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shí)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yōu)禮逾于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wù)，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閑。丁每宵見，嘗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qū)區(qū)之意否？”女云：“不知?！倍≡唬骸拔曳峭馀数?，所以故，實(shí)為卿耳。左道無濟(jì)，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fù)矣?！迸畱撊粸殚g，豁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人陳利害，趙不悟，曰：“我?guī)熒袢耍M有舛錯(cuò)？”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zhì)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拈鳶項(xiàng)，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衛(wèi)，馳至山陰里，托為避亂者，僦屋而居。

二人草草出，嗇于裝，薪儲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斗。女無愁容，但質(zhì)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fù)者，駢二指擊腕臂焉。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一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為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蹦思艏堊髋泄贍睿玫叵?，覆以雞籠，然后邀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為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頁，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dāng)?shù)蔑嫴??！倍》?，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瀝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狈叫偹劵\中戛戛。女起曰：“至矣?！眴⒒\驗(yàn)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丁不勝愕喜。后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見底，一判官自內(nèi)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huì)諸冥曹，造暴客惡篆，須銀燈千架，架計(jì)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魅笋攽?，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狈蚱蘼犉溲裕蕠K嘖詫異之。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

里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燕照，寇集滿屋。二人執(zhí)丁，又一人探手人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癡若木偶。女始著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按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zé)之曰：“遠(yuǎn)方人埋頭澗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shí)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

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赍金往贖長春之幼予以歸。兒時(shí)三歲，養(yǎng)為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于是里中人漸知為白蓮教戚裔。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shù)百翼放田中，蝗遠(yuǎn)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群首于官，以為鴻儒余黨。官瞰其富，肉視之，收丁。丁以重賄啖令，始得免。女曰：“貨殖之來也茍，故宜有散亡，然蛇蝎之鄉(xiāng)，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yè)而去之，止于益都之西鄙。

女為人靈巧，善居積，經(jīng)紀(jì)過于男子。常開琉璃廠，每進(jìn)工人而指點(diǎn)之，一切棋燈，其奇式幻采，諸肆奠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shù)年，財(cái)益稱雄。而女督課婢仆嚴(yán)，食指數(shù)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著棋，或觀書史為樂。錢谷出入，以及婢仆業(yè)，凡五日一課，女自持籌，丁為之點(diǎn)籍唱名數(shù)焉。勤者賞賚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shè)肴酒，呼婢輩度俚曲為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于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余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xiāng)以此無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shè)壇于野，乘輿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內(nèi)悉獲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嘗障面，村人皆見之?；蛏倌耆壕?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采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huì)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人匪僻以死者，當(dāng)亦不少。焉知同學(xué)六人，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舊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麗而賢。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亂，家人離遢，金攜家南竄。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廣陵王十八，愿為前驅(qū)。金喜，行止與俱。至河上，女隱告金曰：“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目動(dòng)而色變，中叵測也?！苯鹬Z之。王殷勤覓巨舟，代金運(yùn)裝，劬勞臻至，金不忍卻，又念其攜有少婦，應(yīng)亦無他。婦與庚娘同居，意度亦頗溫婉。王坐舡頭上，與櫓人傾語，似甚熟識戚好。未幾，日落，水程迢遞，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顧幽險(xiǎn)，頗涉疑怪。頃之，皎月初升，見彌望皆蘆葦。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戶一豁，乃乘間擠金入水。金有老父，見之欲號。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聞聲出窺，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時(shí)，庚娘在后，已微窺之。既聞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曰：“翁姑俱沒，我安適歸？”王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虞也?！迸仗樵唬骸暗萌绱?，愿亦足矣。”王大悅，給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歡，女托體女羋，王乃就婦宿。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若所為，雷霆恐碎汝顱矣！”王乃撾婦。婦呼云：“便死休！誠不愿為殺人賊婦！”王吼怒，摔婦出，便聞骨董一聲，遂嘩言婦溺矣。

未幾，抵金陵，導(dǎo)庚娘至家，登堂見媼，媼訝非故婦。王言：“婦墮水死，新娶此耳?！睔w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許男子，尚未經(jīng)人道耶？市兒初合巹，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dāng)即不難。清醒相對，是何體段？”王喜，具酒對酌。庚娘執(zhí)爵，勸酬殷懇。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引巨碗，強(qiáng)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之。于是酣醉，裸脫促寢。庚娘撤器燭，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xiàng)，王猶捉臂作呢聲。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殪。媼仿佛有聞，趨問之，女亦殺之。王弟十九覺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鈍缺不可入，啟門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麗如生。共驗(yàn)王尸，見窗上一函，開視，則女備述其冤狀。群以為烈，謀斂資作殯。天明，集視者數(shù)千人，見其容：皆朝拜之。終日間，得金百，于是葬諸南郊。好事者為之珠冠袍服，瘞藏豐滿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將曉，至淮上，為小舟所救。舟蓋富民尹翁專設(shè)以拯溺者。金既蘇，詣翁申謝，翁優(yōu)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親耗，將往探訪，故不決。俄白：“撈得死叟及媼。”金疑是父母，奔驗(yàn)果然，翁代營棺木。生方哀慟，又白：“拯一溺婦，自言金生其夫?！鄙鷵]涕驚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婦也。向金大哭，請勿相棄。金曰：“我方寸已亂，何暇謀人婦？”婦益悲。尹審其故，喜為天報(bào)，勸金納婦。金以居喪為辭，“且將復(fù)仇，懼細(xì)弱作累，”婦曰：“如君言，脫庚娘猶在，將以報(bào)仇居喪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請暫代收養(yǎng)，金乃許之。卜葬翁媼，婦缞绖哭泣，如喪翁姑。既葬，金懷刃托缽，將赴廣陵。婦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鄉(xiāng)，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復(fù)，只取禍耳?！苯鹋腔膊恢\，忽傳女子誅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聞之一快，然益悲。辭婦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婦如此，何忍負(fù)心再娶？”婦以業(yè)有成說，不肯中離，愿自居于媵妾。會(huì)有副將軍袁公，與尹有舊，適將西發(fā)，過尹。見生，大相知愛，請為記室。無何，流寇犯順。袁有大勛。金以參機(jī)務(wù)，敘勞，授游擊以歸。夫婦始成合巹之禮。

居數(shù)日，攜婦詣金陵，將以展庚娘之墓。暫過鎮(zhèn)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倏一艇過，中有一嫗及少婦，怪少婦頗類庚娘。舟疾過，婦自窗中窺金，神情益肖，驚疑不敢追問，急呼曰：“看群鴨兒飛上天耶?！鄙賸D聞之，亦呼云：“饞犭咼兒欲吃貓子腥耶?！鄙w當(dāng)年閨中之隱謔也。金大驚，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唐氏以嫡禮見庚娘。庚娘驚問，金始備述其由。庚娘執(zhí)手曰：“同舟一話，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當(dāng)首謝，何以此禮相向？”乃以齒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幾歷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當(dāng)重圓?！彼烊鐗粜?。捫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覺悶悶，亦無所苦。有惡少窺其葬具豐美，發(fā)冢破棺，方將搜括，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輩來，使我得睹天日。頭上簪珥，悉將去。愿鬻我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北I稽首曰：“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jì)，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樂之?！庇忠槐I曰：“鎮(zhèn)江耿夫人，寡而無子，若見娘子，必大喜。”庚娘謝之。自拔珠飾，悉付盜。盜不敢受，固與之，乃共拜受。遂載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船風(fēng)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為己出。適母子自金山歸也。庚娘緬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數(shù)日始?xì)w。后往來不絕焉。

異史氏曰：“大變當(dāng)前，淫者生之，貞者死焉。生者裂人眥，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千古烈丈夫中，豈多匹儔哉！誰謂女子，遂不可比蹤彥云也？”

宮夢弼

柳芳華，保定人。財(cái)雄一鄉(xiāng)，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賓友假貸常不還。唯一客宮夢弼，陜?nèi)耍綗o所乞請。每至，輒經(jīng)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shí)最多。柳子名和，時(shí)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fā)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dú)悅愛之，尤較諸客呢。后十余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漸稀，然十?dāng)?shù)人徹宵談譙，猶是常也。

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霍，學(xué)父結(jié)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兇具。宮乃自出囊金，為柳經(jīng)紀(jì)。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shí)自外人，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zhì)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jīng)理，而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矣。

先是，柳生時(shí)，為和論親于無極黃氏，素封也。后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即亦不吊，猶以遭遠(yuǎn)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岳所，定婚期，冀黃憐顧。比至，黃聞其衣履穿敝，斥門者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fù)來，不然，請自此絕?！焙吐勓酝纯蕖﹂T劉媼，憐而進(jìn)之食，贈(zèng)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fù)欠者十常八九，俾?lián)窀缓裾咔笾?。和曰：“昔之交我者，為我?cái)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zé)負(fù)亦難憑也。”母固強(qiáng)之，和從教，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惟優(yōu)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zèng)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黃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黃欲女別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悅，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并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黃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愿以五十金致聘。黃利而許之，將強(qiáng)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毀裝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閱兩月，始達(dá)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為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yīng)爾。所憐者，負(fù)吾賢婦?！迸ξ恐唬骸靶聥D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別?！蹦笧榻忸U。

女一日入閑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nèi)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驚走告和。和同往驗(yàn)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白金。因念兒時(shí)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于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乃發(fā)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頃刻間，數(shù)巨萬矣。由是贖田產(chǎn)，市奴仆，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fù)我宮叔?！笨讨鞠箩?，三年中鄉(xiāng)選。乃躬赍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仆十余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充溢里巷。黃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cái)，業(yè)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炬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qiáng)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fù)砣粝伞Ｏ嘁姶篑?，遂敘往舊，殷問父母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