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監測一段一段的脈沖信號,似乎是某種電波。我已經把截獲的信號通過網絡發送到了網吧的服務器上,你打印出來看看,反正我是看不透它的底細。”
“好的。我明白了。”羅飛掛斷電話。他自己對電腦并不精通,于是便叫過網吧老板,吩咐對方去把服務器上新收到的文件打印出來。好在那老板倒也是個機靈的人物,完成這點小任務應該不在話下。
羅飛自己又回到三十三號電腦附近。卻見屏幕上的視頻窗口已經關閉,而黃杰遠似乎正從一種激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
耳麥中隱隱傳出Eumenides的聲音:“好了,我已經滿足了你的愿望,現在回答我。是這個人嗎?”
黃杰遠沒有說話,但他已在無聲地點著頭。
“楊林,四十一歲,警齡二十年,現任特警大隊格斗教官。”Eumenides念了一段照片上健碩男子的資料,然后又問,“你確信是他?”
“我確信。”黃杰遠的嗓子里似乎堵著什么東西,發音低沉而咽澀。
“很好——”Eumenides沉吟了片刻,又道,“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把剩下的照片看完。”
“為什么?”黃杰遠忍不住問。
“我怕你認錯。畢竟那已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你有必要把全部照片都看一遍再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Eumenides的解釋合乎情理,畢竟是在尋找自己的殺父仇人,不管是誰都會慎重對待吧?
“好吧。”黃杰遠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他可不怕麻煩,事實上,他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盡可能長時間地把Eumenides拖在電腦前。因為在另一條戰線上,警方的力量正在一路覓蹤而去。
于是屏幕上的照片再次一張張地更替起來,伴之以兩人機械般的問答。
“是這個人嗎?”
“不是。”
……
兩人又花了三四分鐘的時間將剩余的特警資料在電腦屏幕上走過了一遍。而每一次黃杰遠都在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是。”
情況看起來已十分明了,那個名叫楊林的特警正是十八年前射殺文紅兵的狙擊手。
“你很快就可以和兒子團聚了。”Eumenides最后說道,看來他對這次追尋的結果也表示滿意。
黃杰遠松了口氣:“我該去哪里接他?”
“還不著急。”Eumenides卻道,“我還不想結束談話——不過不是和你了,我要和你身邊的那個人聊聊。”
黃杰遠詫異地轉頭看了一眼:“你要找……羅隊長?”
“是的。”
黃杰遠摘下耳機遞給羅飛:“他要和你說話。”
羅飛皺起眉頭,這確實是個奇怪的要求。按照常理,Eumenides已經獲得了要追尋的信息,他應該盡快撤離才對。為何還會點名要和自己聊天?不過對方既然已經拉開了弦,自己便沒有理由不把那支箭射出去。
羅飛戴上耳機,和黃杰遠換了個位置。第一次要和那個家伙如此直接地交流,他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的亢奮感覺。
黃杰遠撤出了攝像頭的監控范圍,在不遠的地方,慕劍云正傳過交流的目光。兩人均閃過一絲笑意,因為他們剛剛完美地投放了警方設計好的誘餌。
楊林,特警大隊現任格斗教官,熊原生前最親密的戰友。這才是特警隊選出來對付Eumenides的“誘餌”人選。
為了讓Eumenides相信楊林就是當年的狙擊手,慕劍云特意設計了一連串的心理陷阱,而黃杰遠臨場的精彩演繹終于讓Eumenides一步步地深入到陷阱中心。
慕劍云知道Eumenides一定會猜到警方的思路:會用一個內部人員來冒充當年的狙擊手,所以必須設計一個幌子。
陳昊就是那個幌子。他是前特警隊員,現在又是分局的刑警隊長,這樣的角色十分符合警方的要求,于是黃杰遠便先把他的名字拋了出去。
可陳昊作為誘餌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年齡。
Eumenides當然不會忽視這樣的漏洞,當他揭穿陳昊身份之后,他會自以為已經擊破了警方的陷阱。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警惕性就會大大降低了。
接下來黃杰遠就要把對方的注意力吸引到真正的誘餌上去。
那需要一番表演。在戰友情誼和父子血脈之間的痛苦掙扎——黃杰遠演足了這場戲,根本沒人能找出其中的破綻。
即便是心思縝密的Eumenides也不可能。
慕劍云沖黃杰遠豎起了大拇指,表達了無聲的贊許。與此同時,網吧老板手里拿著一疊打印紙走了過來。
慕劍云迎上去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對方。
“這是羅警官要我打印的資料。”老板晃晃手里的打印紙。
“我去給他吧。”慕劍云接過來略一翻看,只看到紙上一條條的波形圖。她也不知道這有什么用,不過既然是羅飛需要,她還是決定想辦法送過去。
而此刻羅飛已坐在三十三號電腦前開始了與Eumenides的網絡交談。
“羅隊長,我要向你表示感謝。”這是Eumenides的開場白。
羅飛不動聲色地回應:“感謝什么?”
“感謝你幫我殺了鄧驊。”
“那你自作多情了。”羅飛仍是面無表情的樣子,“我并沒有幫你。”
“你好像有一點憤怒?我能看出來。”Eumenides在網絡那端輕聲道,“不過——我們都清楚,如果你想阻止我,我是殺不了鄧驊的。我布在韓灝身上的棋當時已被你看破,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已經輸給你一次。”
羅飛“嘿”地一笑:“鄧驊已經死了——這是事情的結果。你說輸給我,是在諷刺我嗎?”
“那得益于老師最后的布置。所以說,那并不是屬于我的勝利。”
Eumenides的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遺憾,然后他輕嘆一聲。那嘆息聲在羅飛聽來卻傳達出森然的寒意。
“所以說——”羅飛凜然道,“你一定要親自勝過我一次,是嗎?”
“是的。”Eumenides坦承并且反問,“你也一樣吧,難道你不想戰勝我嗎?”
羅飛沉默不語。
“你不可能不想——因為我們都很難遇見彼此這樣的對手。其實我們已經在享受這個過程了,從今天上午開始。”
羅飛知道對方指的是什么:“你看破了我設下的埋伏,你贏過我一手了。”
“不。”Eumenides卻道,“只是平手。我本以為你很難猜到我的目標,因為我從檔案館盜走了十多份互不相關的資料。可你這么快就盯上了黃杰遠,而且還知道了我的出身。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呢?”羅飛有意把交談的過程拖延拉長。
“你告訴我破綻在哪里,我也會說出你的破綻在哪里。”Eumenides娓娓說道,“我們共同進步,這樣以后的交手才會更完美。”
共同進步?一個罪犯對警察說出這樣的話,這確實有點荒唐。羅飛想起他和袁志邦訣別之前,對方曾把自己比作“鲇魚”,一條能讓沙丁魚增強生命力的“鲇魚”。現在看來這樣的比方并不是什么無聊的玩笑。
羅飛倒不抗拒對方的建議,他確實也很想知道己方的漏洞出在哪里。正如Eumenides所說,他們都喜歡那種和高手過招的感覺。于是略加斟酌之后,他簡略地說道:“我通過被盜資料袋附近的灰塵變化,從而確定了你真正想要的那份資料。同時我吩咐我的部下查找從1985年1月開始,本市八年間所有失蹤兒童、孤兒以及流浪兒童的資料。這兩份資料合二為一,我就能確定出你的真實身份了。”
“是的……我明白了。”Eumenides懊惱地嘆了口氣,“我有些操之過急了。盜取檔案的行動,實在是有些匆忙……面對自己的身世謎團,又有誰能沉得住氣?”
“你是怎么看破上午警方的伏擊行動的?”輪到羅飛發問了,“我可以確信,我和黃杰遠之間的交流絕無泄密的可能,甚至連我手下的組員都被瞞過了。”
“萊茵苑小區門口有一個廢品收購點,我過去和店里的伙計聊了一會兒。伙計告訴我,黃杰遠的妻子是個非常整潔的人,會定期找人上門清理家中的雜物。有些只是剛剛過期的雜志,伙計覺得當廢品賣了實在可惜,常常會自己留下來閱讀。”
“呵。”羅飛苦笑了一聲,心中已然明了:家中的主婦如此整潔,連剛過期的雜志都會及時清理,那車庫中又怎么會留有大堆的廢紙雜物?所以Eumenides在進入小區之前就看出了破綻,于是他綁架了黃杰遠的兒子,策劃出這一場網絡交談。
“你接下來想怎么做?”羅飛又問道,“去找楊林嗎?”
“有些事情是必須完成的。”Eumenides淡淡地回答。
“對你來說,那很危險。”羅飛帶出點威脅的口氣,他知道自己越這么說,對方會越相信楊林確實就是那個目標。
“是的。你們已經盯上了這條線,我繼續走下去,就好比在火堆中跳舞一般。可我不能停下,因為那件事觸動到一個男人的原則。就像老師一定要殺鄧驊一樣,我也一定要查清父親死亡的真相。再危險也要去做,而且——”Eumenides堅定而又自信地說,“我會有我的方法。”
看起來Eumenides已完全走向警方設計的步調中,而且他也沒有要結束會話的意思。這一切似乎過于順利,反而令羅飛感覺有些躊躇。而就在這時,羅飛看到慕劍云悄悄走到三十三號電腦的背面,然后沖著自己展開了一張打印紙。女講師所處的位置是攝像頭無法監控的角落,而她展示的打印紙位置恰到好處,羅飛只要很自然地看向前方就可以將紙上的內容盡收眼底。
那是一行行的電波圖,有時平緩,有時起伏。羅飛對這樣的圖形似曾相識,他驀地一愣:難道這竟是……
“羅隊長,你在想什么?”雖然隔著網絡,但Eumenides仍然察覺到一絲異常。
“呵。”羅飛露出很怪異的笑容,反問:“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很緊張,我能感覺到。”
“是的,我是想到了一些東西……”羅飛一邊含糊地說著,一邊將那小帽子似的耳機摘了下來,他疲憊地用雙手揉著太陽穴,而目光則快速地掃過,看到了耳機內部的一些特殊構造。這正印證了他的猜測。
羅飛的心沉到了谷底。如同夜伏的獵犬突然被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他有一種被對手看了個精光的羞恥和無奈。不過他竭力掩飾著這些心理變化,并且用最快的速度調整好情緒之后,他才將那耳機又戴了回去。
“我在想……”羅飛像是接住了先前的話茬,“或許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來實現你的愿望。”
“你指什么?”
“通過正常的渠道。讓警方去查,關于十八年前‘一三〇’案件的真相。”
“警方?”Eumenides“嗤”了一聲,“真相本來就是被你們掩蓋的,還指望你們去查?現在只能按照我的方式去做,讓我去完成你們警方無法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以前做過的那樣。”
“你的方式?你為你的方式感到自豪嗎?”羅飛憤然道,“你那是犯罪。”
“我在懲治罪惡,這個世界因為我的存在而更加公正。”
“不,你創造了新的罪惡。而所謂的公正也不像你想的那樣——”羅飛帶著譏諷的語氣說道,“局面在你手中已經失控了。”
Eumenides敏感地問道:“你什么意思?”
“那起辱師案,你對當事人施加的懲罰。你以為自己重振了師道,幫助吳寅午找回責任和尊嚴,可事實卻恰恰相反,你害死了那個老師。”
“這不可能!”Eumenides駁斥道,“他只是砍斷了自己的一只手。救助及時,那是可以接上的。而他獲得的心理救贖要遠遠勝于他所承受的肉體痛苦。”
“看來你今天還沒有時間上網。”羅飛忽地加重語氣,“吳寅午已經死了,自殺的!”
Eumenides顯然一愣,片刻后才反應過來:“自殺?為什么?”
“因為他不僅在肉體上,更重要的是心理上受到了傷害。你帶來的傷害!你該聽聽這段網上的錄音,你就會明白了。”羅飛說到這里,伸手將那只MP3從口袋里摸出來,按下播放鍵之后,他將MP3的喇叭口湊在了電腦麥克風上。
MP3里開始播放那段記者采訪吳寅午的錄音。在場的慕劍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段錄音,隨著那訪談的進行,她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抑制的憤怒神色。
Eumenides在網絡那端沉默不語,直到那錄音全部結束之后,才聽見他的聲音又響起。
“那個記者是誰?”他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問道,平靜得讓人感到寒冷和可怕。
“記者是誰并不重要,記者并不能讓吳寅午自殺。是你害死了他,用你的方式。你給弱者帶來的不是公正,而是更加徹底的傷害!”
羅飛的話語顯然在一點一點挑動著Eumenides的神經,后者的呼吸聲明顯變得急促。不過他很快便控制住情緒,反駁道:“你錯了。給他帶來傷害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罪惡。因為你沒有能力去懲治那罪惡,所以你才會把這黑鍋推到我的身上。”
羅飛用冷笑回應對方的反擊:“至少你沒能控制住局面。這個社會有它的規則,可你卻不遵守。你跳脫規則之外,自以為能控制一切,可事實卻證明你失敗了。”
Eumenides不再回應羅飛的挑釁,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本想和你有一次友好的交談,可你卻刻意要破壞這樣的氣氛。我有些失望,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如果你要離開的話,先告訴我那孩子在哪里。”羅飛也轉過話題的方向,“那孩子是無辜的,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你應該放了他。”
“我會放的,只是我還沒想要離開。”Eumenides輕笑著說,“如果我現在就走,那豈不是太冷落了慕老師?”
“你要和她說話嗎?”羅飛揣摩著對方的潛臺詞。
“是的,請讓她戴上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