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作為一個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熏陶,對春秋戰國的士人精神充滿向往的學者、軍人,蔣百里很自然地想到了“士可殺,不可辱”的古訓,于是便有了文章開頭那一幕。氣高骨硬的蔣百里用自殺表達他對社會的反抗,這是勇敢者對命運的自決,懦夫不敢也不配自殺!所幸子彈偏出,蔣百里居然奇跡般生還,并在養病期間與看護的日本女子佐藤屋登產生感情,兩人終成眷屬,可謂不幸中之萬幸。
也許將軍的氣骨也影響了家人,這位改名蔣佐梅的夫人也是一位奇女,自22歲嫁給蔣百里將軍就斷絕了和日本的聯系。將軍去世后,不辭勞苦,在誤解和懷疑中獨自撫養五個子女,皆以中國文化傳統為教育,不習日語一字,甚至去世時墓碑上篆刻的名字也是“蔣佐梅”,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實踐了當初的承諾。
顛沛流離
既然矛盾已經激化到自殺的地步,那蔣百里與北洋的合作關系也到了頭。傷養好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凝聚了他數載心血的保定軍校,即使學生們數次挽留,并曾抵制段祺瑞派來的新校長“曲辮子”曲同豐,但蔣百里也再沒過問過保定的事務。但是毫無疑問,他在保定的短短半年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的,中國初步具有了一個有一定專業素養的軍官團,日后國民黨的高級將領比如陳誠、白崇禧、薛岳、顧祝同等人都是他的學生,中央軍中還形成了赫赫有名的“保定系”。雖然相遇時間很短,這些人還沒有領會蔣百里先生高尚的理想,卻畢竟學到了專業知識,在日后中國抵抗外侮的事業中發揮了重大作用。
1916年,蔣百里輾轉來到四川,投奔老同學蔡鍔的護國軍,共同討伐竊國稱帝的袁世凱。艱苦的戰斗耗竭了蔡鍔的體力,在護國戰爭取得成功的時候,蔡鍔也重病纏身,不久不治身亡。蔣百里就這樣失去了最親密的戰友,當年那個跟他一起發誓要建立現代化國防軍的陸士同窗好友,隨風而去,將軍拔劍四顧,卻發現四周已無一個知己,他只有孤軍奮戰,在建設十萬國防勁旅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于是為了這個理想,蔣百里開始了一段在各路諸侯中顛沛流離的日子,先后就職于吳佩孚、孫傳芳、唐生智等或老或新的地方派系麾下,期待能借這些人之手來實現自己的夙愿,這段境遇頗類似創辦黃埔軍校之前的孫中山先生,也是期望借舊軍人的力量來達成革命目標,但結果也是類似的,他們都失望了,因為這些人都是軍閥。
民國,尤其是北洋時期的軍人中,有好名聲的并不多。無他,都沾了“軍閥”二字,手里有錢有槍,就忽略了身為職業軍人該有的操守,動起了干政的邪念,為一己之私擅動兵戈,鬧得生靈涂炭,國事傾頹,自己也最終不免失敗下野,遺臭萬年的下場。
在這種大趨勢中,品性高潔的蔣百里將軍便越發顯得與眾不同,遺世而獨立,在那一片紛紛擾擾的亂世中獨領風騷,也注定要一世蹉跎。固然,百里將軍的才情韜略已令人激賞,但真正讓他在民國諸人中亭亭玉立的,還是將軍那高尚的人格、過硬的風骨,以及貫穿一生的言行中散發出來的以國家為己任,為民族辛苦探索出路的精神。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國人已久違的上古時期“士”的氣度。
他致力于國防軍的建設,為此奉獻了畢生的精力,不圖官位,不圖錢財,一生流離于風起云涌的各路諸侯之間,幫理不幫親,堅持在自己認為正義的那條道路上踽踽獨行,即使為之身陷囹圄,兵敗身亡,也雖九死而無不悔,他是孤獨的,也是寂寞的,懂他的人不多,能幫助他實現心愿一展宏圖的更少。可是將軍就是這么執著地努力著,在這骯臟的亂世努力保持自身的清潔,以身作則,言必信,行必果,甚至不惜用極端的手段來向世人昭示“士可殺,不可辱”的錚錚鐵骨。
1929年,在他的保定學生唐生智“通電”反蔣介石失敗后,蔣百里作為唐的老師也受到牽連,被同樣是保定門生的蔣介石“監視居住”。但因為百里先生名聲在外,蔣介石一時也不知該殺還是該放,陷入兩難。據說當時的上海市長張群出了個主意,建議讓蔣百里“出洋”,這也是當時失敗下野的軍閥們慣用的伎倆。不料蔣百里怒目圓睜,拍著桌子說:“我為什么要亡命?我沒有資格亡命!”并諷刺道:“沒有刮地皮,無錢出國!”張群當即表示上海當局可以支付5萬元,蔣百里余怒未消,以鄙視的口吻堅定地說:“別人的錢我不要,我沒有犯法,不會離開上海。看他蔣介石把我怎么辦!”最終在國民黨內部一些保定系的大佬斡旋以及社會各界名流的搭救下,蔣百里重獲自由,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高等顧問,負責國防大綱的擬定事宜,開始了他晚年軍事研究與著述的生涯。
在日本留學的時候,蔣百里就對這個國家充滿了警惕。在他看來,這個東亞近鄰短視、沖動,軍人權威太盛且愛走極端,現代化的軍事和工業背后是仍停留在封建時代的僵化思維和決策制度,還有千年不變的對中國的野心,將來中日必有一戰。在1933年赴日考察回國后,蔣百里更是堅定了這個信念,提出中日戰爭不可免,國民政府應及早備戰,并擬就多項國防計劃。而這些思想的總結,就是他那本至今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大作《國防論》。
這本著作很薄,但思想內核卻是很厚。將軍借鑒了德國魯登道夫將軍的戰略思想,結合民國以來中國軍事戰爭的現狀,力圖把西方“總體戰”的軍事思想引入中國,建立全面的國防動員和戰略防御體系,以御外侮。而主張持久戰的思想也是貫穿全書的,將軍從中國的實際出發,認為面對強敵的侵略,只有避免過早的決戰,逐步積聚力量,疲憊敵人,才是制勝的唯一方法(后來白崇禧將軍將其總結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另外將軍也很明確地表達了對中國軍隊戰斗力的擔憂,“清末編練新軍以來,兵為將有,長于內爭、怯于御外”——這些很不幸都在淞滬會戰中被料中了,歷經過長期軍閥混戰,調去參戰的中國軍隊從軍官到士兵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居然在從未經歷過實戰的日軍師團面前落了下風!可見將軍強調“治兵首在擇敵,為國要立必勝之志,策必勝之道”是多么的睿智!
至于具體的大戰略,蔣百里的書中提出了建立民軍和國防工事的組織大綱,其中一條提到了建設的順序,以京漢鐵路以西為總根據地,逐漸東進,以求設備完全,這是針對中國京漢鐵路以東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現狀,而以西正是處于中國地理的第二棱線附近,地勢變得陡峻,有地利可借,這明顯比南京國防部的德國顧問們在江南平原大筑堡壘的戰術高明(長三角的堡壘群在抗日戰爭中幾乎沒發揮作用),而后來抗戰時中國軍隊的防御態勢正與將軍的設想不謀而合!應該說,這本書是蔣百里一生兵學思想的總結,也是他作為優秀戰略家的直接證據。兵學確實是講究天分的,有人長于戰術而短于戰略,戰場上隨機應變,但就是沒學會從戰爭全局思考問題,例如沙漠之狐隆美爾。而百里先生正是另一個典型,一位了不起的軍事戰略家,卻不是優秀的戰場指揮者,雖然他當參謀長的時候在戰場敗多勝少(當然這里面有軍事主官剛愎自用的因素,但確實也說明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但他的理論研究國內卻無人可敵,一如德國的克勞塞維茨或者美國的阿爾弗雷德·賽耶·馬漢,而他們施展才能的最佳位置,也許就是軍校校長,而非總參謀長。
將軍才情
相信從上文的講述中也不難發現,筆者一會兒稱蔣百里“將軍”,一會兒又稱呼他“先生”,這是因為后人實在無法分清這位到底是軍人還是文人。也許是家庭出身的緣故,蔣百里一生熱愛與名流結交,與文人雅士唱和,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將軍雖然先后擔任保定軍校校長、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高級顧問等職務,肩扛陸軍二級上將軍銜,但是他無論跟北洋那群軍閥還是南方的黃埔系都合不來,一生的至交好友都是響當當的文化人,蕭伯納、泰戈爾、徐志摩、林徽因、羅素、杜威……任何一位的名頭捧出來都夠駭人的。尤其沾親帶故的徐志摩與將軍最善,兩人曾共同組織新月社,在徐志摩娶了陸小曼,花錢如流水的時候,是蔣百里慷慨地將自己在北京的寓所交徐志摩出售,幫其渡過難關。而翻過年來,蔣百里受唐生智牽連入獄,徐志摩竟然義氣大發,嚷嚷著要扛上行李到南京陪蔣百里坐牢,報紙一登出,天下轟動,新月社的名流紛紛南下效仿,一時“隨百里先生坐牢”成了時髦的事情。最終也是讓南京總統府里面的另一位老蔣無可奈何,只好捏著鼻子放了自己這位既是同鄉又是本家的軍界前輩。
早在中秀才的時候,蔣百里已經小有文名,這段經歷給將軍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底子,留學東西兩洋的經歷又讓他能夠學貫中西,所以將軍的文才也很是了得,遠不是一句“儒將”所能包含的。
1921年,歐洲考察完畢,蔣百里就將自己的游歷心得寫成一本《歐洲文藝復興史》,寄給老師梁啟超請他為之作序,然而可愛的梁老先生一激動,筆下便剎不住車,待到停筆一看,比人家的原著字數還多!只好重新開筆另作短序,然后又把這篇巨長無比的序文加以整理,取名《清代學術概論》,反過來又請蔣百里作序,相約共同出版。至今這本《西方文藝復興史》還是中央美院的教材。百里先生這天才程度,怕是只有一句“天生兵學家,亦是天生文學家”可來形容了。就像《大公報》總編輯王蕓生說的:“百里先生是中國有數的軍事學家,他未曾典兵,而他的學生多是典兵大將;他的軍事著作雖不算多,而片語只字都可做兵學經典。百里先生的淹博宏通,實是一位罕有的學者。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軍人,多是文學修養很好的人。百里先生如果典兵,便是典型的儒將風流。”
1938年,抗戰伊始,蔣百里隨國民政府一路輾轉遷移,因為事多繁雜,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終于心力交瘁,在廣西宜山與世長辭,享年57歲,終于沒能活著看到抗戰勝利那一天,但是抗日戰爭的種種格局,卻早就是被他料定了的,也正在他的病榻外一步步變為現實。
抗戰勝利后,將軍的遺體被遷葬于杭州西子湖畔,這里既有岳武穆、于謙雙少保的鐵骨錚錚,也有蘇東坡、白居易的文采風流。也許,這里正是將軍上佳的安眠之所。
護國軍魂——蔡鍔
初識蔡鍔將軍,是在歷史課本上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護國戰爭那一頁,一位面容清癯,拄著戰刀的軍人形象突然就躍入眼簾。雖然也跟北洋政府的諸多軍頭一樣留著八字胡,戴著一頂今日看來頗為可笑的插滿羽毛的禮帽,但那炯炯的目光還是一下讓他跟前列諸公有了分別:老北洋的人多數為謀名利而居心叵測,難免目光渾濁陰沉;而蔡鍔——這是一個有著怎樣志存高遠的人,才會在歷經多年世事風雨、宦海沉浮之后依然保有如此這般明亮、犀利、充滿自信和朝氣的目光?
湘西英才
蔡鍔,字松坡,1882年12月18日(清光緒八年十一月初九)生于湖南省一個貧寒農家,時人習慣地理上把湖南省劃分為湘西、湘北和湘南三個地理區域,統稱三湘大地,蔡鍔的家鄉是湖南寶慶府邵陽縣,屬于習慣中的湘西。
湘西地勢奇峻,風景秀美,民風強悍武勇,同時又是難得的人文薈萃之所,后來享譽世界的沈從文、黃永玉等藝術大師都是從這片神奇的土地走出來的,而蔡鍔自然也是標準的湘西子弟,既剛毅武勇,又文采斐然,與師弟蔣百里一樣,都是民國史上難得的文武雙全的人物。
蔡鍔的父親是位普通的裁縫,卻頗有文化素養,這從他給剛出生的蔡鍔取的原名“艮寅”就可以看出一二。艮是八卦之一,代表山,正應和了蔡鍔表字“松坡”,而寅屬十二地支,屬虎,歷史上很多名人也取名為“寅”,比如唐寅唐伯虎,曹寅曹雪芹。可見蔡父對孩子寄予的希望是很高的,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似乳虎一般茁壯成長,虎虎生威,又能像二位先輩一樣才高八斗,文采風流。
天資聰穎的蔡艮寅沒有讓父親失望,他6歲入私塾開蒙讀書,10歲即能作八股文,12歲拜當地頗有名望的宿儒樊錐為師,學習經義和八股。在兩年后光緒二十一年四月(1895)的院試中,年未及冠的蔡艮寅的文章讓前來考察學子的湖南學政江標嘖嘖稱奇,當場將他補為縣學生,等于未滿14歲就取得秀才資格。在年底的歲試中,蔡艮寅再創佳績,名列一等,讓一眾年齡大他一倍有余的同窗既羨且愧,嘆服不已。如果一直這樣刻苦攻讀下去,也許蔡鍔會一次又一次打破湖南科舉考試的年齡紀錄,乃至最后成為清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但是次年的一次際遇,還是改變了他往后的人生軌跡。
1897年,15歲的蔡艮寅跟隨恩師樊錐去省府長沙參加當年的鄉試秋闈。雖然并未中舉,但他年齡和天才還是引起了湖南督學徐仁鑄的賞識,在后者的大力推薦下,蔡鍔得以進入當時湖南最好的長沙實務學堂,在這里遇到了對他一生影響最大的兩個人,正是這兩位的悉心教導,讓少年蔡艮寅往后的人生變得精彩萬分,也成就了未來那個拔劍南山、頂天立地的蔡鍔。他們的名字是梁啟超、唐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