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地活著
- 李從軍
- 6168字
- 2019-05-27 20:16:23
藝術創作
藝術創作是建立在藝術鑒賞與藝術體驗基礎上的高級、復雜的藝術活動。它是創作者在創作激情推動下,運用獨創性的藝術語言和藝術手法,對審美對象進行藝術加工和創造的過程。
藝術創作以社會生活為源泉,但并不是簡單地還原生活,而是將生活體驗、藝術體驗和思想情感,通過創造性的勞動,轉化為具體、生動、可感的藝術形象,形成具有強烈審美特征的藝術作品。
此刻,我想起泰戈爾那些具有強烈審美特征而又生動可感的詩句,如《母親》①中所述:
……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但是當初秋的早晨合歡花香
在空氣中浮動,
廟里晨禱的馨香
向我吹來像母親一樣的氣息。
……

①泰戈爾《 母親》 視頻精選
這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神圣與溫馨,然而,這首詩的源泉,卻只能從泰戈爾那具有獨創性的天才心靈流淌出來,滋潤著我們的情感世界。

演員再現“最后的晚餐”
作為高級藝術活動的藝術創作
與人類的其他活動相比,藝術創作具有復雜性、獨創性、審美性,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活動。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藝術門類、不同藝術家,其藝術創作的過程和手法,可謂千差萬別,很難一概而論。但是,從藝術創作的一般規律看,大都經歷了生活體驗、藝術構思與藝術表達三個階段。
先看生活體驗。古人在論及自我修養時提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藝術家的自我修養也應如此。“行萬里路”,就是指在生活實踐中思考、觀察、體驗,它是藝術創作的前提。藝術家常常從生活實踐中獲得創作動機和創作靈感,尤其是藝術創作的內容,然后再進行提煉、概括、構想和表達。達·芬奇繪制《最后的晚餐》時,經常徘徊于米蘭街頭,觀察人生百態、喜怒哀樂,為創作積累素材。
任何藝術都是人的內在心靈對外在事物的審美感悟的結果。俄國著名的作家岡察洛夫曾經說過“我只能寫我體驗過的東西,我思考過和感受過的東西,我愛過的東西,我清楚地看見過和知道的東西,總而言之,我寫我自己的升華和與之常在一起的東西”。
說到生活體驗,梅蘭芳大師①就是一個典型。曾有人向梅蘭芳請教藝術創作經驗,他的回答就是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梅蘭芳眼睛有些近視,眼皮下垂,眼神原不夠生動,這對一個京劇演員來說,是個缺憾。他為此養起了信鴿,信鴿放飛時,他追隨觀看鴿子飛翔的情況,就這樣,眼睛不知不覺地顧盼神飛了。梅蘭芳還有一段“打妻”的軼事:一次,他一進門就“打”了夫人兩記耳光,雖然很輕,但夫人不明緣由,一下子委屈哭了。梅蘭芳一旁冷眼觀察,半晌,他才笑著對夫人道歉:“今天我這是體驗生活的呀!”夫人破涕為笑,怨他不明說。梅蘭芳說:“要是早向你亮底牌,那你哭得還能像嗎?”

①采訪梅蘭芳傳人 視頻精選
還有六小齡童,他飾演的美猴王惟妙惟肖,這來自他從未停止的生活體驗。他演了一輩子猴王,也和猴子交了一輩子的朋友。他家里養的猴子比小孩兒都多。他說:“想要演好孫悟空,最好的辦法,就是和猴成為朋友,每天觀察它們。”
生活是一種藝術,而藝術必然地來源于生活。路遙創作《平凡的生活》,一共用了六年的時間,前三年都是在體驗生活、搜集素材。
路遙在山上放過羊,在野地里過夜。他還與弟弟一道,穿上一身破舊的衣服,來到延安東關,裝扮成攬工的樣子,被工頭招去。兄弟倆在工地上干了三天,掙了50元錢。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所產生的強烈沖擊力,與他對生活的積累、觀察和體悟是分不開的。
一個杰出的藝術家,必定是一個優秀的生活實踐者、一個優秀的觀察家。這種觀察和積累有時是為著一定創作目標而為的,有時并沒有明確創作目的的。此時藝術家處于一種“潛創作狀態”。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奠基人果戈里曾這樣告誡年輕人:作家身邊應常備筆和紙,必須把他自己感到驚奇的事物記下來。一切應取之于生活,而不是用無謂的幻想臆造出來的。
生活的體驗另一個方面就是知識的積累和修養的提高。古今中外,許多大藝術家都可謂是學富五車,具有深厚的文化修養。比如說友人范曾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書畫大師,可他又是個學識淵博的學者。范先生不僅對于中國傳統文化有很高的造詣,而且對西方哲學,特別是康德和笛卡爾也有較深的研究。我認為,范先生在書畫藝術創作上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文化修養。
再說藝術構思。藝術構思是藝術家對藝術素材選擇、加工、提煉、組合、注入想象和情感,并在此基礎上醞釀、創造藝術形象的形象思維活動。在這一過程中,將產生初步的審美形象。

范曾國畫作品
清代畫家鄭板橋愛竹,也善畫竹。他在談到自己藝術創作的體會時曾這樣說:“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此機也。獨畫云乎哉!”

鄭板橋國畫作品《竹》
所謂“眼中之竹”,就是藝術家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的物象,這是生活的體驗,是藝術家創作的準備階段。所謂“胸中之竹”,就是藝術構想了,是在生活體驗的基礎上產生創作靈感,并在頭腦中對藝術形象的加工和主觀處理,也就是俗話說的打腹稿,是藝術家創作的醞釀構思階段。
藝術構思是一個展現心靈的過程。黑格爾曾說:“藝術美的最高領域不是自然的理念,而是屬于心靈領域,同時卻又不停留在有限心靈的知識和行動上。美的藝術領域就是絕對心靈的領域。”
達·芬奇一生都在探索人的心靈狀態。他還曾做過人體解剖,以便科學精準地掌握人的生理結構,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一次,當達·芬奇解剖完三十多具人體之后,他發出了一句驚世駭俗之語:“我都解剖完了,可‘靈魂’究竟在哪里?”
是啊,“靈魂”此刻并不存在于尸體之中,那么,究竟到哪里去找尋它們?
達·芬奇在藝術實踐中尋找“靈魂”,羅丹同樣也在尋找它。
羅丹說:“要一個模特兒在整個模鑄的過程中保持著生動的姿態,這是不可能的,我呢,我把姿態的全部保留在記憶中,而不斷要求模特符合我的記憶。還有更重要的,模鑄僅僅是表現外形,而我,則特別注重于表達心靈——心靈當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看見整個的真理,不僅僅是表面的真理,我強調最能傳達我要體現的哪種心理狀態的各種線條。”這也可以看作是羅丹創作的“訣竅”。
羅丹的人物雕塑坐落在那里,雖是金屬之軀,但我們能感受到他們波動的心理曲線和游走的靈魂。

羅丹的人物雕塑
最后是藝術表達。正如“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樣,藝術表達就是在藝術體驗、藝術構思之后的“分娩”。它是選擇恰當的藝術手法將已成熟的藝術構思具體呈現為一個完整的藝術作品和特定藝術形象的過程。其中,獨創性是藝術表達的最重要因素。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創造藝術作品的能力,更不可能人人成為劃時代的藝術大師。英國十八世紀詩人愛德華·揚格曾對于獨創性作品稀少的原因做過反思:
獨創性作品何以這么少呢?并非因為創作的豐收季節已成為過去,古代偉大的收獲者不曾留下什么東西讓后人撿撿;并非因為人類的心智的全盛時期已經過去,或者因為它已無力生產空前未有的東西,而是因為顯赫的范例使人意迷、心偏、膽怯。它們迷住了我們的心神,因而不讓我們好好觀察自己;它使我們判斷偏頗,只崇拜它們的才能,因而看不起自己;它們用赫赫大名嚇唬我們,因而靦靦腆腆中,我們就埋沒了自己的力量。
人們從來就不缺少靈感與才情,之所以很難創作出具有鮮明個人烙印的作品,之所以很難取得獨一無二的成就,在愛德華·揚格看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將前人的成果奉為“經典”、視為“神明”,從而抱定一種“仰視”和“追隨”的態度,不敢跨越,不敢突破,在“意迷、心偏、膽怯”中葬送了天賦的靈感與才情,埋沒了自己的力量。
而對于天才的藝術家來說,獨創性是他們的天賦基因。莫扎特①到巴黎時還很年輕,但這并不妨礙他在音樂藝術上另辟蹊徑。據載,他在到巴黎后給父親的一封信中說,巴黎流行的交響曲都是以快速旋律結尾,他卻要在下一個樂曲的最后一個樂章,用一個舒緩的曲子以顯示與眾不同。

①莫扎特奏鳴曲 音樂賞析
文藝復興時期,開始,一些藝術家、科學家也都認為古希臘時代的成就是無法超越的,他們的職責就只是恢復這些輝煌的經典而已。直到哥白尼打破了“地心說”,人們驚訝地發現“希臘人也有錯的時候”,于是,人們的心智之窗被打開了。之后,啟蒙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一個光輝燦爛的時代開啟了。
可是,一個時期以來,人們反而又忽視經典,否認權威。在他們那里,狂妄的勇氣與貧乏的想象力相結合的結果,就是自我標榜。如同E. H.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前言中所批評的那樣:“每一個藝術家都確然覺得自己已經超越了上一代人,而且在他看來,他所取得的進展前所未有。”
《黃河大合唱》①就是一部具有獨創性的中華民族史詩。1938年10月,詩人光未然乘木船渡過黃河,奔赴山西呂梁山抗日根據地。當他見到黃河的驚濤駭浪、壺口瀑布的壯觀景象,不禁被這大自然的奇觀驚呆了,他聯想到萬山叢中游擊健兒,產生了創作的沖動。1939年初,光未然因行軍時摔傷,回延安住院治療,在病床上完成了《黃河吟》,這就是后來《黃河大合唱》的歌詞。

①《黃河大合唱》之黃河船夫曲 視頻精選
一次聚會,光未然朗誦了自己的這部新作。冼星海聽完,一把將詩稿抓在手里說:“這是一部中華民族的史詩。我要把它寫成一部代表中華民族偉大氣魄的大合唱。”拿到歌詞后,冼星海又做了一系列準備工作,多次要求人們講述渡黃河的情景和感受,再三追問具體細節。他還去學唱船工號子,并進行了先期的“練筆”。每寫出一章,就請人試唱,再做修改,最后完成了《黃河大合唱》八首歌曲。
從壺口瀑布到《黃河大合唱》,從光未然到冼星海,從詞到曲,藝術作品在接力醞釀、構想中誕生了。這一藝術作品創作,具有鮮明的獨創性,將自然與社會,個人情感與民族情感,思考與意象完美地融為一體,締造了穿越時空的經典。
創造性藝術思維的培育
創造性思維是藝術的靈魂。藝術創作,是一項創造性的精神活動。
創造性思維最為突出的表現是在藝術的靈感方面。
西晉陸機在《文賦》中曾描述過靈感到來時的狀態:“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威蕤以 鹓,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優秀的藝術家都有這種感受,當創造性思維啟動,靈感到來時,才思敏捷,想象活躍,藝術意象紛至沓來,藝術語言猶如泉涌,創作難題迎刃而解,藝術作品一氣呵成。
郭沫若的《鳳凰涅槃》,就創作于靈感來襲之時:上半天在課堂聽課時,突然詩意襲來,“便在抄本上東鱗西爪地寫出了那詩的前半”。晚上剛要躺在床上睡覺,后半詩意又襲來了,于是,他伏在枕頭上用鉛筆火速地寫。他說他這時感覺到全身發冷,牙關打戰。這就是創造靈感來臨時的狀態。
創造性思維是稀缺和寶貴的藝術要素,藝術的靈感更是倏忽而來,倏忽而走。藝術家創意噴薄時的精神狀態,有時仿佛如同精神病人一般。他們需要讓自己完全浸沒在作品的精神世界里、用藝術的靈魂引領自己的內心、以直覺而非理性來主導自己的創作過程。
古希臘時期認為,藝術家在藝術創作中的靈感是由于神靈附體的結果。靈感這個詞語,原意就是神的靈氣。這個詞語是由“神”和“氣息”合成的,可謂“神的氣息”。
創造性思維,藝術的靈感,固然有先天的成分在,但也能在培養中逐步提高。
首先,創造性思維,是長期積累的結果,只不過在創作之時,表現出妙手偶得的狀態。這種積累包括知識的積累,實踐的積累,美學的積累等。更主要的是還要養成一種勤于思考,善于思考的習慣,以形成思想的積累。當創作者殫精竭慮,百思不得其解,正感到“山重水復疑無路”之時,靈感倏然而至,頓時“柳暗花明又一村”。
黑格爾在《詩學》中曾說,“單憑心血來潮并不濟事,香檳酒產生不出詩來,最大的天才盡管朝朝暮暮躺在草地上,讓微風吹來,望著天空,你就是躺一個月,溫柔的靈感也始終不光顧”。培養創造性思維,獲取靈感,功夫要下在平常。要養成勤動筆的習慣,隨時隨地把觀念想法記下來,落在紙上,隨時隨地隨手記下靈光乍現的只言片語或某個形象、某個意念,集腋成裘,厚積薄發,關鍵時候,就會天光大開,展現神來之筆。
培養創造性思維,要重點培養想象力。愛因斯坦說過:“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著世界的一切,推動著進步,并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藝術創作更離不開想象力,沒有藝術的形象性思維,就沒有藝術。
友人韓美林①就是一位具有超常形象思維和想象力的大藝術家。美林作品的藝術表達,常常出人意表。他的一個學生說,最佩服美林的創意。有時,學生的泥模作品放在那兒,他上去拿捏那么幾下,不起眼的作品一下子就生動了、出彩了,真是讓人嘆為觀止。這就是想象力的神奇所在。

①采訪韓美林 視頻精選

韓美林國畫作品
此外,還要使思維具有發散性。發散性思維是一種擴散狀態的思維模式,呈現出多維發散狀。發散性思維又是一種求異思維,它從一點出發沿著多方面達到思維目標。它包含橫向思維、逆向思維及多向思維。畢加索的作品被稱為“奇跡領略不完也詮釋不盡”,他常用發散性思維去創作,他的作品也常常能夠引領觀者以發散性思維去理解。
專業創作和大眾創作
專業創作和大眾創作是不同的創作,前者是指專業藝術家從事的藝術創作,后者則是非專業人員所開展的業余創作。但是,無論是專業創作,還是大眾創作,都是源于生活的審美結晶,都是創作者情感的傳達,都是生命主體對生命價值的感悟。
專業創作的主體是藝術家,大眾創作的主體是業余愛好者。藝術家受過較高水平的專業訓練,有著較高的專業水準,相對于大眾創作而言,一般水平較高。不過,這不是絕對的,有的大眾創作也可以達到和超過專業創作的水平。有的人開始是業余創作者,經過磨煉提高之后,加入到專業創作者的隊伍當中。
在當代中國,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在大眾文藝創作上出現了世界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藝術現象——全民攝影創作和全民美術創作現象。這并非單指人數之多,而且比例也十分驚人。尤其是從事大眾攝影創作的人,應該有幾千萬之多,可謂令人咂舌。美術界不少專業人士論及中國“全民學畫”現象,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有的借貢布里希《藝術的故事》中的那句話“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對此做批評。
隨著社會日漸發達,物質條件的豐裕,人們對精神和藝術需求的增加,專業創作和大眾創作呈現互相交融、同步繁榮的趨勢。
不同時代被奉為經典的藝術創作,代表了那個時代最高的思想和藝術水準,標志著人類文明在不同發展階段所能達到的高度。
大眾創作作為藝術生態鏈的重要環節,對一個時代藝術的發展起到基礎性作用,提升著一個民族和國家的整體文明和藝術品質。
專業創作引領著全社會藝術創作的風尚,因而對大眾創作產生著示范的影響。而大眾創作的繁榮,又為專業創作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支撐。專業創作和大眾創作的互動互融,推動著藝術創作的發展與繁榮。
大眾創作與專業創作有時并非是涇渭分明的,有許多專業藝術家,甚至是大師名家,起初也是業余愛好者。相信當代中國大眾化的藝術浪潮,不僅能創造藝術史上的奇觀,提高全民的藝術素養,而且在專業創作日益繁榮的今天,也會從另一個方面推動專業文藝創作形成新的時代高峰——那里有傳世經典,也有如泰戈爾般的大師。
言及泰戈爾,我不禁再一次低聲吟誦起他的《母親》:
……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只當我從臥室的窗里
外望悠遠的藍天,
我覺得我母親凝注在
我臉上的眼光,
布滿了整個天空。
我不知道這是藝術創作,還是藝術欣賞,或是藝術體驗。我只知道,此刻,我沉浸在一種特殊的生命狀態中——我淚流滿面,想念我那過世一年的母親,感受到那悠遠天穹間,她投向我的凝注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