統趕出白宮,誓不甘休。辯方則死守宮廷,決不退讓。這是一場最激烈的奪權保權的無煙內戰。全國最高學府,和最拔尖的法學、史學、政治學的權威也都被卷入;全國大小媒體,非劉即項,幾無一置身事外。全國數千萬有政治素養的人民,街談巷議,也各說各話。大家提起耳朵,眾目睽睽,正在進行一樁全國性的公開的政治學術大辯論。不特當事的控辯兩方的訴訟狀,擲地有聲;為雙方助陣的法學、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乃至神學權威的議論之作,亦均深邃之極,有時且文采飛揚;隨時閱覽,真有勝讀十年書之感,真是精彩絕倫。縱是一般賣漿煎餅的小市民,和家庭主婦、大中學生的即興評論,均能頗中肯綮,令人擊節。真是不可小視……這就是所謂“美國模式”的最高境界。當然他們各級的大小政客的蠅營狗茍,和我們許多搔首弄姿的可嫌的政客,并無兩樣,但是從政治總體運作來說,我們和他們就無法相比了。對照之下,不特當年在北京、南京只會舉手和抬棺材的議員代表們,顯得太原始了,就是目前在臺灣的風云政客,和他們相比,也不免是小兒科(baby stuff)也。
何以如此呢?這我們就不能不從文化整體來說了。須知,美國非只一單純的美洲國家也。她的占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十的歐裔美籍公民(European-Americans)至今與非歐裔通婚者,尚不足百分之一也。因此此一純種白人的美國公民的主體,實是歐洲全部白種民族再加上個猶太民族,在美洲的重行大組合,所形成的一個新興的白種民族。他們在文化上,承繼了整個歐洲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的主流。但是在政治組織和語言上,則直接取自議會傳統最深的英國。哥大口述歷史的創始人—猶裔納文斯教授(Allen Nevins)生前就常說,英語民族在政治上,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為優越(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 are politically superior to any other race)。實在不是猶太人替英語民族吹牛。美國革命后,歐洲民族向北美洲大量移民,不特在美洲形成一個新興的混合民族(像古代中國的隋唐盛世),在古老的歐洲文明上,也來個第二次的文藝復興,終使她成為今日世界上唯一的超發展國家。她的政治制度,是對英國的議會政治的“延續”(continuation)和“進化”(evolution),是直線發展的。因此他們縱是三尺之童,都能道其真諦。教育愈高,智慧愈高,則更能舌燦蓮花矣!這就是我們今日“世紀大審”中所見的現象了。
我國民初的議會政治就不然了。我們既不是延續,更不是進化,我們則是“轉型”(transformation)和“西化”(westernization or europeanization),乃至半中半西或不中不西,和所謂“師夷之長技”,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文化“融合”(acculturation)。在這種融合的過程中,有個“不破不立”的中間階段。民國初年也就是這個階段的初期。在這“初級階段”(讓我們借用個鄧小平思想中的名詞),孫中山的經驗是“知難行易”,是“破壞難于建設”(破難于立);胡適的看法是要“打倒孔家店”(先破后立);毛澤東就急于要“鏟除三座大山”(全破再立)……既然不破就不能立,那我們學習西方的議會政治,就十分困難了。因為我們“破”也不夠,“立”也不夠。張之洞之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實際上卻是,中學是“包袱”,西學是“皮毛”。結果是(全民的)“包袱”丟之不易;先知先覺們的一點“皮毛”,建立也難。這就是我們民初議會政治,通盤失敗的關鍵所在了。
總之,我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家,從康梁到楊度,都是包袱太重,皮毛太輕,而弄權任性,自以為是,才誤盡蒼生的。孫中山比較平衡,但他老人家也說過,“政是眾人之事”。眾人不要干(所謂民智未開也),你一人要獨干,哪有成功之理呢?可是反之亦然。在眾人都要干之時,你一人偏不許干,也是要出紕漏的。小蔣“總統”將來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會有其一定的地位的,那就是他知道時勢不可逆轉,乃因勢而利導之,這就搞對了。民國初年的那個時代,沒有搞議會政治的任何條件。時代未到嘛。但是既然建立了民國,“再造共和”(段祺瑞的豪語),議會政治又不能不搞;搞得焦頭爛額,也是必然的結果啊。形勢比人強,治史者不可厚責于古人也,時代的悲劇嘛。這就是民國初年的政治大樣啊。
且看民元老國會
在《袁氏當國》里,我們對民初的國會著墨無多。因為在那一階段,中國政治圈內的主要矛盾在孫、袁之間。而孫、袁二公著重的都在槍桿,國會所發生的作用太小了。多說了反而浮云蔽月,有失真相。迨孫公的槍桿被袁公的槍桿打敗了,袁對國會不但繼續任其存在,他對國會之內的國民黨也還禮遇了一陣子。原因是他知道國會里,有國民黨籍的議員,并不一定擁護孫文,甚至是反孫的政客;更重要的則是,袁還要利用國會來把自己扶正,由臨時大總統變成正式大總統。待他被扶正之后,他就把國民黨籍的議員全部開革了。國民黨的“多數”一去,只占“少數”的進步黨的國會就癱瘓了。
袁搞垮了國、進兩黨的國會之后,本想組織一個御用國會來做他的橡皮圖章。可笑的是,他那時還去古未遠。這個地球上除掉皇帝之外,先進的國家里,還未見過第二種獨裁制度,所以他搞來搞去,只搞出個半吊子的“參政院”來“擁戴”他做皇帝,終于弄得短命而死,遺臭萬年。他那時如果只做個黨主席,或黨總裁,如后來的蔣、毛二公者,則段、馮二將,又怎敢搞窩里反?蔡鍔小將,又何敢稱兵犯上哉?朋友,袁的時代還太早嘛。蔣、毛二公那套“現代”本領,他還未練出來呢,所以他就吃癟了。因此在袁的時代,國會尚未構成個奪權的單位,寫歷史的人,也就讓他老人家暫時靠邊站了。可是在段祺瑞時代就不同了。黎、段二人此時旗鼓相當,都獨裁不了。黎要利用國會以反段;段則要利用北洋系的地方軍閥來制黎,國會就不再是“橡皮圖章”,或“擁戴機構”了。因此現在倒是我們應該把他老人家揭揭底的時候了。
國會是今后五百年的中國,必不可缺的一種政治建制。至于它在最后落實成怎樣的一個“定型”,今日似尚言之過早。只是它是個與民國俱生的,在民初雖然作用不大,畢竟是值得一敘的制度,下文當以較詳盡的篇幅概括之,或可為今后有心法制者,做點備忘工作也。
1999年1月26日于北美洲
原載于臺北《傳記文學》第七十四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