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特雷庇姑娘——[德國]保爾·海澤(2)
- 諾貝爾文學獎大師作品精選
- (美)海明威等
- 3881字
- 2016-05-24 19:21:18
“所以,沒辦法,我便在波雷塔找了幾個走私客。據他們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可趕到皮斯托亞,決斗就在下午,地點是城外的一個花園。”
姑娘突然抓住他的雙手說:“別下山去,菲利普,他們想殺死你啊!”
“當然,他們想的正是這個,姑娘,可你怎么會知道呢?我的對頭是托斯卡納的神槍手,殺人是他的拿手好戲。沒辦法,姑娘,事已至此,毫無挽回的希望了!”
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克制住你那愚蠢的舊日愛情吧,也許之所以發生眼前的一切,就是讓我在離開人世之前再見你一面,好讓你獲得解脫,不再受那不幸的忠誠的束縛。可憐的姑娘,再說你現在也看到了,我們兩個也許并不般配啊。你所深愛的,其實是另一個菲利普。對于你眼前這個思想怪異、隱逸遁世的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
說完了這些話后,他又來到她面前,想拉她的手,不料卻被姑娘的樣子嚇呆了:她臉上的溫柔表情消失了,鮮艷的嘴唇也蒼白失色。“你不愛我!”隨后,她大叫一聲,推開他的手,連桌子上的燈都差點兒被掀翻。她接著喊道:“莫非你寧肯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嗎?莫非你七年之后回來就是為了向我告別?你怎么能如此若無其事地談論自己的死亡,難道你的死對我沒有絲毫意義嗎?我真后悔再看到你!痛心啊,真叫人痛心!圣母啊,看看我的悲慘吧!”
她撲倒在圣母像前,額頭貼在地上,像是在禱告。這個時候,月亮已經又大又亮,把屋里照得透亮。他正準備打起精神再解釋一番,卻突然感到自己被姑娘牢牢摟住,她的嘴唇湊到了他的面前,熱淚流到了他的臉上。“別去送死,菲利普!你要是留在我身邊,誰還能找得到你呢?你就待在這里吧,圣母把你送回我身邊,我一定要救你。你要是還怕他們將來會出賣你,那咱們兩個人就離開這里,馬上就走。我認識所有的路,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們便可以到達谷底,然后朝北方繼續走,一直走到熱那亞,一直走到威尼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夠了!別再說傻話了,你不能成為我的妻子,費妮婕,就算明天決斗我能平安的話,我也活不了多久的,因為我明白,我擋了他們的路。”說著,他溫柔但卻非常堅決地從她臂彎中抽出了膀子。
“你看,姑娘,”他接著說,“你已經夠不幸的了,我們絕對沒有必要再失去理智,使自己變得更加不幸。也許將來你聽到我的死訊時,已經有了丈夫和一群美麗的孩子,那個時候,你將會無比慶幸今晚的理智。好了,讓我睡覺去吧,你也該休息了。明天咱們在別人面前也不要再擁抱了!晚安吧,費妮婕!”
他一邊說一邊親切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姑娘并不想碰一下。月光下,她的臉色煞白,眉眼更加憂郁,她自言自語地說:“難道這些年我受的苦頭還不夠嗎?我絕不會放他走,要是讓他走了,讓他去送死,我還有什么臉見人呢?”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姑娘。”他不耐煩地打斷她,“你干嗎胡思亂想,使自己病上加病呢?你難道感覺不到,我的榮譽迫使我離開你,使你永遠也不能做我的妻子。我可不是你懷里的布娃娃,我已經決定了自己的道路,而這條路兩個人走實在是太狹窄了。讓我們忘掉彼此吧!”
“不,就算你打我,我也不離開你!就算死神擋在我們中間,我也要把你拖出來,死也好,活也好,菲利普,你都是屬于我的!”
“住口!”菲利普大喝一聲,驟然間滿臉通紅,猛地推開了費妮婕。“今天咱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吧,永遠地到此為止。我是個人,誰想占有我,就必須由我自己心甘情愿給他才行。你為我吃了七年苦,也不能要求我自己鄙視自己啊!如果你是想討我歡心,那你的手段實在是太糟糕了。七年前我愛你,因為你還不是今天這個樣子。要是你當初一頭撲到我懷里來,那可能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如今咱們一起都完了,我今天才知道,我當時對你產生了同情,但還不是愛。”
他極為斬釘截鐵地說完這些話,隨后便一聲不吭了,看得出來,他對自己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多少感到有些痛苦。盡管這樣,他還是什么也不想解釋,甚至有些意外,姑娘聽到他的話并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激動。他原本以為,她會一下子受不了而傷心欲絕。誰料姑娘卻漠然地走到他身邊,告訴他臥室的方位便退回到火爐邊上了。
菲利普走進臥室,便關上了大門。不過他仍在門背后靜靜聽著門外姑娘的動靜,結果一無所獲,整個院子里只有狗的騷動、馬的嘶鳴和野外風的呼嘯。此時外面已經是皓月當空,菲利普打開房間的窗戶讓整個房間透亮起來,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置身的地方竟然是費妮婕的閨房。菲利普坐在床鋪上心潮起伏,有好幾次想往外走,去告訴費妮婕,他之所以說得如此絕情是想治好她的病,可每次又一咬牙放棄了。“沒有別的辦法,”他自言自語地說,“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更多的傷痛。七年了,可憐的姑娘啊!”他環顧著閨房里的一切,想起了七年前的情景,一邊觀察也一邊思量,“在這樣一個地方,自然是很難忘懷自己之所愛的,我真想改變主意啊,是的,歸根結底,她才是適合我的女人,她愛我勝過一切。可是,要是我帶著這么漂亮的一個妻子回家去,我那本來就夠凄涼冷清的生活該如何繼續?對我這個郁郁寡歡的人來說,偶爾能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是不錯,可我何必要讓這個可憐的女人去博洛尼亞當寡婦呢?絕對不能,不能再增加新的罪孽了!我決定提前一個鐘頭喚醒我的向導,趁這里的人還沒起床便悄悄上路。”
這個時候,他正想離開窗前到床上小躺一會兒,突然發現從房屋陰影中走出來一個女人,她雖然沒有回頭,但菲利普一眼就看出是費妮婕。只見她隱約地跨著大步,向著山谷的方向走去。霎時,菲利普感到了一絲害怕:她該不是去尋短見吧。他下意識地沖到門邊,用力去開那扇大門,但大門卻被死死卡住,他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打開。他大聲叫喊,一陣拳打腳踢,大門仍然紋絲不動。最后他有些絕望了,重新回到窗戶前,發狂似的搖著窗戶,眼看墻上的石頭已經松動了,可突然之間,姑娘的身影再次出現,向著房子走來。她手里拿著一樣東西,但在月光下卻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不過他看清了她的臉,她神色嚴肅,若有所思。她對他的窗戶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馬上消失在黑影中。
一陣驚恐和勞累之后,菲利普站在原地喘氣,突然他聽到一陣巨大的響聲,顯然是那條老狗發出來的,但既不是狂吠,也不是嗚咽,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聲音,這令他非常納悶,也深感不安。他把頭探出墻洞,想一探究竟,但什么也看不清楚。接下去的一整夜,就只有外屋的房門還碰響過一次,傳來費妮婕走在石頭地上的腳步聲。他長久地站在房門后面,懇求姑娘哪怕只講一句話也好,但結果毫無回音。最后,他只得倒在床上,像一個發高燒的病人一樣胡思亂想,一陣折騰之后,疲倦終于戰勝了他的萬千思緒,他睡著了。
菲利普一覺醒來,發覺四周仍然朦朦朧朧的,定了定神才發現,原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菲利普勃然大怒,一方面怪走私客沒有叫他起床,另一方面又怪自己睡得太死,但最怪的還是姑娘,他斷定這是她耍的一個手段。他馬上奔到門邊,這回門輕松就被打開了。他迅速走到隔壁房間,只見費妮婕一個人悠閑地坐在火爐邊,像是在等他一樣。他用陰郁的目光盯著她,但她卻未露出半點兒哀愁,一副故作鎮定的神情。
“你是成心想讓我睡過頭嗎?”他沖著她嚷道。
“是的,”她無動于衷地回答,“你太困了,反正現在時間還比較早,你不是下午才決斗嗎?”
“你不用管我困不困,也不用管我決斗的事,我的向導在哪里?”
“他們已經走了。”
“走了?你想騙我?沒門!我還沒付他們錢呢。”說著,菲利普沖到門口,準備出去。
“錢我已經付了,我告訴他們,你需要休息,等你醒來后,我親自送你下山,我正好要去皮斯托亞買酒,順便進貨。”費妮婕一動不動地坐著,漫不經心地說。
菲利普氣得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說出一句:“不要你送,我一輩子也不需要你來送,你這個狡猾的毒蛇!我們今天就一刀兩斷,徹底地一刀兩斷!你以為幾個小花招就能征服我嗎?把你的伙計派一個給我,拿去,把你代付的向導費拿走吧。”說著他把錢包扔給了費妮婕,同時推開房門,想自己出去找人當向導。
“別費勁了,”姑娘說,“你一個人也找不到的,伙計們都到山里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頭兒和小孩,你要是不相信的話,就自己去找找看吧。再說,你為什么覺得我不能給你帶路啊?莫非你怕有什么危險?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夢,夢見你根本不適合做我的丈夫。不錯,我是對你有好感,能和你說一會兒話就很高興,但這又有什么呢?你是自由的,可以永遠離開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死是活也和我沒關系。我這么安排,不過就是想再送你一程罷了。你放心吧,我就送你上大路為止,絕對不會送到皮斯托亞那么遠。”
菲利普雖然不太高興,但他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向姑娘轉過臉去,望著她那目光安詳的大眼睛,相信她的話應該沒有半點兒虛假。在他看來,姑娘似乎和昨天有些不同,對此他感到有些驚訝,驚訝之中也包含了一些不滿,她昨天的感情沖動和難過難道一夜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他盯著她一看再看,卻再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既然你已經變得如此理性,那好吧,我們走吧!”他干巴巴地對她說。
她站起身來,絲毫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情緒,說道:“我們先吃點兒東西,路途遙遠,不吃東西可不行。”說著便端出一碗吃的和一壺酒,隨后就站在火爐邊吃起來。菲利普為了盡快了結這件事,也開始吃起來,他端起酒來一飲而盡,接著又點燃了一根雪茄。在這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看姑娘一眼,只在這時離得近了,才偶然發現她臉上泛起了一片奇異的紅暈,眼睛里閃爍著類似勝利的光芒。她急忙走到桌邊,將他剛剛喝過的酒壺摔了個粉碎。
“在您的嘴唇碰到之后,誰也不許再喝它了!”她說。
菲利普感到十分愕然,莫非她在酒里下了毒?但他馬上又安慰自己,這不過是她愛心未泯的表現,因此二話沒說,便搶在姑娘前頭走出房去。到了院里,他發現馬已經不在了,姑娘說馬已經被牽回波雷塔去了,而且騎馬下山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