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在六極（11），投棄荒遐（12）。好為庸卒（13），刑戮是加（14）。匪惟幼稚（15），嬉戲土砂（16）。居非近鄰，接屋連家（17）。思輕毛羽，義薄輕羅（18）。進不由德，退不受呵（19）。久為滯客（20），其意謂何（21）？人皆文繡（22），余褐不完（23）；人皆稻粱（24），我獨藜飧（25）。貧無寶玩（26），何以接歡（27）？宗室之燕（28），為樂不囗（29）。徒行負賃（30），出處易衣（31）。身服百役（32），手足胼胝（33）。或耘或耔（34），露體沾肌（35）。朋友道絕（36），進官凌遲（37）。其咎安在（38）？職汝為之（39）。舍汝遠竄（40），昆侖之顛（41）；爾復我隨（42），翰飛戾天（43）。舍爾登山，嚴穴隱藏（44）；爾復我隨，陟彼高岡（45）。舍爾入海，汎彼柏舟（46）；爾復我隨，載沉載浮（47）。我行爾動，我靜爾休（48）。豈無他人（49），從我何求（50）？今汝去矣，勿復久留（51）。”

貧曰：“唯唯（52）。主人見逐（53），多言益嗤（54）。心有所懷（55），愿得盡辭（56）。昔我乃祖（57），宣其明德（58）。克佐帝堯（59），誓為典則（60）。土階茅茨（61），匪雕匪飾（62）。爰及世季（63），縱其昏惑（64）。饕餮之群（65），貪富茍得（66）。鄙我先人（67），乃傲乃驕（68）。瑤臺瓊榭（69），室屋崇高。流酒為池，積肉為崤（70）。是用鵠逝（71），不踐其朝（72）。三省吾身（73），謂予無誓（74）。處君之家（75），福祿如山（76）。忘我大德，思我小怨（77）。堪寒能暑（78），少而習焉（79）。寒暑不忒（80），等壽神仙（81）。桀跖不顧（82），貪類不干（83）。人皆重蔽（84），子獨露居（85）。人皆怵惕（86），子獨無虞（87）。”

言辭既罄（88），色厲目張（89）。攝齊而興（90），降階下堂（91）：“誓將去汝（92），適彼首陽（93）。孤竹二子（94），與我連行（95）。”余乃避席（96），辭謝不直（97）：“請不貳過（98），聞義則服（99）。長與汝居，終無厭極（100）。”貧遂不去，與我游息（101）。

【注釋】

（1）揚子：揚雄自稱。遁世：避世。（2）離俗：遠離塵俗。獨處：獨居。（3）左鄰崇山：左邊與崇山為鄰。崇，高。（4）曠野：空闊的田野。（5）鄰垣：隔壁。垣，低墻。（6）終：既。貧：窮。且：又。窶：貧困。（7）禮薄義弊：禮又不完備。薄，不莊重。弊，敗壞。此句與下句互相倒置。（8）相與：相互。（9）惆悵：若有所失貌。（10）呼：喚。貧：此為擬人。與語：對其講話。（11）汝：你。六極：《尚書·洪范》“六極：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優，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或云六極指天地四方，非也。（12）投棄：投降。荒遐：荒遠之地。（13）好：喜歡。為：做。庸卒：傭工、士卒。（14）刑：刑罰。戮：殺戮。是：復指代詞。無實義。加：施加。此句言還要加受刑罰和殺戳。（15）匪：通“非”。惟：只。幼稚：指小孩。（16）嬉戲：玩耍。《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涂為羹。”以上兩句極言其貧困之狀。（17）“居非”西句：言貧困者聚集在一處，雖本非鄰居而屋室相連。（18）“恩輕”兩句：互文，謂恩義比羽毛、羅紗還輕薄。此言貧則恩義薄也。（19）“進不由德”兩句：進退不以其道。此言禮義之敗壞。呵：呵斥。（20）滯客：久留在外的人。滯，停留。（21）意：意圖，目的。謂何：為何，謂通“為”。（22）文繡：繡有花紋的衣服。繡：繡衣。（23）余：我。褐：粗布衣。不完：破爛，不完整。（24）稻粱：指稻米和黃米。粱，粟。此言人皆食稻與梁。（25）藜飧：野菜飯。藜，野菜名，又稱灰菜。飧，指飯食。（26）寶玩：珍寶玩物。（27）接歡：接為歡心，謂交友。（28）宗室：宗族。燕：通“宴”，宴會。（29）囗：通“般”，快樂。（30）徒行：赤足行走。負賃：受雇于人。賃，雇用。賃或作“笈”（書箱），似與下文不通。（31）出處：出門、在家。易衣：換衣。此句言己家貧少衣，出門則穿稍完好者，回家又復易其破衣。（32）服：承當。百役：指各種勞役。（33）胼胝：手腳長滿了厚繭。（34）或：又。耘：除草。耔：培土。語出《詩經·小雅·甫田》：“適彼南畝，或耘或耔。”（35）露體：露珠。沾肌：沾濕肌膚。（36）道絕：路絕。此言與朋友絕交。（37）進官：升官。凌遲：同“陵遲”，漸衰貌，此謂漸趨無望。（38）咎：過錯。安在：何在。（39）職：主要。（40）舍：拋棄。遠竄：遠逃。（41）昆侖之顛：言逃到昆侖山頂。顛，頂。（42）爾復我隨：即“爾復隨我，”之倒裝，你又跟著我。（43）翰：高飛。戾：至。語出《詩經·小雅·小宛》：“宛彼鳴鳩，翰飛戾天。”（44）嚴穴：山洞，嚴通“巖”。（45）陟：登，升。高岡：高丘。語出《詩經·周南·卷耳》：“陟彼高岡。”（46）泛：漂流。《詩經·囗鳳·柏舟》：“泛彼柏舟，亦汎其流。”（47）載：則，又。《詩經·小雅·菁菁者莪》：“汎汎楊舟，載沉截浮。”（48）休：止。（49）豈：難道。他人：別人。（50）從：跟隨。（51）復：再。（52）唯唯：應答聲。（53）主人見逐：即見逐于主人，言被主人驅逐。（54）益嗤：更加為人譏笑。嗤，譏笑。（55）懷：想。（56）愿得盡辭：希望能夠說完要說的話。（57）乃祖：即祖先，“乃”無實義。（58）宣：宣明。明德：賢明之德。（59）克：能夠。佐：輔佐。帝堯：即堯，五帝之一。（60）誓：立誓。典則：法則，此謂榜樣。（61）土階：以泥土為臺階。茅茨：以茅草為屋頂。（62）匪雕匪飾：不加雕飾，匪通“非”。（63）爰及季世：等到末世。爰，于是。季世，末代。（64）縱：放縱。昏惑：昏憒迷亂。惑，迷惑。（65）饕餮：傳說中兇猛貪吃的怪獸，此喻貪婪之徒。（66）茍得：隨便得到東西。（67）鄙：輕視。先人：指“貧”之先人。（68）乃：于是。（69）瑤臺瓊榭：用美玉裝修亭臺橋榭。瑤、瓊：皆美玉名。（70）崤：山名，在今河南省西部。《史記·殷本紀》載，商紂王曾“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倮（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71）是用：因此。鵠逝：像鴻鵠一樣高飛遠去。（72）踐：踩，踏。此句言不處其朝也。（73）三省吾身：多次反復地檢查自己。語出《論語·學而》。（74）諐：即“愆”，過錯。（75）君：指揚雄。（76）福祿：此謂好處。（77）“忘我大德”兩句：大德，指“堪寒能暑”以下十句。小怨：指第二段揚子語貧之言。（78）堪：經得住。能：通“耐”忍受。（79）習：習慣。此句言從小即習慣了。（80）暑：炎熱。忒：差錯。此句言不論寒暑皆不會出差錯。（81）等壽神仙：與神仙同壽。（82）桀跖：夏桀、盜跖，喻強暴之徒。不顧：不理會。此句言不為強暴之徒所理會，以其貧無所取，故安穩無事也。（83）貧類：貪婪之徒。干：干犯，冒犯。（84）重蔽：為重樓廣屋所遮蔽。（85）露居：居住在露天之下。（86）怵惕：緊張、害怕。（87）無虞：無憂。以上兩句言：別人皆以富貴多財而擔驚受怕，你卻無此憂慮。（88）罄：盡。（89）色厲目張：神色嚴厲，瞪著眼睛，憤怒的樣子。（90）攝：提起。齊：下衣邊。興：站起。（91）降階：走下臺階。（92）誓：發誓，堅決貌。去：離開。語出《詩經·衛風·碩鼠》：“逝將去汝，適彼樂土。”（逝通誓）（93）首陽：首陽山，在今山西永濟縣南。（94）孤竹：商代君王名。二子：指伯夷、叔齊，皆孤竹君之子。相傳商亡以后，此二人恥食周粟，遂隱居首陽山，皆餓死。（95）連行：同行。（96）避席：離離。席，坐位。（97）辭謝：道歉。不直：不止。（98）不貳過：語出《論語·雍也》，“不遷怒，不貳過”。謂不重犯同一過錯。（99）服：用。（100）厭：滿足。（101）游息：行走休息。此句言與“貧”形影相伴。

【賞析】

《逐貧賦》采用了與賈誼《鵬鳥賦》相似的體式，但《鵬鳥賦》重在說理，此作則抒情、說理兼備。作者運用擬人化手法，寫了自己逐“貧”并最終被“貧”說服的經過，深刻地批判了現實的不平等，并揭示了底層社會人民生活的貧困和窘迫。另外，賦中還借“貧”之口，對那些耽于安樂的貪婪之徒進行了抨擊。結尾一段，則反映了作者安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超然思想。此賦全用四言的句子寫成，語言平易流暢、生動活潑，讀之令人忍俊不禁。它在文學史上曾產生過較大的影響，唐人韓愈的《送窮文》即仿此而作。

北征賦

【作者簡介】

班彪（3—54），字叔皮，扶風安陵（今陜西省咸陽市東）人。年20余時，西漢更始帝劉玄被殺，長安大亂，彪避亂天水郡（今甘肅通渭西北），歸隗囂，后轉為河西大將軍竇融從事，勸融歸依光武帝劉秀。東漢初，光武聞其才名，遂召見之，舉為茂才，拜徐令，以病免。后復為望都長，卒于任。

【原文】

余遭世之顛覆兮（1），罹填塞之阨災（2）。舊室滅以丘墟兮（3），曾不得乎少留（4）。遂奮袂以北征兮（5），超絕跡而遠游（6）。

朝發軔于長都兮（7），夕宿瓠谷之玄宮（8）。歷云門而反顧（9），望通天之崇崇（10）。乘陵崗以登降（11），息郇邠之邑鄉（12）。慕公劉之遺德（13），及行葦之不傷（14）。彼何生之優渥（15），我獨罹此百殃（16）。故時會之變化兮（17），非天命之靡常（18）。

登赤須之長坂（19），入義渠之舊城（20）。忿戎王之淫狡（21），穢宣后之失貞（22）。嘉秦昭之討賊（23），赫斯怒以北征（24）。紛吾去此舊都兮（25），囗遲遲以歷茲（26）。遂舒節以遠逝兮（27），指安定以為期（28）。涉長路之綿綿兮（29），遠紆回以楞流（30）。過泥陽而太息兮（31），悲祖廟之不修（32）。釋余馬于彭陽兮（33），且弭節而自思（34）。日晻晻其將暮兮（35），睹牛羊之下來（36）。寤曠怨之傷情兮（37），哀詩人之嘆時（38）。

越安定以容與兮（39），遵長城之漫漫（40）。劇蒙公之疲民兮（41），為強秦乎筑怨（42）。舍高亥之切憂兮（43），事蠻狄之遼患（44）。不耀德以綏遠（45），顧厚固而繕藩（46）。首身分而不寤兮（47），猶數功而辭諐（48）。何夫子之妄說兮（49），孰云地脈而生殘（50）。登障隧而遙望兮（51），聊須臾以婆娑（52）。閔獯鬻之猾夏兮（53），吊尉邛于朝那（54）。從圣文之克讓兮（55），不勞師而幣加（56）。惠父兄于南越兮（57），黜帝號于尉佗（58）。降幾杖于藩國兮（59），折吳濞之逆邪（60）。惟太宗之蕩蕩兮（61），豈曩秦之所圖（62）。

臍高平而周覽（63），望山谷之嵯峨（64）。野蕭條以莽蕩（65），回千里而無家（66）。風猋發以漂遙兮（67），谷水灌以揚波（68）。飛云霧之杳杳（69），涉積雪之皚皚。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雞鳴以嚌嚌（70）。游子悲其故鄉（71），心愴恨以傷懷（72）。撫長劍而慨息（73），泣漣落而霑衣（74）。攬余涕以于邑兮（75），哀生民之多故（76）。夫何陰噎之不陽兮（77），嗟久失其平度（78）。諒時運之所為兮（79），永伊郁其誰愬（80）。

亂曰：夫子固窮（81），游藝文兮（82）。樂以忘憂（83），唯圣賢兮（84）。達人從事（85），有儀則兮（86）。行止屈申（87），與時息兮（88）。君子履信（89），無不居兮（90）。雖之蠻貊（91），何憂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