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中(7)
- 聊齋志異(中國古典文學名著)
- (清)蒲松齡
- 4739字
- 2016-07-23 16:01:08
居數日,款洽優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媼詣黃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黃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閎峻麗,閽者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黃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極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饑否?”黃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黃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為郎聞。”黃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于門中,坐袱囊以待。忽嘩主人出。黃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怒曰:“是必奸宄。可執赴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系樹間,黃慚懼不知置詞。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為賣花者,同劉媼來。”黃諾,歸述于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家。凡啟十余關,始達女所。女著帔頂髻,珠翠綺紈,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捆褥溫軟,并昔年富時所未經。居三五日,女義殷渥。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防他聞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敘。黃家老畜生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旋鄉土。今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言至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
黃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怍無以自容。和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黃但唯唯,和為更易衣履。留月余,黃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今倍之。”黃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復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貞異如黃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搜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后漸尪贏。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后,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為富,則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為我有哉?愚已!
鴝鵒
王汾濱言:其鄉有養八哥者,教以語言,甚狎習,出游必與之俱,相將數年矣。一日,將過絳州,而資斧已罄,其人愁苦無策。鳥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當得善價,不愁歸路無資也。”其人云:“我安忍。”鳥言:“不妨,主人得價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樹下。”其人從之。
攜至城,相問答,觀者漸眾。有中貴見之,聞諸王。王召入,欲買之。其人曰:“小人相依為命,不愿賣。”王問鳥:“汝愿住否?”言:“愿往。”王喜。鳥又言:“給價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恨狀而去。王與鳥言,應對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鳥云:“臣要浴。”王命金盆貯水,開籠令浴。浴已,飛檐間,梳翎抖羽,尚與王喋喋不少休。頃之,羽燥,翩躚而起,操晉聲曰:“臣去呀。”顧盼已失所在。王及內侍,仰面咨嗟。急覓其人,則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見其人攜鳥在西安市上。畢載積先生記。
劉海石
劉海石,蒲臺人。避亂于濱州,時十四歲。與濱州生劉滄客同函丈,因相善,訂為昆季。無何,海石失怙恃,奉喪而歸。音問遂闕。滄客家頗裕。年四十,生二子:長子吉,十七歲,為邑名士;次子亦慧。滄客又內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后半年,長子患腦痛卒,夫妻大慘。無幾何,妻病又卒。逾數月,長媳又死,而婢仆之喪亡,且相繼也。滄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問,忽閽人通海石至。滄客喜,急出門迎以入。方欲展寒溫,海石忽驚曰:“兄有滅門之禍,不知耶?”滄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聞問,竊疑近況未必佳也。”滄客泫然,因以狀對。海石欷歔,既而笑曰:“災殃未艾,余初為兄吊也,然幸而遇仆,請為兄賀。”滄客曰:“久不晤.豈近精‘越人術’耶?”海石曰:“是非所長。陽宅風鑒,頗能習之。”滄客喜,便求相宅。
海石人宅,內外遍觀之。已而請睹諸眷口,滄客從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見于堂。滄客一一指示之,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眾方驚疑。但見倪女戰慄無色,身暴縮,短僅二尺余。海石以界方,擊其首,作石缶聲。海石揪其發,檢腦后,見白發數莖,欲拔之。女縮項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兇心尚未死耶?”就項后拔去之。女隨手而變,黑色如貍,眾大駭。
海石掇納袖中,顧子婦曰:“媳受毒已深,背上當有異,請驗之。”婦羞,不肯袒示。劉子固強之,見背上白毛,長四指許。海石以針挑出,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視劉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余死耳。”滄客以及婢仆,并刺之。曰:“仆適不來,一門無噍類矣。”問:“此何物?”曰:“亦狐屬,吸人神氣以為靈,最利人死。”滄客曰:“久不見君,何能神異如此。無乃仙乎?”笑曰:“特從師習小技耳,何遽云仙。”問其師,答云:“山石道人。適此物,我不能死之,將歸獻俘于師。”言已,告別,覺袖中空空,駭曰:“忘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眾俱駭然。海石曰:“領毛已盡,不能化人,止能化獸,遁當不遠。”于是人室而相其貓,出門而嗾其犬,皆日無之。啟圈笑曰:“在此矣。”滄客視之,多一豕。聞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動。提耳捉出,視尾上白毛一莖,硬如針,方將檢拔,而豕轉側哀鳴,不聽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猶不肯耶?”執而拔之,隨手復化為貍。納袖欲出。滄客苦留,乃為一飯。問后會,曰:“此難預定。我師立宏愿,常使我等邀游世上,拔救眾生,未必無再見時。”及別后,細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巖”字,蓋呂仙諱也。
諭鬼
青州石尚書茂華為諸生時,郡門外有大淵,不雨亦不涸。邑中獲大盜數十名,刑于淵上。鬼聚為祟,經過者輒被曳入。
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聞群鬼惶竄曰:“石尚書至矣。”未幾,公至.甲以狀告。公以堊灰題壁示云:“石某為禁約事:照得厥念無良,致嬰雷霆之怒。所謀不軌,遂遭斧鉞之誅。只宜返罔兩之心,爭相懺悔,庶幾洗髑髏之血,脫此沉淪。爾乃生已極刑,死猶聚惡。跳踉而至,披發成群;躑躅以前,搏膺作厲。黃泥塞耳,輒逞鬼子之兇。白晝為妖,幾斷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轄由人。豈乾坤兩大中,兇頑任爾?諭后各宜潛蹤,勿猶怙惡。無定河邊之骨,靜待輪回,金閨夢里之魂,還踐鄉土。如蹈前愆,必貽后悔!”自此鬼患遂絕,淵亦尋干。
泥鬼
余鄉唐太史濟武,數歲時,有表親某,相攜戲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膽氣最豪。見廡中泥鬼,睜琉璃眼,甚光而巨,愛之,陰以指抉取,懷之而歸。既抵家,某暴病不語。移時,忽起,厲聲曰:“何故掘我睛?”噪叫不休。眾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無知,戲傷尊目,行奉還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當去。”言訖,仆地遂絕。良久而蘇。問其所言,茫不自覺。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異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靈也。顧太史抉睛,而何以遷怒于同游?蓋以玉堂之貴,而且至性觥觥,觀其尚書北闕,拂袖南山,神且憚之,而況鬼乎?”
夢別
王春李先生之祖,與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一夜,夢公至其家,黯然相語。問:“何來?”曰:“仆將長往,故與君別耳。”問:“何之?”曰:“遠矣。”遂出。送至谷中,見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別,以背向罅,逡巡倒走而入。呼之不應,因而驚寤。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備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請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聽,竟以素服往。至門,則提幡掛矣。嗚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喪輿待巨卿而行,豈妄哉!
犬燈
韓光祿大千之仆,夜宿廈間,見樓上有燈,如明星。未幾,熒熒飄落,及地化為犬。睨之,轉舍后去。急起,潛尾之。人園中,化為女子。心知其狐,還臥故所。俄,女子自后來,仆陽寐以觀其變。女俯而撼之。仆偽作醒狀,問其為誰。女不答。仆曰:“樓上燈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問焉?”遂共宿之,晝別宵會,以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夾仆臥。二人既醒,則身臥床下,亦不知墮自何時。主人益怒,謂仆曰:“來時,當捉之來,不然,則有鞭楚。”仆不敢言,諾而退。因念:捉之難;不捉,懼罪,輾轉無策。忽憶女子一小紅衫,密著其體,未肯暫脫,必其要害,執此可以脅之。夜分,女至,問:“主人囑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我兩人情好,何肯此為?”及寢,陰掬其衫。女急啼,力脫而去,從此遂絕。
后仆自他方歸,遙見女子坐道周,至前,則舉袖障面。仆下騎,呼曰:“何作此態?”女乃起,握手曰:“我謂子已忘舊好矣。既戀戀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緣分已盡,今設小酌,請人為別。”時秋初,高粱正茂。女攜與俱入,則中有巨第。系馬而人,廳堂中酒肴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將暮,仆有事,欲復主命,遂別。既出,則依然田隴耳。
番僧
釋體空言:“在青州,見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綴雙環,”被黃布,須發鬈如。自言從西域來,聞大守重佛,謁之。太守遣二隸,送詣叢林。和尚靈轡,不甚禮之。執事者見其人異,私款之,止宿焉。或問:“西域多異人。羅漢得無有奇術否?”其一囅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瓏可愛。壁上最高處,有小龕,僧擲塔其中;矗然端立,無少偏倚。視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間.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長可六七尺,而右肱縮無有矣,轉伸右肱,亦如左狀。
狐妾
萊蕪劉洞九,官汾州。獨坐署中,聞亭外笑語漸近。人室,則四女子:一四十許;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來;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幾前,相視而笑。劉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顧。少間,垂髫者出一紅巾,戲拋面上。劉拾掇窗間,仍不顧。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長者來,謂劉曰:“舍妹與君有緣,愿無棄葑菲。”劉漫應之,女遂去。俄偕一婢,擁垂髫兒來,俾與劉并肩坐。曰:“一對好鳳侶,今夜偕花燭。勉事劉郎,我去矣。”劉諦視,光艷無儔,遂與燕好。詰其行蹤,女曰:“妾固非人,而實亦人也。妾,前官之女,蠱于狐,奄忽以死,窆園內。眾狐以術生我,遂飄然若狐。”劉因以手探尻際。女覺之,笑曰:“君將無謂狐有尾耶?”轉身云:“請試捫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與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禮。婢媼參謁,賞賚甚豐。
值劉壽辰,賓客繁多,共三十余筵,須庖人甚眾。先期牒拘,僅一二到者,劉不勝恚。女知之,便言:“勿憂。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來者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難辦。”劉喜,命以魚肉姜桂,悉移內署。家中人但聞刀砧聲,繁碎不絕。門內設一幾,行炙者置柈其上,轉視,則肴俎已滿。托去復來,十余人絡繹于道,取之不竭。末后,行炙人來索湯餅。內言曰:“主人未嘗預囑,咄嗟何以辦?”既而曰:“無已,其假之。”少頃,呼取湯餅。視之,三十余碗,蒸騰幾上。客既去,乃謂劉曰:“可出金資,償某家湯餅。”劉使人將直去。則其家失湯餅。方共驚異,使至,疑始解。
一夕,夜酌,偶思山東苦醁。女請取之,遂出門去,移時返曰:“門外一罌,可供數日飲。”劉視之,果得酒,真家中甕頭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