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4)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
- 王曉磊
- 4306字
- 2016-05-30 15:25:33
陳群也欲去,卻被鐘繇叫住:“長文,既來了多坐坐,我有話想跟你說。”陳群心明眼亮——成了!一潭渾水清了,這位嚴守中立的相國大人終于要表態了。
他執弟子之禮,攙鐘繇去正堂,又聽背后窸窣之聲,回頭望去,但見劉廙宣教完畢,扯著他弟弟劉偉怒沖沖出了閣門,行至荼蘼架旁僻靜之處才松手,劈頭蓋臉一頓罵:“我不是跟你說過么,不準與魏子京來往。此人博聞辯辭,虛論高議,不修德行,專以鳩合為務,乃攪世沽名之徒!這種心術不正之人誰知日后惹出什么禍來?到時候你后悔就晚了!”
“是是是……”劉偉被兄長扯得衣冠歪斜,諾諾連聲。
風向突轉
半月前那次宴會曹操提前退席,不少官員鑒于臨淄侯風頭正盛轉而向他敬酒,連單于呼廚泉都認定他是日后魏主,哪知月滿則虧盛極將衰,當晚就種下禍根。曹植心中暢快喝得酩酊大醉,飲酒過量就該回府休息,可他又轉入后宮向母親卞氏問安,出宮之際酒勁上涌,竟呵斥守宮兵士敞開三道宮門供其通行。
顯陽門、宣明門皆宮內之門,夜晚關閉是為安全考慮,曹植私自敞開也罷了;司馬門卻是東宮正門,不論晝夜一律關閉,來往官員一概走掖門(宮殿正門兩旁的邊門),只有曹操本人進出時才能打開,即便王子諸侯也不得通行——曹植僭越禮制了。
僭越禮制這種事處理起來可大可小,全看曹操的心思。按說兒子犯這種錯誤,又是酒醉之后,教訓幾句就行了,但曹操的處置方式卻令人瞠目結舌。他先把曹植叫到宮中狠狠訓斥一頓,命他閉門思過,又將私開宮門的公車司馬令判以死罪;繼而發教令向滿朝官員公布此事,反復告誡群臣及諸王子嚴守禮法,教令中竟出現“自臨淄侯植私出,開司馬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這樣觸目驚心的話。如此折騰三天還不算完,他又召集魏廷和幕府所有官員舉行大朝會。
此次朝會在西宮文昌殿,不但魏廷官員參加,連在朝中沒掛職分的幕府掾屬以及各侯府長史、家丞也要旁聽,不過除了五官中郎將,其他僅有侯位沒官位的王子都不準參加,就連曹彰、曹植、曹彪也被拒之宮外。即便如此與會者還是不少,饒是文昌殿氣勢恢宏也容不下這么多人,高官能在殿內就座,其他屬官都在廊下站著。所有人神情肅穆低頭不語,料想魏王又有一番發作。
但大伙全猜錯了,曹操今日異乎尋常的沉穩,一絲慍色都沒有,慢慢環顧眾文武,繼而眼光投向殿外,緩緩道:“五官將長史邴原與臨淄侯家丞邢颙入殿賜座。”這兩位是享譽天下的德高之士,曹操將他們派到曹丕、曹植府中樹以聲望,雖是佐官也要另眼相看。
二人進殿謝恩,落了座,曹操才入正題,不是訓教口吻,倒像是商量:“寡人近來身有小恙,想必你們也知道,可能對政務稍有疏懶。今日召集大家并無他意,無非想囑咐你們多多用心。天下事總要有人去做,寡人偷閑,你們不能也偷閑。現今北方多災,豫兗之地為最,賦役可適當蠲滅,中臺諸公議一議,不妨拿個章程。漢中兵事未寧,江東孫權素來包藏禍心,還需督促荊襄淮南諸郡修繕守備,可能寡人還要南征……”他一件件講下去,群臣都糊涂了——興師動眾把大家招來,難道就為了說這些瑣碎之事?
曹操卻難得沉得住氣,把眼下七八樁大事小情都囑咐一邊,最后籠統道:“就這些吧,倘若寡人精力不濟難以事事周全,望你們拾遺補缺,平日多替寡人留心……”說到這兒似乎有意頓了一下,“或者與鐘相國、五官將他們商量。”
他說得輕巧,像聊家常一樣輕巧,下面許多大臣卻險些驚叫出來——怎么五官將也在其內?曹丕不參與政務已有兩年,這么安排不是回到征詢立儲之事以前的格局了嗎?
再聯想到申斥曹植之事,眾官員才明白,風向又變了!真是一波三折,兩個月前力保曹丕的崔琰、毛玠相繼死去,如今曹操又拋出這番話,簡直是朝秦暮楚。眾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曹丕,卻見他二目低垂,似乎絲毫不覺意外,想必他們父子私下已有默契。
大殿上雖鴉雀無聲,曹操卻似乎能聽到群臣心中的驚嘆,驟然提高聲音:“當然!大事還是寡人全權處置,任何人不得擅權。”
群臣從驚詫中緩醒,有人欣喜,有人不悅,但大多數人心里都沒把握當真——變過一回了,這風向轉得太快,誰知會不會再變?他們家的事兒太亂,少摻和為妙!
其實曹操這樣處置也有苦衷。一者,兩府并立的局面是他自己搞出來的,鄴城上下因立儲之事暗流涌動,如果現在就簡單說立曹丕,等于在油鍋里澆瓢水,頓時就亂。再者,牽扯儲位之爭的大有人在,兩府掾吏恩怨也不少,這時若猛然敲定,必有人站出來痛打落水狗,鬧來鬧去還不是內耗?而且當初本就打算立長,又轉而向群臣征詢,亂哄哄惹出一堆事,最后繞個大彎又回去了,他臉上也不好看。所以曹操籌劃了半個月,才決定如此處置。
沉默了好一陣,見群臣沒有異議,曹操又道:“還有一事望諸公謹記。魏室社稷已立四載,禮制法度并非草創,爵有等級官有規制,臣僚私下往來可要守規矩。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倘有交通諸侯之事,莫怪寡人不念舊情。”
群臣不禁悚然,各自低頭盤算心事,等再抬起頭來,卻見魏王已在內侍攙扶下回轉后宮了——這次朝會話雖不多,但曹操把要緊之處都點到了,回去慢慢領悟吧!
黃門官高呼“散朝”,但大多數官員都沒動,偷眼望著五官將。曹丕卻不著急,等相國鐘繇、大理王朗、少府萬潛等一干老臣起身后他才站起,又搶步走到邴原、邢颙面前,左攙右扶,伴他們出了殿。群臣這才放心起身,默默無言都散了。
西曹掾丁儀幾乎是踩著棉花般搖搖晃晃走出文昌殿的,站在殿階望著蒼白的天空,蔫呆呆發怔——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臨淄侯一下子從巔峰跌到谷底?說變就變,事先毫無征兆!難道僅僅因為司馬門之事,還是曹丕暗中耍了什么手段?有沒有挽回的可能?
他本就有眼疾,視力不佳又心事重重,遙望天際直感到頭暈目眩,恍惚覺得老天要壓下來一般,連忙低頭,可慌亂的心緒卻怎么也安穩不了,正吁吁喘息,隱約見主簿楊修也正站在殿階下呆呆出神,忙踉踉蹌蹌踱下去:“德祖!這可怎么辦?”
楊修比他沉穩得多,趕忙一把攙住:“切莫聲張。”殿前有武士,群臣也未散盡,大呼小叫議論立儲之事,這不是找死嗎?
丁儀幾乎是被楊修拖出宮苑的,直至止車門外桐樹之下楊修才停住腳步:“正禮,不要慌。”
“怎么辦?”丁儀方寸已亂,急切地搖著楊修臂膀。
楊修木然搖了搖頭:“上意已決,無可改易。”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大王原本不就打算立五官將么,還不是轉而意屬臨淄侯?上意多變,說不定還可更易……”
“你醒醒吧!這次沒有挽回余地了。”楊修滿面愁容道,“大王處置司馬門之事的用意你瞧不出嗎?事情過去半個月,當時不發作,現在又提出來,而且明發教令。私開司馬門是在夜晚,本來沒多少人知道,這道教令簡直是敲鑼打鼓唯恐百官不知!若說僭越無禮,鄢陵侯曹彰比誰毛病都大,大王素常也沒少斥責,可哪次這般小題大做?這分明是故意發作臨淄侯,故意壞他名聲!大王公然讓五官將預政,又口口聲聲嚴禁群臣交通王子,這就是告訴大家立儲之事已有定論,今后再無更改,任何人都不可再與其他王子結黨干預。樁樁件件都是事先策劃好的,難道你看不懂?”
“不可能!”丁儀恐懼地搖著頭。
楊修嘆口氣:“你并非庸人,何必自欺欺人?我亦知臨淄侯品行純良、才華橫溢,這些都不論,單憑私交咱也要保他。但大王既如此決定,我等又能如何?”說到這里他幾乎哽咽,“平心而論,臨淄侯確非帝王之材,他太善良、太天真,其心智實在無法與五官將爭斗,更何談孫、劉。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丁儀不相信:“那為什么還要處死崔琰、罷黜毛玠,大王還是要立臨淄侯的。”
楊修一陣苦笑:“你好好想想。崔琰露版上書,毛玠私下訕謗,二人又久掌選官之事,他們獲罪真的僅是因為力保五官將嗎?你根本不懂大王,真該好好領會一下他老人家的帝王心術了!”
丁儀親手整垮崔、毛,可對于曹操的心思一直視為想當然耳,沒往深處想過,今日遭逢奇變不由得不動心思——崔、毛獲罪僅因為保曹丕嗎?其實二人皆有觸怒曹操之處,又手握重權,故吏遍于天下,又是曹丕堅定的支持者,崔琰還是曹植的姻親;日后若曹丕得志,這二老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況曹氏稱王,恰是整綱紀、樹君威之時,拿他倆殺雞儆猴再合適不過了。丁儀想起來了,難怪他羅織罪狀會那么容易,難怪他說什么曹操都信。原來以為自己利用魏王對崔、毛的不滿打擊了曹丕,可現在回想究竟誰利用了誰啊。
想明白這些,丁儀泥胎偶像般呆立,只反復咕噥:“怎么辦……怎么辦……”這次卻不是為曹植擔憂,而是為自己——保錯主子并不意味著絕對窮途末路,只要洗心革面投效新主,未嘗不能東山再起。可他不一樣,這汪水蹚得太深,不擇手段整垮徐奕,害死崔、毛,不但與曹丕結仇,還與群臣結怨。大王在位還好說,有朝一日大王升天,恐怕他連性命都難以保全。末日已經不遠了,怎么辦?
楊修見他驚懼的目光已知他心中所想,既替他擔心,也恨他恣意行事給曹植招怨,到頭來害人害己,只能安慰道:“坐享天下者當有容納百川之量,五官將雖心胸不廣,倒也不便為難手足貽笑后世。似我等若能謹慎而行,上遵大王之意,下合五官將之心,日后即便無緣位極人臣也不至于性命有憂……”
“那是你!”丁儀倏然瞋目,“你不過泄露幾次考題,并無大過,何況又是弘農楊氏名門之后。我不一樣,曹丕焉能留我于世上?此事不能作罷,我還要繼續跟他斗!”
楊修心頭一緊:“你、你千萬別胡來,一意孤行不但害己,只怕連臨淄侯都無法自處了……”
話音未落從宮門跑來一人,氣喘吁吁,一見他倆開口便問:“你倆還在這兒!怎么辦?如何是好?”二人初始一驚,定神一看,原來是孔桂。
楊修裝糊涂:“什么怎么辦?好好干你的差事。”
孔桂卻道:“你們可別不管我,咱是自己人。”
“誰同你是自己人?”楊修不愿理他。
其實孔桂還真算不上曹植一黨,但他以諂媚立身,欲出力于后繼以求自固,原本與曹丕關系還不錯,后來見風使舵才轉向曹植,丁儀讒害崔毛之時,他搖旗吶喊落井下石,不啻對曹丕公然翻臉。誰料情勢又變,恐怕外人看來,他不是曹植黨也是曹植黨,跟著倒霉唄!
丁儀橫下心來:“我不管你們怎么辦,反正我誓要扳倒五官將,既然大王已有反復,未嘗不能再來一次。即便不為了臨淄侯,我也得自保!”說罷拂袖而去。
楊修欲追,卻被孔桂扯住衣袖:“德祖,別管他啦。咱怎么辦?你幫我拿個主意啊……”
“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楊修哪有心思管他,一把推開,追趕丁儀而去。
孔桂急得直跺腳,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兩巴掌——終日打雁,被雁啄眼,見風使舵半輩子,怎么就沒摸清曹操的心思?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眼下富貴還不知足,還要圖日后的?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嗎?
孔桂沒別的本事,唯獨在伺候人這方面頗有心得,因而比旁人更了解曹家父子的性格——寧得罪曹操,都不該得罪曹丕。曹操雖詭詐卻嬉笑怒罵,得罪他不要緊,若趕在他高興時說幾句順耳話,辦幾件漂亮事,大可挽救厄運。曹丕卻不一樣,外寬內忌,喜怒不形于色,若得罪這種人,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記恨一輩子,不把人整死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