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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問策賈詡,曹操定儲(3)

曹丕才知背靠屏風還有一人,唯恐被發覺,忙縮回頭來。不過此人聲音他很熟悉,乃是黃門侍郎劉廙之弟劉偉。魏諷不知隔墻有耳,兀自應對:“賢與不賢,古今亦然,天下賢士共分五等。謹敕于家事,順悌于倫黨者,乃鄉里之士也;作健曉惠,文史無害,縣廷之士也;信誡篤行,廉平公正,理下務上,州郡之士;通經術,名行高,能達于從政,寬和有固守者,公輔之士;才高卓絕,疏殊于眾,多籌大略,能圖世建功者,乃天下之士也!”

劉偉接著問:“先生自以為是哪一等?”

魏諷笑道:“在下雖出身寒微,卻有大略建功之志。”言下之意是自詡為第一等天下之士,口氣不小。

曹丕還要再聽,鮑勛卻在后面拉扯他衣襟,只得躡手躡腳退出,鮑勛貼著他耳朵諫道:“將軍貴為王子,豈能行此窺探之事?實有悖君子之義。”

曹丕打心眼里膩味他這榆木腦袋,又不敢聲張,只得擺手示意他閉嘴,卻再不敢進去,就站在門外聆聽。里面議論一陣,又不知誰拿出篇文章請魏諷品評,只聽那人念道:

執法之吏,不窺先王之典,縉紳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筆之吏,豈生而察刻哉?起于幾案之下,長于官曹之間,無溫裕文雅以自潤,雖欲無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豈生而迂緩也?起于講堂之上,游于鄉校之中,無嚴猛斷割以自裁,雖欲不迂緩,弗能得矣。先王見其如此也。是以博陳其教,輔和民性,達其所壅,祛其所蔽,吏服雅訓,儒通文法,故能寬猛相濟,剛柔自克也。

曹丕一聽就知是王粲新寫成的《儒吏論》。曹魏治國儒法并用,何夔又招徠不少儒士為官,因而曹操授意王粲寫下此文,辨析儒士與吏員各自優劣,遍示百官,希望“吏服雅訓,儒通文法”,調和兩派關系,使他們共為曹魏效命。聽到這篇文章,鮑勛也不禁來了興趣,倒想聽聽魏諷對選官之法有何評論,竟不再啰唣。

哪知魏諷劍走偏鋒,不談立意如何,只道:“好文筆,好文章。”有人問好在何處,他道:“昔日大王經營關中,王仲宣作《三輔論》;大興屯田,他寫《務本論》;如今何夔改易選官,他又作《儒吏論》。能洞察大王之心,承風草擬箭無虛發,自然是好文章!”

這番話不甚入耳,雖是稱贊之辭,卻隱約諷刺王粲媚上。王粲兩兒子在場,豈能坐視不理:“先生此言何意?”聲音中大有慍意。

“二位公子休怒,在下并無貶損之意。”魏諷不慌不忙道,“昔日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世間又有誰認為司馬相如、揚雄諂媚?以在下之見,為臣者投帝王所好,非但不為錯,還是極好之事。”

此言一出不但閣內鴉雀無聲,連曹丕、鮑勛都面面相覷,這真是奇談怪論。雖說臣子稱頌帝王不至于一概斥為小人,但終究不是露臉的事,魏諷卻以此為德加以褒揚。他道:“君者,治天下者也;臣者,君之股肱肺腑,君臣本為一體。為臣者蓄良志于胸,若不得君之信任,難登其位難謀其政,上不能安朝政,中不能遂志愿,下不能貴己身。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治國安邦之策,不能與君和諧相處,罷官失位乃至禍福不測,又談何治天下?”

這話也有道理,王粲二子不再發難了。卻聽劉偉笑道:“你兄弟不要插言。子京兄,今州郡當政者多潁川之士,似我等之輩雖有滿腔才志,難登要職,何以開報國之門?”

曹丕沒理會,陳群心思雪亮——劉廙兄弟曾居荊州,后來投曹;王粲本劉表麾下;宋衷開荊州官學,一派經學之祖。怪不得今天來的多是荊州后輩,原來這幫人嫌我們潁川士人擋道,跑這兒問計來了,順便還能巴結臨淄侯。

只聽魏諷回答道:“天下士人大道皆同,唯術有小異耳。人言君臣際遇難求,王仲宣難得正因如此。侍中之官甚是難當,干得好旁人喚你一聲‘常伯’,干不好世人譏為‘提虎子’(虎子,即夜壺),王公不失正道風雅,又不忤上意實是萬難。倘在座諸君皆能投主上之意,何愁不得進位?君子本于道,亦當精于術也。”

閣內之人紛紛附和,閣外卻有人不以為然,鮑勛嘀咕著:“什么君臣際遇?分明是助長諂媚逢迎,興幸進之術!”

曹丕沒想這么多,只是朝鮑勛瞪了瞪眼睛,示意他別作聲。閣內之人熱衷于話題,根本未察覺,有人放膽直言:“鄭莊公克弟固位、吳起殺妻求將,莫管如何得權得勢,只要身登高位后能行善治,又有何不可?”

魏諷卻道:“言之易,行之難。人君不同,能施之術亦不同。昔韓昭侯醉臥而寒,有典冠者加之以衣,覺而問之,知典冠愛己也,以越職之故治其罪。衛國之驂乘者,見御者之過,從后呼車,因有救危之義不治其罪。驂乘之呼車,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然于韓有罪,于衛為忠,所得不同,概因為人君者心智不同也。商鞅三說秦孝公,前兩說不聽,后一說立成;皆因前兩說乃帝王之論,后一說霸者之論也,秦孝公之世欲圖中原霸業,何用帝王之道?合幸則進,不幸失之。陳蕃、胡廣皆為上公,一人誅死一人壽終;張溫、段颎俱為名將,一留美名一遭詬罵,皆所用之術不同耳。”

且不論魏諷論調如何,他精于詩書又諳熟古今史事,能化人言為己論,信手拈來出口成章,又嗓音清脆字字入耳,似乎再歪的道理到他嘴里都堂而皇之,這也是一路本事。不過光武中興以來,士人以德為本遵行正道,即便到桓靈衰頹之際,后生之輩尚思矯正君過,何嘗有人公然談論如何幸進取巧?如今卻不同了,曹操、劉備等人的崛起顛覆了傳統,年輕人變了,變得功利世故,變得不擇手段,這就是舊道德崩潰之時造就的一代新人。

“未知先生以為當今魏王何等人也,欲圖進身當施何術?”

“我得相國辟錄,還未及覲見大王,不得妄言。”魏諷還算知道深淺,適可而止。

有人恭維道:“以先生之才,若面見大王必得重用,到時候莫忘我等荊州后生。”

有人插言:“何待日后?少時還勞先生在臨淄侯面前替我等美言。”

還有人道:“先生論事鞭辟入里,未知有何獨到之學?”

魏諷洋洋自夸:“我修舌辯之術。”他倒毫不隱晦,“一堂之上,必有論者;一鄉之中,必有訟者。訟必有曲直,論必有是非,非而曲者為負,是而直者為勝。以舌論訟,猶以劍戟斗也。利劍長戟,手足疾者勝;頓刀短矛,手足緩者負!舌乃文人之利器,故而當仿蘇秦、張儀、蔡澤、驪生,內修學識外利口舌,仕途方有所成……”

鮑勛敦行正道品性憨直,早聽不下去了:“此人空負其名,不過一奸邪左道之徒,不見也罷。”

曹丕只輕蔑一笑:“奸邪左道倒不一定,只是口舌厲害。家家販私鹽,必定沒人買。若人人思左道幸進,反倒使專心做事成了捷徑。仕宦得失皆在我父掌握,豈是他一介文生所能忖度?即便伶俐如孔桂又能如何,駙馬都尉不過是分管車架之官,真正的國之大政輪得到他參與嗎?僅憑諂媚小術就想躋身朝堂,也忒小看我曹家父子了。”

陳群所思更不同——人言魏諷學識淵博志向高遠,今日一見不過爾爾,只是練就一張舌燦蓮花的利口罷了,若不因為他是沛國人士,鐘繇焉能另眼相看?劉偉他們年輕沒見識,竟被這廝縱橫捭闔之術唬住,還指望荊州之士主政曹魏,豈非夢話?荊州尚在孫劉之手,你們這些人連根基都沒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焉能比及我等中原望族?陳祎、文欽到底是武人,瞧不透子午卯酉,身為帝王鄉人好好當差就是了,跟這幫人瞎摻和什么?一群糊涂蟲。

鮑勛又道:“這等無狀之言有何可聽?若不留神被他們瞧見,少時臨淄侯到來他們不免又要說閑話了。不如回堂上等候。”

“也好。”曹丕點點頭,帶著二人欲去,哪知剛轉身就見廊門處轉來二位大臣。前面一人蒼髯皓首,朱紫服色,腰插牙笏,正是相國鐘繇;后面那人年近不惑,黃色朝服,肋懸腰刀,乃黃門侍郎劉廙。

曹丕忙笑臉相迎,不料二人滿面嚴肅,只微微拱了拱手,便擦肩而過進了西閣。陳群頗感詫異:“黃門侍郎乃傳達詔令之官,莫非是大王有命?”三人不聲不響又溜回來,又立于閣門外偷聽。

但聞劉廙那略帶沙啞的聲音道:“臨淄侯半月前私開司馬門逾越禮法,已被大王召入宮中訓斥,不能再與爾等相會。大王還命我告知爾等,鄴中文士聚會自屬平常,朝廷不加干預,但若與王子過從甚密便有交通之嫌。念爾等年歲尚輕官職卑微,姑且不予追究,若日后再與臨淄侯無故私會,嚴懲不貸!”

也不知劉偉、魏諷等聞聽此言是何神色,只一陣唯唯諾諾,音聲皆顯惶恐。曹丕也聽得忐忑——按理說曹植受責曹丕應該高興,其實大不然。自崔琰、毛玠死后曹操已極少召見他兄弟,即便公然召見,也是同賞同罰,擺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態。曹植挨訓,曹丕恐也難逃。

想至此曹丕再沒心思聽下去,拔腿便要回府。這時碧紗簾一挑,鐘繇又沉著臉出來了:“方才老朽有公務在身,將軍到此多有怠慢。”這幫遭斥之人都在他府上,想必方才這位老臣也挨了曹操批評,臉色甚是難看。

“不敢不敢。”曹丕想走都不成了,心里沒底,拱手強笑。

“將軍過府所為何事?”鐘繇開門見山。

曹丕不知該如何開口。陳群倒沉住氣了,施禮插言:“下官初到鄴城還未拜會叔父,五官將熱心引路攜我同來……”他自稱“下官”,卻喚鐘繇為“叔父”,顯得不倫不類。可是細細想來,論公事他倆是上下屬,論私情陳鐘兩家是同鄉至交,這樣稱呼倒也周全。

鐘繇乃宦海老叟,一見他倆聯袂而至就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不待陳群說完便抬手止住,也不理睬陳群,直勾勾望著曹丕:“將軍不該辜負大王所托啊!”

“大王所托?”曹丕不明其意。

“尚書臺轉到您府里的奏章您看了沒有?”

“未及細觀……”曹丕心里越發沒底,難道公文之言涉及自己?

鐘繇手捻須髯倏然而笑:“大王讓將軍看公文,言下之意就是讓將軍重新預政。將軍放著正務不干,卻陪一介下僚來看老夫,豈不是辜負大王所托?”大事未公布,他不便把話說透,只能點到而已。

曹丕豈能不懂?他身子一顫險些栽倒,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三弟被父親斥責,自己卻恢復了預政的權力,又是名副其實的副丞相了,這意味著什么?含辛茹苦這么多年,與三弟明爭暗斗屢落下風,而最終一切來得如此意外,如此輕松,如此波瀾不興!是真的嗎?

鐘繇接著道:“老夫還有一言,望五官將深思。成就貴于勤勉,仁孝貴在長久。”說著他朝閣內指了指,“就拿劉廙來說吧,昔日他在您府中任文學侍從,人人都以為他只是個書呆子。自調任黃門侍郎,與丁廙共掌詔命之事,兢兢業業埋頭苦干,為政之才、為官之道也都歷練出來了,誰還覺得他只是書呆子?譬如人之根骨不足,若得經年調養尚可精壯,若恣睢放任,則福禍未可料也。”

鐘繇的話很含蓄,但曹丕聽明白了——這哪是說劉廙,分明就是說他。他這儲位來得“根骨不足”頗有些僥幸,也未嘗不會再失。得之難,守之更難,若想穩固不倒,必須加倍勤勉孝順,后面的考驗還多著呢!

“謝相國賜教。”曹丕深施一禮,拉著鮑勛就走,“快!回去處置公文,今晚我要入宮向父王復奏。再叫朱鑠多置辦些果子,我要進獻母親和諸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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