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umenides!我說的是Eumenides!”曾日華又強調了一遍。
羅飛瞪視著曾日華,然后他“嘿”地咧開嘴,快速地說了句:“走,去會議室!”
十分鐘后,專案組成員都集中在了刑警隊會議室內。而曾日華正在向大家展示他剛剛得到的重大分析成果。
投影儀屏幕上出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的像素很低,邊緣也有些泛黃模糊,顯然是來自于多年前的舊物。照片的內容則是一群孩童的合影,這些孩童有男有女,年齡從四五歲到十多歲不等。
“這張照片拍攝于一九八六年,拍攝地點在本市的孤兒院。”曾日華開始講解,“照片上的孩子都是當時在孤兒院生活的孤兒。之所以請大家看這張照片,是因為這張照片上的某個孩子在一年之后失蹤了。”
眾人隱隱猜到曾日華想要講述的重點,一雙雙耳朵全都豎了起來。他們的這個動作顯得非常及時,因為曾日華緊接著便爆出了更加令人興奮的資料。
“根據歷史記載以及不久前的實地走訪調查,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確認,這名失蹤的孤兒名叫文成宇,他的生父正是在‘一三〇’惡性劫持人質案被警方擊斃的犯罪嫌疑人文紅兵。”
誰都能聽出這條信息背后隱藏的蘊義:一個符合羅飛搜索條件的失蹤孤兒,他的身世又和Eumenides所關注的‘一三〇’案緊密相連!難道他就是幼年時的Eumenides?
眾人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曾日華則是一副得意揚揚的表情,目光在羅飛和慕劍云之間打著轉兒。
羅飛也和大家一樣激動,但他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問道:“這信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
“文成宇……”羅飛將這個名字一字一字地吐了出來,然后他沉著聲音問道,“這些孩子里面,哪一個是他?”
曾日華移動手中的激光筆,紅色的光束點停在了照片上的某處,眾人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跟隨了過去。
那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在拍照的孤兒群體里,他屬于年齡較小的一個,因此站在了最前排左側靠邊的位置。男孩相貌周正,從身形面容上來講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辨別特征。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獨特的氣質。在一群或嬉笑、或懶散的孩子中間,他的身姿挺拔,臉上的神情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凝重感。他似乎一直在想些什么,而他所想的內容顯然無法被周圍的同伴們所理解。
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孩,那么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聰明的、懂事的。他應該是個能理解父母辛勞的兒子,能呵護妹妹安全的哥哥,能聆聽老師教誨的學生……看到他的人都會對他的成長寄予美好的期望。
可是現在大家看著照片卻又另有一番感覺。這些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孩子給他們帶來的壓迫感,因為他們已知道那孩子很可能便是Eumenides,一個冷血殘酷,如鐘表般精密同時又如鋼鐵般強硬的殺手。
會場顯得有些靜默,這種氣氛更加重了眾人心頭的陰影。片刻之后,忽聽慕劍云的聲音說道:“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女講師悅耳的嗓音此刻聽來竟有種森然的感覺。曾日華正在擺弄手里的激光筆,他很不舒服地抬起頭,皺著眉問道:“什么?”
“哲學家的語錄,來自于十八世紀的德國人尼采。”慕劍云瞥了曾日華一眼,似乎對后者在人文知識上的匱乏頗為不滿。
“嘿,哲學?”曾日華現出揶揄的表情,同時卻忍不住向那照片多看了兩眼。照片上的文成宇似乎真的在回看著自己,那銳利的目光竟能穿過十多年的時空之海一般。
那個家伙,他恐怕早已把我們研究透了。想到這里,曾日華又咧咧嘴,苦笑道:“哲學家的話,有時候還是有點意思。”
“慕老師只是說了一半,尼采的原話還有前半句。”羅飛結束與那男孩的對視,把尼采的原話補全,“——無論是誰與這些怪物搏斗,都需要了解他們還沒變成怪物的過程。而當你望向無底深淵的同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著閣下。”
慕劍云沖羅飛微微一笑,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然后她又接著說道:“有什么樣的經歷,便會變成什么樣的怪物。這個男孩現在會是個什么樣的怪物?羅隊,也許你能夠告訴我們。”
“我?”這次羅飛并沒有立刻領會對方的意思。
“如果文成宇就是Eumenides,那么當他遇見袁志邦的時候,還只是一個性格并未塑形的小男孩。他后來的成長則完全處于袁志邦有意識的操控之下。你是我們這里最熟悉袁志邦的人,你也知道袁志邦培養這個男孩的目的。所以你應該能描述出袁志邦會把他打造成一個什么樣的‘怪物’。”
“是的……如果我能夠站在袁志邦的角度上……”羅飛瞇起眼睛,開始了角色變換的假想,“我需要一個殺手,一個隱形的殺手——他必須有著超強敏銳的思維,冷靜的頭腦,天性警惕而沉穩,異于常人的學習能力和探索欲,刺激和挑戰會令他興奮,堅韌、恪守原則,定下目標便無可阻擋……”
在羅飛繼續思考的時候,慕劍云又問道:“在社交和生活方面呢,他應該怎樣?”
“嗯……”羅飛沉吟著,“他不能讓任何人熟悉自己,但他在社交上不會有任何障礙,當他出現在陌生人面前時,他必須親和甚至充滿魅力。他可能有一個或多個合法的身份,以適應在不同場合出現的要求。他無法享受常人間的感情,也不能沉迷于任何外在的事物,在任何時刻,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拖累住他的腳步。”
眾人全神貫注地聆聽羅飛的分析,并不時點頭以示贊同。而其中又以慕劍云聽得最為認真,當羅飛說完之后,她沉思著說道:“也許我還能有所補充……”
羅飛立刻沖她點點頭:“請講。”語氣中既有鼓勵也有期待。
“他可能會鐘情于美食,或者是音樂……同時在近期,他可能會對某個人產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慕劍云說出這番話后,其他的與會者多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如果說先前羅飛的分析完全是基于Eumenides的特質所作的合理推測,那么慕劍云的說法則似乎有著太強烈的臆測成分。
羅飛也皺了皺眉頭,他繼續看著對方等待下文。
慕劍云與羅飛對視著,她微笑著說:“我是根據你的結論來分析的。你告訴我們Eumenides是這樣一個人:他聰明、敏感、博學,這樣的人很容易對某件美好的事情產生濃厚的興趣;但是他不能有朋友,不能參與公眾的活動,這個興趣還不能對他的日常行動有任何拖累,所以他只能去尋找那種非常私密,可以獨自并且快捷享受的愛好;他的生活緊張而孤獨,這樣的節奏也需要舒緩和調節,綜合這兩方面來說,我覺得美食和音樂能夠滿足他的要求,甚至說,如果我是袁志邦,那么我在Eumenides的成長過程中便會有意識地在這兩方面培養他的愛好,以安全地釋放他對自身欲望的需求。”
聽對方一解釋還真是頗有道理,羅飛的眉頭漸漸展開,繼續追問:“那么對某個人產生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都是有情感需求的。Eumenides卻不得不壓抑這方面的需求。但這種壓抑不會讓需求消失,只會讓需求在能夠釋放的空間里變得更加強烈。可以想象,這么多年來,Eumenides和袁志邦之間會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情感,因為后者是他唯一可以釋放情感的對象。現在袁志邦死了,Eumenides的情感無從寄托,他會急切地需要一個新的情感目標。”
慕劍云娓娓說來,眾人先前的困惑如云霧般消散,曾日華更是亢奮地將手里的激光筆越轉越快,連聲喝彩道:“有道理,有道理!精彩,精彩!”
“可是與陌生人產生情感交流對Eumenides來說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羅飛依然保持著冷靜的頭腦,他輕輕咂了下嘴,顯示出一絲疑慮,“他應該很清楚這一點,袁志邦生前肯定也會反復警告他。”
“情感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并不會因為主觀的控制而消失。”慕劍云很自信地回應著,“不過因為你提到的情況,Eumenides會對自己的情感對象有所選擇。”
“哦?那他會選擇什么樣的人?”
“應該是女人,這種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為什么?”
“首先來說,這是人類的天性。剩余的百分之五,是考慮到Eumenides也可能是個同性戀。”
羅飛等人會心地笑了,會場上難得出現了輕松的氣氛。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慕劍云一開口,大家又立刻安靜下來,“女人對Eumenides來說更加安全。如果要進一步細化這個女人的特征,她應該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對Eumenides構成任何威脅。同時她多半在某些方面與Eumenides有著類似的經歷,這樣Eumenides才會有接近她的欲望,他們能夠產生共鳴,進而發生情感上的交流。”
羅飛環抱著胳膊,低下頭品味著慕劍云的分析。等將對方的思路完全消化吸收之后,他才又抬起頭來,輕輕贊了句:“很好。”
慕劍云露出淺笑,愉快地接納了對方的贊許。
這時羅飛又把目光轉向了曾日華:“好了,現在繼續說說你的發現吧。”
曾日華“嘿”了一聲,轉在手中的筆停了下來。他用筆尖撓了撓頭,重新整理被慕劍云打斷的思路。一些頭皮屑在這個過程中飄落,沾在了他肩頭的警服上。
坐在他身旁的慕劍云像是怕被沾染到,她側過身體,同時扁著嘴瞪了曾日華一眼。
曾日華連忙停止了撓頭的動作,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撣去肩上的頭屑。
“行了。”慕劍云伸手打了下對方的胳膊,壓低聲音說道,“趕緊說正事吧,大家都等著呢。”
曾日華擠出些窘迫的笑容:“嗯……文成宇,根據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他翻出一頁準備好的資料,又定了定神,語言終于變得連貫起來,“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日,O型血。父親文紅兵因經濟糾紛,于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身負炸藥劫持人質,被警方擊斃;同年六月,他的母親張翠萍也病逝于省城人民醫院。文成宇隨后被送入本市孤兒院生活,因為他并不知道父親的死訊,所以始終不愿接受自己的孤兒身份,這使得他在孤兒院里受到其他孩童的排擠,生活并不愉快。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九歲的文紅兵在一次外出游玩中走失,從此不知所終。”
“都是一月三十日?”羅飛立刻有所反應,“連他的生日也是?”
“是的。”曾日華放下資料扶了扶眼鏡,“這其實正好解釋了某些事情。”
“嗯,你繼續說。”
“現在基本已可以斷定,這個文成宇正是我們要尋找的Eumenides。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現年二十四歲。在他六歲生日的當天,他的父親被警方擊斃,袁志邦也是這次行動的參與者之一,而對于這件事情,文成宇卻并不知曉。三年后,一九八七年的同日,傷愈出院的袁志邦找到了文成宇,并且開始著手將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這些是我們從歷史資料里找到的事實。”
下面則是我的分析:
“第一,文成宇盜取‘一三〇’案件的檔案,目的就是為了追查自己父親的下落。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被警方擊斃,但他記得在一月三十日那天發生過某些特殊的事情,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對這個日期印象深刻。”
“第二,袁志邦從未在文成宇面前暴露過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樣,雖然他洞悉‘一三〇’案件的所有細節,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文成宇任何相關的信息。”
“第三,袁志邦死后,文成宇通過媒體知道了自己的老師曾經是警方人員,這使得他回憶起了某些事情,同時他知道該從警方的記錄里去尋找自己父親的下落。”
說完這一大段話之后,曾日華看著周圍的同事,他們都在頷首思考,暫時沒人說話。不過從表情上看來,大家對于他的分析不會有什么異議。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羅飛:“如果這樣的話,那文成宇現在已經知道了生父的死訊。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慕劍云立刻把話接了過去:“他會傷心和失落,同時他要繼續追尋父親死亡的細節,因為他會急切渴望弄清楚袁志邦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會復仇。”
眾人心中同時凜了一下。誰都明白“復仇”二字的意思:從一個兒子的角度來看,文紅兵無疑死得非常的委屈,那個惡意欠款的陳天譙才是真正的作惡者。而這個兒子又是以懲罰罪惡為己任的鐵腕殺手Eumenides,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會放過陳天譙。
同樣處于危險境地的還有當年警方的參戰人員。這些參戰者都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簽在了檔案的尾頁,而其中首當其沖的無疑便是現場的指揮者以及最終實行擊斃行為的特警狙擊手。
“找到他們,所有記錄在檔案上的人。”羅飛的指令為這場會議畫上了休止符,他的語氣堅決,展示出不可動搖的決心,“尤其是這個陳天譙,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