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分析著:“在劫持人質的案子中,如果要屋外警力沖進現場,那一定是局面已經緩和之后,否則只會造成最嚴重的后果。”
“是的。當時我也以為危機可能會就此解除。可就在我們蓄勢待發的時候,槍聲卻響了。”
“為什么?!”年輕人再次發出痛苦的責問,“是丁科下的命令嗎?”
“沒有。事實上,隊長聽到槍聲后和我們同樣驚訝。然后我們就一起沖到了屋子里。”
“你……看到了什么?”明知會是一幅令自己痛苦的畫面,但年輕人還是希望得到見證者的描述。
“嫌疑人眉心中槍,已經當場斃命,人質安然無恙。袁志邦抱著那個孩子,他把孩子的腦袋緊緊地攬在自己懷中,不讓對方看到眼前的慘劇……”
年輕人再次回憶起某些片斷:叔叔忽然緊緊地抱著自己,他的腦袋扎入了對方的胸膛中,感覺厚實而溫暖。歡快的樂曲聲吸引了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似乎聽到了一聲爆響,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可此刻,記憶中看似美好的片斷卻和殘酷的現實重合在了一起,產生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他握緊了拳頭,痛苦的力量在那里蓄積,小臂也跟著顫抖起來。
“那孩子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甚至還在跟著耳機里的樂曲唱著兒歌……是嗎?”他喃喃地說道,聲音哽咽而沙啞。
“是的。”黃杰遠沉默了片刻,又補充說,“其實給孩子戴上耳機,音樂聲開得很大,也是考慮到萬一發生意外,可以隱藏住現場的情形。從這一點上來看,警方是成功的。”
“成功?”年輕人的悲痛轉變為駭人的冷笑,“你們稱之為成功?”
黃杰遠無言以對。而年輕人此刻也忽地一凜,被面前的其他東西分散了注意力,網絡間的這場通話第一次出現了沉寂的場面。
引起年輕人關注的是電腦屏幕上彈出的一個對話框:
警告:系統正在遭受來自211.132.81.252的攻擊。
來得真快啊。年輕人在心中稱贊了對手一句,然后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電子鐘——也許自己該抓緊些時間了。
紛繁糾扎的光纜線在城市中縱橫穿梭,形成了一張碩大的蜘蛛網。無數的電腦分布在這張蜘蛛網上,如同城市交通網絡中的房屋一樣,每臺電腦在互聯網上也有一個唯一的地址:IP號。
IP號標明了電腦在互聯網絡中的具體位置。
211.132.81.252正是某臺電腦的IP號,這個IP地址來自于北城的藍星網吧。一個戴著眼鏡,腦袋大大的小伙子正坐在這臺電腦前,雙手如間諜般在鍵盤上翻飛著。片刻后,他的右手食指重重地扣在了回車鍵上,如同鋼琴師為自己的演奏畫上的休止符。
屏幕上顯示出了某些資料。小伙子隨即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無線信號飛越半個城市,引起了博世界網城內某個接收終端的呼應。
感受到呼應的中年男子摸出自己的手機,往外踱了兩步,然后壓著聲音接聽道:“喂,我是羅飛。”
“羅隊,我正在藍星網吧。”撥通電話的小伙子當然就是曾日華了,“我已經追蹤到了鏈條上的下一個地址,是南城的振陽大廈寫字樓。奶奶的,看來那家伙是要帶著我們滿城兜圈子!”
羅飛并不意外,他看看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二十三分。
“你們趕到振陽大廈要多長時間?”
“憋足勁開,估計要二十分鐘吧。羅隊,你們一定要把那家伙拖住!”
“我知道,你們快出發吧。”羅飛說完就知道自己的后半句話是多余的,因為他已經從聽筒中聽到了汽車馬達啟動時的轟鳴聲。于是他匆匆掛斷手機,快步回到了三十三號電腦旁。
“告訴我那個狙擊手的名字。”
當羅飛隱約聽見Eumenides這句話的時候,他便知道黃杰遠和對方的交鋒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此前黃杰遠對于Eumenides的提問都是如實回答。這正是慕劍云從心理學角度提出的要求:要想讓對方相信你的一句謊言,你必須用十句真話作為鋪墊。
而那些真話也并不影響警方的部署。當Eumenides懷著憤恨的心態追問狙擊手下落的時候,他是否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警方設置的步調中?
根據事先的安排,黃杰遠將從此刻開始有目的地向對方提供虛假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是猶豫不決地說道。
Eumenides“哼”了一聲,對這樣的回答不屑一駁。
黃杰遠試圖解釋什么:“最后寫記錄的時候,他簽了一個假名字……”
“不要跟我說這些。”Eumenides打斷了他的話,“化名只是出現在最后的記錄中,難道你們行動小組內部交流的時候,他也會使用假名嗎?”
黃杰遠還想辯白:“我……我確實不知道那個狙擊手叫什么。”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冷冷地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交談現在可以結束了,是嗎?”
“不!”黃杰遠有些慌張地叫起來,“你還沒告訴我,我的兒子在哪里?”
Eumenides重復著自己的要求:“告訴我那個狙擊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已經問了兩遍,我不會再問第三遍的。你以為我該懇求你嗎?!”Eumenides的語氣變得兇狠起來,“我再給你五秒鐘,你好好地回憶一下!”
黃杰遠顯然感受到了對方話語中的威脅意味,他虛弱的防線因此松動下來。在長嘆一聲之后,他無奈地問道:“如果我告訴你那個名字,我的兒子又會怎樣?”
“你兒子,他現在很餓——”Eumenides也放松了態度,誘惑著對方說,“你抓緊點時間的話,你們還可以趕得及一塊吃晚飯。”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個狙擊手的名字。”黃杰遠低聲說道。
“那就說出來。”
“他姓陳,耳東陳。名字,我記得是陳昊,日天昊。”
“他現在在哪里?”Eumenides不動聲色地追問。
“還在公安系統內,不過已經調到東城刑警隊任隊長。”
“陳昊,東城刑警隊隊長……”Eumenides重復著黃杰遠提供的信息,同時耳麥中傳來了敲擊鍵盤的聲音,片刻之后,一張圖片忽然出現在三十三號電腦的顯示屏上。
那是一張個人檔案的截圖,右半部分是一個精干男子的半身照片,左半部分則是這名男子的個人信息。其中“姓名”一欄正顯示了“陳昊”二字。
在圖片出現的同時,Eumenides聲音也傳了過來:“是這個人嗎?”
“是。你怎么會有他的資料?”黃杰遠的語氣顯得頗為驚訝。
“公安網絡上的個人信息系統對我來說沒有什么秘密可言。”Eumenides冷笑了一聲,忽然轉變語氣問道,“這個人今年三十五歲嗎?”
資料欄里清楚地標明了陳昊的出生日期,黃杰遠對此無從辯駁。他只能躊躇地答道:“是……是的。”
Eumenides則咄咄逼人:“十八年前,那他就是十八歲。你覺得他有可能在這樣的行動中擔任主攻狙擊手嗎?”
“這、這個……”黃杰遠尷尬地尋找托詞,“也許他改過年齡,出于……出于晉職的考慮,把年齡改小過……”
“行了!”Eumenides呵斥著打斷了他,“我這里有十八年前省城所有在役特警隊員的資料,里面根本就沒有叫作陳昊的人!這只是警方故意布下的誘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陳昊已經被秘密調入專案組了吧?!”
黃杰遠尷尬地咽了口唾沫,他轉頭瞥了眼身旁的羅飛和慕劍云,目光顯得無助而慌亂。他的這番表現顯然都被Eumenides通過攝像頭看在了眼里,后者“哼”了一聲,憤怒地繼續說道:“黃老板,如果你還想見到你的兒子,就把警方教給你的這套愚蠢的把戲收起來吧!我已經快失去耐心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最后的機會!”
黃杰遠收回目光,他沮喪地搖著頭,看來已經完全放棄了與Eumenides的對抗。兒子的安危牽動著他的心,可是他就能這樣向對手繳械投降嗎?他左右為難地苦著臉,在難以兩全的選擇中痛苦徘徊,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自語道:“不,不行……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兒子就出賣以前的戰友……”
“好吧,我也能夠理解你的處境……”Eumenides不想讓對話真的陷入僵局,他為對方找了個臺階,“這樣吧,我不需要你直接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這么做。我們可以采取一種折中的方法……”
黃杰遠看著攝像頭,臉上現出期待且又忐忑的神情。
“我有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隊員的照片。”Eumenides繼續說道,“我會一張張地放給你看,同時我會問你:是不是他?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黃杰遠沒有說話。但在很多情況下,沉默正代表著一種認可的態度。
與此同時,南城振陽大廈內。曾日華和柳松等人找到了“鏈式木馬”中的第二個環節——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內部電腦。在表明了警察身份之后,曾日華立刻在這臺電腦上對木馬下線展開了追蹤,而柳松則打電話把相關情況匯報給羅飛。
警方和Eumenides同時在兩條戰線上交鋒正酣。羅飛密切關注著兩邊的動態,自己則難免產生了幾分有力使不上的憋悶感覺。此刻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三十三號電腦的顯示器上正出現一張大幅照片,Eumenides已經展開了對黃杰遠的逼問。那個在十八年前射殺文紅兵的狙擊手是否會因此顯露真容?
“是這個人嗎?”Eumenides的聲音遙遙地傳來。照片上的是個黑壯的男子,黃杰遠看了一眼,心中已有打算,可又難于開口。
“你不說話,那我就認為是他了。”Eumenides冷冷地說道,話意中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他。”黃杰遠終于開口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將關系到另一個人的安危。無論如何,他沒有權力將一個完全無辜的人拖入到這樣的風險中來。
“很好——你回答得越痛快,你就能越早見到你的兒子。”伴隨著Eumenides的話語,屏幕上的照片換過一張,然后他又重復同樣的問題:“是這個人嗎?”
這次黃杰遠沒有猶豫太久:“不是。”
屏幕上的照片又換過一張。
“是這個人嗎?”
“不是。”
……
在相同問答不斷反復的過程中,一個又一個的男子形象依次出現在黃杰遠面前。正如Eumenides所說,那些都是十八年前在省城特警隊服役的隊員,而其中必然有一個就是射殺其生父的狙擊手。
重復的次數多了之后,黃杰遠原本敏感的神經似乎也變得逐漸麻木,他回答對方提問的速度明顯加快了。
“不是。”
“不是。”
“不是。”
……
時間在這般單調的問答過程中流逝,十多分鐘過去了,上百名特警隊員的照片走過屏幕。就在膠著雙方都有些疲憊的時候,情況終于發生了變化。
“是這個人嗎?”Eumenides例行公事般詢問,屏幕上則出現一個健碩的男子,這個人方臉劍眉,無論是眼中堅毅的目光還胸臂間緊繃的肌肉都透出一種十足的力量感。
黃杰遠機械的回答卻停止了,他看著這張最新出現的照片,想說什么可又痛苦地咽了回去。
Eumenides又問了一遍:“是這個人嗎?”
黃杰遠舔著嘴唇,他的目光在屏幕外短暫游離了一圈,這個細節自然無法逃過Eumenides的網絡監控。后者意識到什么,咄咄逼問:“給出你的回答,‘是’或者‘不是’!”
黃杰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我要見我的兒子。”
Eumenides不以為然:“回答好我的問題,你自然會見到你的兒子。”
“不,我現在就要見!現在就要!”黃杰遠忽然發出了低聲的咆哮,他弓著頭,額上迸出了青筋,活像是一只困于陷阱中的猛獸。在他身體里似乎壓抑著一種可怕的力量,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
Eumenides沉默了,可能是在猶豫是否要向對方妥協。
“我必須先見到我的兒子,我要確信他仍然安全。”黃杰遠的語氣軟下來,多了些懇求的意味,同時他也強調說,“否則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
“好吧。”Eumenides終于在權衡中作出了決定。很快,三十三號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視頻窗口,卻是Eumenides在網絡那端也連上了即時攝像裝備。
攝像頭被預先調好了角度,攝不到電腦近前的區域。只看到在兩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少年。他的手足眼口都被縛住,但身體會不時地扭曲掙扎一下,看起來倒未受到過實質性的傷害。
黃杰遠一眼便認出那少年正是自己的兒子。他把臉湊到屏幕前大喊著:“陽陽,陽陽!”
而此刻三十三號電腦前的另一個人卻在關注視頻中其他信息,這個人正是此次行動的總指揮羅飛。在看出一些端倪之后,他立刻撤出幾步,同時撥通了柳松的電話。很快從聽筒中傳來了小伙子的聲音。
“喂,羅隊。”
“你們到哪里了?”
“剛剛從一家網吧出來,現在正往第四個地點趕——那臺電腦好像在工業學院的男生宿舍。”
“我剛剛看到了現場的視頻,你們要尋找的最終地點應該是一家快捷式的商務賓館。”羅飛很確定地說道,“如果找到相符合的線索,立刻向我匯報!”
“明白!”小伙子領命后又說,“羅隊,你等一下。”片刻后,電話那端換成了曾日華的聲音。
“羅隊。我剛才追蹤下線的時候,順便截獲了一段由那個不明程序傳送出去的監控信號,這里面可能有些蹊蹺,但是我看不明白。”
“哦?”那不明程序也一直是羅飛心中的隱憂,他立刻追問道,“那程序有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