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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3)

1495年,他回到北京,準備第二年的會試。可人人都注意到,他根本沒有準備。他在那段時間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和人家大談用兵之道。每當宴會結束時,他就用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陣。他說起來頭頭是道,很多陣形都是那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聞所未聞的。或許出于嫉妒,或許他們真的這樣認為,他們對王陽明說,戰場情況瞬息萬變,而你這戰陣卻是一成不變的,難免膠柱鼓瑟,削足適履。

王陽明叫起來,把其中幾個果核略一改變方位,說:“你看,只需要動一下,就是另外的陣形,怎么說是一成不變呢?”

有人譏笑起來:“你覺得擺個標新立異的陣形就能克敵制勝?”

王陽明嚴肅地回答:“當然不是。”

“那是什么?”

“攻心!”王陽明自信地回答,“虛虛實實,讓敵人的心慌亂,動起來沒有章法,我們就能趁勢而入,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勝利。”

這是王陽明日后用兵的訣竅,那些愚人是不會懂的,所以那些人只好攻擊他神經中最脆弱的一環:“請問,你有機會上戰場嗎?”

王陽明啞口無言,于是很多人在背后竊笑說:“還是先過了會試這關再說其他的吧。”

王陽明大失所望,他本來不是個輕易受到別人影響的人。但多年以來,他的理想始終無法實現,這不由讓他灰心喪氣。1496年,他在會試中再度名落孫山。有人在發榜現場未見到自己的名字而號啕大哭,王陽明卻無動于衷。大家以為他是傷心過度,于是都來安慰他。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滄桑的笑,說:“你們都以落第為恥,我卻以落第動心為恥。”恐怕只有王陽明這樣的人,才能說出這樣有境界的話來。他的確能對落第而不動心,但對不能實現圣賢理想,他卻無法做到不動心。

1498年,二十六歲的他又回到了朱熹理學這座高山面前。這一年,距他格竹子已過去了六年,踞他拜訪婁諒已過去了九年。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有一天他在不經意翻看理學經典時看到了朱熹給趙惇(宋光宗)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話如是說:“虔誠的堅持唯一志向,是讀書之本;循序漸進,是讀書的方法(‘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

王陽明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樣,這句話恰好戳中了他多年來的毛病:始終不能堅持唯一志向,而是在各個領域間跳來跳去,也沒有循序漸進地去研究一個領域,所以什么成果都沒有獲得。

他如同在沙漠中一腳踩到了噴泉,興奮得狂呼起來,他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通往朱熹理學的鑰匙,他開始重新認真地鉆研朱熹的“格物致知”,恨不能要把印在紙張上的朱熹思想生吞進肚子里。但是無論他如何鉆研,依然無法從“格物”中“致知”。最令他沮喪的是,他無法確證到底是朱熹錯了,還是自己智慧不夠。他一會兒堅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錯的,一會兒又認為自己智慧有限。最后他心灰意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圣賢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而我很不幸,未被注定。”

《金枝》的作者弗雷澤說,當人類的思維之舟“從其停泊處被砍斷纜繩而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時,他們會感到痛苦和困惑,只有一種方式可以抹平這種痛苦,消除這種困惑,那就是,思維之船必須重新進入一種“新的信仰體系和實踐的體系中”。

王陽明的思維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采用循序漸進讀書法后,已經從停泊處漂了出去。他其實一直“顛簸在懷疑和不確定的艱難之海”中,幾乎是左沖右突、上躥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種成圣無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體系和實踐的體系”離他還有很遠,他看不到,甚至連幻想都幻想不到。

有一種無趣叫仕途

15世紀的最后一年(1499年),王陽明終于通過會試,正式步入仕途。在其他人看來,這是個光明的起點,王陽明最初也是這樣認為的。他被分配到了工部實習,第一個差事是為王越修建墳墓。

王越是明代軍事史上屈指可數的儒將之一,他的人生由無數傳奇寫就。他年輕時參加會試,剛要交卷時,考場中起了一陣颶風。風停時,王越發現自己的卷子消失了,大哭,考官被他凄慘的哭聲感動,就又給了他一份考卷。王越奇跡般地在考試結束前完成,高中進士。幾年后,朝鮮使者來北京,談到一件奇事。1451年,朝鮮國王早上起床,發現王宮中有份考卷,找來翻譯朗誦之下,嘖嘖稱贊。稍有點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是明帝國會試的考卷。朝鮮使者說完這件奇事,就把那份考卷恭敬地捧出,并且說,希望不要耽誤了這位考生的前途。當那份考卷被各位大臣擊鼓傳花一樣傳到王越手中時,他驚駭起來。原來,這份考卷就是他在1451年的會試考場失蹤的第一份考卷。

這個故事透露給我們兩個信息:一、王越能在規定的時間里完成兩份考卷,足見其功底深厚,思維敏捷,有急智;二、杰出人物必有傳奇跟隨。

在后來的歲月中,很多人發現王越對文職沒有興趣,對軍事卻如癡如醉。土木堡之變后,王越被任命為大同軍區司令。自此,明帝國中央政府對蒙古人的反攻中,王越率軍取得了輝煌的戰果。1480年,王越兵團出大同,追擊蒙古兵團至威寧海,搗毀敵營,擒男女一百七十一人,斬首四百三十七級,這次大捷使他毫無懸念地被封為威寧伯。

據說,王越經常和士兵打獵,士兵獲得獵物的多少決定了他在戰場上的位置。打十只兔子的士兵肯定會排在打一只兔子士兵的前面。這種排列順序會不會導致士兵故意不獲取獵物,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從1467年王越開始和蒙古兵團打交道,直到1498年他病逝于甘肅軍營的30年中,他取得了十三場中小型戰役的勝利。這個紀錄,整個明代,沒有任何一名文臣能打破。明代的爵位制,沿襲的是西周王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整個明代,文人被封為“伯”的有十余人。不過文人立軍功而被封為伯的只有三人。他們是:王驥、王越和王陽明。王驥是1406年的進士,1441年,身為國防部長(兵部尚書)的他在云南消滅了少數民族的叛亂,因此一戰而被封為靖遠伯。當然,王陽明比前二人要厲害,這不僅是王陽明立下的戰功比二人彪炳得多,還因為王陽明在去世后,從“伯”跳到了“侯”,終明一代,文臣有如此殊榮,唯王陽明一人。

不過1499年,王陽明在為王越修建墳墓時,他還只能將王越當成偶像,實際上,就在幾年前,他曾夢到過王越。

據說,為王越修建墳墓,讓他興奮異常。明代文官出外執行任務,一向是坐轎子,可王陽明卻拒絕轎子而騎馬。他在工地上騎著高頭大馬來回巡視,威風凜凜。同時,第一次管理這么多民工,讓王陽明的軍事激情頓時燃燒。他把工地變成了戰場,排兵布陣,休息時,就讓民工們演練諸葛武侯的“八陣圖”。當王越的墳墓修建完畢,那群民工就成了一批民兵。據王陽明說,如果把這些人投放到戰場,那就是以一當十的特種兵。

這個任務完成之后很久,王陽明始終沉浸在喜悅中。他以為他能憑借出色的才華和熱忱很快就平步青云,然后走到那個經略四方的平臺上建功立業。但他錯了,他的仕途生涯就此轉折。

1499年冬的某一天,一顆流星從北京上空大張旗鼓地滑過。國家天文臺(欽天監)在第二天的報告中指出,那顆流星在天空中畫了個圓,然后就跑到北邊去了。天文臺的官員們認為,這顆流星是老天爺警示世人而發的一個信息。至于信息的內容,從它畫圈和消失在北方的現象來看,應該和邊疆戰事有關。

北方的邊疆戰事指的自然是蒙古人。王陽明滿心歡喜地抓住這個機會,向皇帝上了一道《陳言邊務疏》。這是一封以使命感為靈魂的政治建言書,里面談了很多需要改觀的問題,而且還拿出了一份改變現狀的計劃。它的主旨是,軍事問題首先是政治清明問題。只要政治清明,軍事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這道奏疏為他賺來的成果只有一個:皇帝認為他的心意和文字都不錯,于是把他從工部調到了刑部,擔任刑部云南分部的一名處級干部(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他的工作內容就是審核已被定性的案件,看是否有冤假錯案。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本希望皇帝能采納他的建議。他變得消沉,尤其是當他正式在刑部工作后,現實的黑暗讓他對理想的實現更加失去信心。據他后來回憶說,有一些案件的審理根本沒有依據法律,依據的是皇帝和一些政治大佬們的意志。每當他進入大牢時,都會被淹沒在喊冤聲的海洋中。大牢中的氣味令人窒息,獄卒的鞭子和木棒上永遠都有未干的血跡,這里沒有任何光線,陰慘凄凄,如同地獄。犯人們頭發蓬亂、皮包骨頭,在一個狹小的牢房中和蟑螂、老鼠爭奪著地盤。

1500年之前,王陽明成長在陽光下。1500年那個夏天,當他進入刑部大牢時,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與此相比,他精神上追逐未果的痛苦實在不值一提。當他被眼前的刑部大牢所震駭,無法移動腳步時,他的屬下告訴他:“這根本不算什么,您還沒有去過錦衣衛大牢,與錦衣衛大牢相比,這里簡直就是安樂窩。”

王陽明如同被一種看不見的恐懼所捕獲,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些人的命運,正如他在多年的圣學探索中找不到出路一樣。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按自己良心,能做一件是一件。

有一天,他看到大牢里的獄吏抬著一個大桶,繞到大牢后面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跟蹤,發現大牢后面是一個豬圈,獄吏正把大桶里的食物倒進豬槽中。王陽明很奇怪,以主事的身份詢問情況。獄吏告訴他,這群豬是刑部養的,食物是犯人的。

王陽明大為惱火,問:“你把犯人的食物喂了豬,犯人吃什么?”

被問的人回答:“他們少吃點,不會餓死。再說這些人遲早都要死,吃那么多做什么?把這群豬喂肥了,可以殺了吃肉。”

王陽明七竅生煙,通過雷厲風行的手段廢掉了這一不知已延續多少年的潛規則。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王陽明只是讓自己的良心稍稍寬慰一些。但繁雜瑣碎、沉淪理想的政務根本釋放不了那顆向往圣人的心。

王陽明漸漸明白,他的人生價值不可能在這煩瑣無趣的仕途上實現。1501年,在刑部工作不到兩年,他已身心俱疲。這年秋天,他請了一個漫長的假期,上了九華山。這預示了王陽明在之后幾年中的行事軌跡:當他對現實失望時,就會轉身跳到世外。

轉捩點

王陽明一生中曾兩上九華山,兩次上山的心情完全不同。

1501年他上九華山,大概是想徹底放棄世俗的羈絆。也許在他看來,不能成為世俗的圣人,還可以成為方外的仙佛。他一走進大自然,世俗圣人的欲望就煙消云散,成仙成佛的心靈躁動起來。

現在,他對佛道是如此向往,于是有了下面兩個傳奇故事。

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寺院里聞聽山中有位奇人,此人沒有名字,蓬頭垢面,見過他的人都稱他蔡蓬頭。他住在陰暗潮濕的山洞中,有時候會來寺廟中要吃的,有時候就靠山中草木和雨露為食。

王陽明欣喜若狂,斷定此人必是異人。他上了山,仔細地尋找,終于在一個山洞中看到了那個傳奇人物——蔡蓬頭。他熱情地邀請蔡蓬頭到他的臨時住所,希望蔡蓬頭能為他指明一條通往神仙殿堂的道路。蔡蓬頭爽快地接受了邀請。王陽明請他吃飯,蔡蓬頭看到滿桌子素菜,臉就沉了下來。王陽明急忙讓人換上大魚大肉,蔡蓬頭高興地吃了幾口,臉色又難看了。王陽明恍然,又叫人拿來一罐子酒。這次,蔡蓬頭喜笑顏開。

王陽明趁他高興時,問了長生不老之術,問了神仙之事,問了蔡蓬頭有幾百歲,最后問了自己是否可以如他蔡蓬頭那樣過著無拘無束的神仙日子。

蔡蓬頭不回答。王陽明只好等待,等桌上的盤子全空了,罐子里倒出最后一滴酒時,蔡蓬頭打著飽嗝,終于開口說話,但只有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追問:“什么尚未?是我過你這種日子尚未,還是您的年紀尚未達到幾百歲,還是我在養生之術上的成就尚未?”

蔡蓬頭看了一眼王陽明,像復讀機一樣:“尚未。”

王陽明焦急:“那就請您賜教一二啊。”

意料之中的,蔡蓬頭還是那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停止了追問,他想思索這兩個字背后隱藏的玄機。蔡蓬頭沒有給他時間,把答案說了出來:“從你進入山洞的那一刻起,我已用眼和心看了你好久。你雖然對待我這個臭道士非常尊重有禮,看上去是真的尊崇道家,實際上,你臉上終究有官相,去不掉的。”

這是段大白話,王陽明聽懂了。蔡蓬頭的意思是,他俗世未了,還沒有到達談仙談佛的境界。可能還有引申出來的意思:你的理想終究要在俗世實現,而不是山林古剎。

王陽明心上很不平。他在道教上的成就他最清楚。老莊哲學、養生之術,他花了多少年心思!他的道士朋友有多少,數都數不過來!他以道家語境寫的詩歌散文,車載斗量。如今卻被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幾乎全盤否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被蔡蓬頭否定后,他又聽說山中有位得道高僧,于是,迫不及待地去拜訪。之前有人提醒他,通往高僧家的路迷幻險阻,從未聽說有人可以到達那里。王陽明對這樣好心的提醒置若罔聞,熱情洋溢地上路了。

那個山洞雖然在九華山中,可的確異常難尋,王陽明在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似乎感動了蒼天,終于被他找到了那個和尚。讓他失望的是,和尚并無傳說中的神奇之處,只是丟給了他一句話:“北宋的周敦頤和程明道是儒家的兩個好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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