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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代序言:人文親切——唐德剛史學著作的獨特魅力(2)

當年“第三勢力”諸項優勢俱在,卻終于沒有建立起來。我想,這大概是唐德剛教授他老人家在文章中不時提起的,“天朝棄民”海外謀生“滿腹辛酸”的一部分(順便說一句,這種辛酸亦是“轉型期”種種辛酸之一種)。唐教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超越辛酸,在七十歲退休之后,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做一個倔強的單干戶,單打獨斗地寫晚清、民國史,在八十歲中風生病之前,完成了《晚清七十年》、《袁氏當國》等著作。這些書出版后大受歡迎,居然還有盜版!唐教授當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第三勢力”雖然未能拔地而起,最后無疾而終,但他晚年所寫的史書在普通讀者“民國史閱讀書單”上卻恐怕是排在“第一”!

讀者的愛戴,對晚年的唐德剛教授應該是很大的安慰。我們不知道,這種安慰是否能與唐教授成功地當了一個學術團體的龍頭老大、成為“第三勢力”寨主而有的滿足感相比。我們也不知道,若是“第三勢力”申請經費、建立學術地盤成功,在現代知識生產體系、學術管理體系之下,它會不會被引導誘導或被迫走進學術象牙塔中的一個牛角尖,一小撮人在那里自說自話,顧影自憐,書也許是一本又一本地出版,但出版之后大多沒人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唐教授建立學術地盤的努力前功盡棄,付諸東流,但他不自棄,不氣餒,晚年將他的個人園地經營得繁花似錦,觀者如云,這種成就,試問蝸居于學術牛角尖中的學者多少人能比?

“第三勢力”作為學術團體無疾而終,但它的“魂”,卻由“第三勢力”的倡議者和靈魂人物唐德剛教授帶進了他的作品中—換句話說,“第三勢力”學術取向的諸項優勢都在唐教授的民國史著作里充分展現了出來,這大概是唐氏作品在華文世界廣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將唐德剛教授的史學著作和其他歷史著作相比,便會看出唐氏作品中處處有“第三勢力”的精、氣、神—那寬闊的視野、宏偉的氣勢,和時時刻刻超越黨派之爭、門戶之見的自覺。

有人會說,海外思想自由、學術自由、言論自由的環境,為唐德剛教授寫出超越黨派之爭與門戶之見、具有獨立見解之歷史著作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這自然不錯。但我們也必須承認,唐教授是少數自覺地運用這一自由優勢并取得巨大成就的學者之一。學術自由、免受政治干擾之優勢本身并不保證學術事業的成功。只有像唐德剛教授那樣自覺善用自由環境,一輩子追求自由的人,才最終達到那超越黨派之爭、超越門戶之見的境界。唐德剛教授已成一家之言的高超境界,專業的歷史學家欽敬不已自不待言,一般讀者亦能欣賞,這是唐教授自覺追求并已達到的另一境界:寫出雅俗共賞的好書,讓歷史著作幫助盡可能多的人理解過去和前人、認識當下和自己。唐德剛教授的文章享譽海內外華人世界,實在是因為他品位高,知道那雅俗共賞的境界,而且他功夫深,仔細鉆研過古今中外雅俗共賞的經典名著,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話來說,他認真“啃”過《史記》、《資治通鑒》和吉朋(Edward Gibbon,1737—1794)的《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終于鍛煉出一支健筆,用精彩的文字表達精彩的見解,在新的時代將雅俗共賞的人文傳統發揚光大。

人文傳統在當代面臨巨大挑戰和種種危機,唐德剛教授對此有深切的認識。他早就指出,歷史著作如果不繼承“文史不分”的優良傳統,不注重文字的可讀性,則歷史會變成“枯燥無味的東西”,沒有人看的。但他老人家并不悲觀,堅信“真金不怕火煉”,因為歷史中有文學,“史以文傳”,寫得好的歷史書總會有人讀,會流傳下去。什么樣的歷史記述是寫得好看、寫得巧妙的呢?且看唐教授對丘吉爾文字造詣的點評:

譬如《丘吉爾回憶錄》曾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定有它特別好的地方。我讀這本書時,看到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有一次丘吉爾與希特勒約期見面,由于丘吉爾講話不小心,批評了希特勒,希大為生氣,取消了約會,從此以后,丘與希再也沒有見過面。這件事如果由我們來寫,可能秉筆直書寫成:“某年某月某日,丘吉爾應與希特勒在某處碰頭,后來希特勒取消約會。所以兩人一直未曾相見。”但《丘吉爾回憶錄》卻是這樣寫的:“希特勒自此以后就失去見到我的機會了!”(He lost his chance to see me!)這個事實和“自此以后我們兩個都沒有見過面”沒有兩樣,但在《丘吉爾回憶錄》中的筆調卻一直強調He lost his chance to see me!比一般人的寫法精彩多了。這也就是把歷史作品的文學性加強以后,可讀性增加了。(《史學與紅學》)

唐德剛教授對《史記》和《資治通鑒》,也有他自己的見解。他指出《史記》是出色的歷史著作,亦是漢代以后公認的一流的文學作品,是“文史不分”的上品。唐教授將《史記》與《資治通鑒》相比較,認為《史記》筆法是“天馬行空,大而化之”,而《資治通鑒》“遍存諸史之真,廣納百家之言”,是融會貫通的大家手筆(《史學與紅學》)。我們若將唐德剛教授這些品評文字和他自己的歷史著作對照著讀,自可稍窺唐教授勤勉聰明的治學軌跡和他精湛深厚的學術功力,以及他見賢思齊的胸襟抱負。他那些廣受讀者歡迎的歷史著作,在人文傳統備受挑戰、有心人將要進行或正在進行反挑戰的今天,起著承前啟后的示范作用。

人文傳統,要有“人”有“文”。書中無“人”,史中無“文”,便是今日危機所在。時下許多專業的歷史著作和文章,不僅文字難讀,連標題也難以卒讀。這種時候,我們讀唐德剛教授既有“人”又有“文”的歷史著作,自然倍感親切。和古今中外的偉大歷史學家一樣,唐教授心中有人、目中有人、筆端有人,而且他有一支文采斐然的彩筆,將歷史人物描繪得栩栩如生,將歷史事件敘述得萬分精彩,為讀者呈現了美不勝收的歷史長卷。

若有讀者在享受閱讀好書的樂趣之余,掩卷長思,也可體會出,那寫出處處有“人”有“文”的歷史著作的唐德剛教授,亦是一有心之人—他心系祖國文化、人民命運,去國五十年,初衷未改。唐氏作品中,許多獨特的史識,固然是基于他扎實的史學訓練、精湛的學理研究,然而也反映了他對祖國人民命運前途的關心思考。比如說,這本《民國史軍閥篇:段祺瑞政權》中對現代政治制度中“制衡制”的討論和中國歷朝“內在的制衡制度”的回顧(見“‘制衡制’在中國的折磨”一節),就有對中國古代文明的持平之論,亦有對“制衡制”在民國初年的部分實踐、終遭失敗的仔細檢討,對這一失敗對后來中國政治的巨大消極影響的中肯分析,以及“制衡制”之建立是中國政治轉型關鍵之一的評論。我們細細品味體會這段文字,既看到一個“秉筆直書”、“無征不信”的史學高手唐德剛,也看到一個博采眾家之長、善于融會貫通的文章大家唐德剛,還看到一個對民族文化一往情深、對祖國前途無限關懷的有心人唐德剛。

有心人唐德剛,對讀者有尊敬亦有期待。他說過:

中國將來之國運原不能專靠少數圣哲的智慧,它要依靠我們絕大多數中國人的認知、好惡與取舍。(《史學與紅學》)

這是一段極其平實親切,而又韻味無窮的文字,它表達了唐德剛教授畢生努力撰寫有人有文的歷史著作的終極人文關懷:人類對過去的認知理解、對未來的選擇取舍,還有他從“絕大多數人”的立場出發,為“絕大多數人”寫作的自覺選擇。像他這樣親近大眾的歷史學家,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原是極其自然的事。讀者不見得會同意他老人家的所有觀點和評論(絕大多數人的認知、好惡與取舍之事,必然是眾說紛紜的),但是捧讀唐德剛教授的書,看他以圓通的智慧、親切的口吻、充滿人情味的文字,評點古今,知人論世,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2011年12月22日于紐約

序者簡介

于仁秋,中山大學歷史系畢業,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碩士,紐約大學歷史系博士,現為紐約州立大學珀切斯分校歷史系教授、亞洲研究計劃主任。專業是歷史,研究領域包括美國與亞洲關系史、美國華人史,歷史專著《救國自救》(英文)獲美國亞美研究學會“優秀歷史著作獎”。愛好是文學,所寫小說、評論曾在美國《美洲華僑日報》、《世界日報·世界周刊》及上海《小說界》等刊物上發表。長篇小說《請客》200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從1991年起,在紐約華美協進社(由胡適、杜威等于1926年創辦)協助培訓中學教師,教授中國通史、中美關系史,現為該社資深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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