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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為什么悟道的是王陽明(4)

和尚這句話意味深長。他沒有給出王陽明在佛教道路上的指路牌,卻指明了讓王陽明重回儒學中的心學領域——周敦頤是理學和心學的精神導師,而程明道(程顥)則是心學的鼻祖。和尚的意思是,圣賢之道在民間,在心學上,希望王陽明能從此入手。

這位和尚比蔡蓬頭還不厚道,蔡蓬頭只是否定王陽明不能求仙入道,和尚卻讓他馬上調頭。王陽明心情沮喪到極點,他熱情似火地來投奔佛道,卻被兩個看門的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人世間如果有“熱臉貼冷屁股”這回事,那說的可能就是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尋仙覓佛了。

不過,王陽明并未理會九華山兩個異人的指點。離開九華山后,王陽明回北京上班,重新撿起辭章,在京城的文化圈里混起來。不知是什么緣故,有一天,他在推敲一個句子時,猛地扔下了筆,說:“我怎么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浪費到這無用的虛文上!”

這是他創建心學前思想上的第一個轉捩點:和辭章說再見。

辭章是虛文,什么才是實的?王陽明的答案是:佛道。

1502年夏,他又請了假,回老家浙江余姚,虔誠認真地溫習起了佛經,全身心地練起了導引術。

這件事足以說明,九華山的蔡蓬頭和無名和尚的指點和勸告在王陽明心上連個漣漪都沒有激起。同時,這件事還驗證了另外一個問題:王陽明和他的門徒多年以來都面不改色地說,王陽明心學是從朱熹理學突破而來,并非來自陸九淵。王陽明很少提心學始祖程顥和陸九淵,甚至離他最近的心學大師陳白沙都不曾提過。

事實可能的確如此。如果王陽明心學真的是從陸九淵那里轉手而來,1502年他也不會不聽從無名和尚的話而在老家鉆研佛經和修習導引術。

1502年,王陽明在老家浙江余姚的一個山洞中修習導引術,品讀佛經,這并非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當初在九華山一直追尋的目標:遠離紅塵,成仙成佛。1502年,王陽明已三十一歲。二十多年的追尋,二十多年的苦悶,足以讓他把紅塵俗世拋到腦后。他在靜坐中想了很多,建功立業沒有平臺,又不能突破理學的大山而尋到成為圣賢的鑰匙,文學家的迷夢又被他親手刺破。他此時唯一的精神支柱只有佛道。

佛道的確能解脫他的苦惱,終止他前半生的迷茫,只要他能放棄一切。但是,他還有個心結。這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親。畢竟,他是個儒家士子,儒家提倡的第一道德就是孝,他說服不了自己去違背這一道德。

終于有一天,他在靜坐中從胡思亂想中睜開雙眼,以一副如釋重負的口氣說道:“親情與生俱來,如果真能拋棄,就是斷滅種性!”他站起來,走出山洞,深吸一口氣,外面的空氣新鮮純凈,原來俗世才是最親切的呵。他和佛教說了再見。

而就在幾天前,他在靜坐修行導引術時成功預感到了幾位朋友的到來。可當他的朋友們大為訝異時,他卻嘆口氣說:“這是簸弄精神。”在和佛教說再見之前,他已經和道教說了再見。

第二年,他又為自己和佛教的分手舉行了一場怪誕的儀式。這場儀式發生在杭州。他在一座寺廟中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據知情人透露,這個和尚已不視不言靜坐三年。

王陽明笑了笑,就繞著和尚走了幾圈,像是道士捉鬼前的作法。最后他在和尚面前站定,看準了和尚,冷不防地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么!終日眼睜睜看什么!”這句話就是傳說中禪宗和尚的禪機。所謂禪機,就是用含有機要秘訣的言辭、動作或事物來暗示教義,讓接收方觸機領悟。

不知是王陽明的禪機觸動了和尚,還是王陽明的大嗓門驚動了和尚,總之,和尚驚惶地睜開眼,“啊呀”一聲。

王陽明盯緊他,問:“家里還有何人?”

和尚回答:“還有老母。”

“想念她嗎?”

和尚不語。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和尚頭上的汗水流淌的聲音。最后,和尚打破了這一死寂,用一種愧疚的語氣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陽明露出滿意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對佛教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向和尚輕輕地擺手說:“去吧,回家去照顧你的母親吧。”

第二天,和尚離開寺廟,重回人間。

無論多么宏大深淵的宗教,在人性面前都要俯首稱臣。王陽明在佛教領域多年的浸染和探究,終于在最被人忽視的人性上看穿了佛教的弊端。正如他創建心學后所說的,佛教是逃兵的避難所。佛教徒所以出家,就是想逃避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這五倫中他們本應該盡的責任和義務。

什么是灑脫?王陽明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該放手時就放手,不必計較付出多少。王陽明在辭章、道教、佛教上的付出如海洋般深沉,在這三方面的成績幾乎是他半生的心血。然而,他一旦想明白,說放就放,連個猶豫的眼神都沒有。

王陽明用他和辭章、佛道的一刀兩斷指出了一條心法:只有放棄,才有日后的得到。如果你在付出的人事上得不到快樂和人生價值的答案,它就是一個包袱,甚至是五行山,只有放下它,才能輕松上路,繼續你的前程。

現在,王陽明輕裝上陣,只剩下了軍事方面的建功立業。他又回到起點:想要建功立業,必須成為圣人,而圣人必須要從儒家理學那里獲得密碼和能量。

看上去,曙光,像是再一次出現了。

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

在重歸理學前,王陽明對他的前半生做了一次嚴肅的回顧和總結。這次回顧在山東,回顧的方式是考題。1504年秋,王陽明被他的同鄉、監察御史陸偁(chēng)推薦到山東主持鄉試,王陽明欣然前往。他出的題目并不僅僅是考問,還有切磋的感覺。

他問考生:“合格的臣子以道侍君,如果不能行道,就可以離開君主(所謂‘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則止’)?”這是孔孟思想的精華,要求臣子要以忠誠之心對待君主,可如果君主對這份忠誠視而不見,那就應該離開。這不但是一個臣子應該具備的品質,也是“圣賢”的素質之一。他大概是想通過這樣的試題來求證,如果一個臣子沒有機會沒有平臺施展自己的抱負,是不是可以轉身就走?自己這么多年來在工作和隱居之間的華麗切換是否正確?他還想知道,一個合格的知識分子是應該毫無條件地忠誠領導還是只忠誠于真理。

其實他的答案就是考題本身。王陽明幾乎用大半生時間在踐履這個答案,就是在這時,他心中已經有了心學的種子:我只對自己的心俯首聽命。但是,王陽明還是希望所有的臣子以道侍君時能被君主關注,因為“不可則止”聽上去很瀟灑,對于有著強烈責任感的人而言,卻是痛苦的。

他又問考生:“佛道二教被人詬病,是不是它們本身的問題?”他的答案是,佛道二教本身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弘揚佛道二教的那些人。道教說能讓人成神,這太荒誕;佛家說能讓人成佛,這更無稽。即使它們真的可以讓人成神成佛,付出的卻是拋棄人倫的代價,這種神佛不成也罷。

所以,他和佛道一刀兩斷。

最后,他站在了朱熹理學前,對考生說:“天下之事,有的貌似禮但實質上不是禮;有的貌似非禮但實質上就是禮。”二者的區別很細微,如果不用心去研究(格)它們,將會產生大困惑,就不能得到真理。

這是他否定辭章、佛道后重新回歸朱熹理學的一個表態。他兩次倒在理學的“格物致知”上,但還是認定人人都應該“格物致知”。

山東鄉試結束后,王陽明登了泰山。在泰山之巔,他寫了幾首詩。詩歌是沉悶抑郁的,他說自己的使命感沒有實現的機會,他又說自己雖然認定佛道并非圣學,但朱熹理學也沒對他笑臉相迎。他還說,半生已過,往事不堪回首。

1503年農歷九月,他回到北京,進了兵部工作,依然是索然無味。他重新探索理學,但這一次的探索是平靜的,沒有從前的激動和困惑。他此時毫無預感,不知道他前半生的歷史已到了尾聲。1504年,他突然對好友湛若水說:“我們倡導身心之學如何?”

湛若水雙手贊同:“好!我們招生,講學。”

湛若水是陳白沙的弟子,深得陳白沙心學之精髓,一直倡導學習的目的是涵養身心,這一點和王陽明不謀而合。王陽明和湛若水是好朋友,也是好同志,互相敬佩。湛若水說自己周游世界,從未見過王陽明這樣的優秀人物。王陽明則回應說,他活了這么大,也沒有見過湛若水這樣的理學家。

兩人在1504年志同道合,幾年后,王陽明創建心學,兩人成為不共戴天的論敵,但仍然保持著友誼。什么是真朋友,王陽明和湛若水可為表率。

多年以后,據王陽明的心學門徒說,1504年王陽明在北京倡導身心之學,實際上離心學的大門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后來劉瑾的干擾,心學可能提前三年降臨人間。

事實并非如此。

實際情況是,1504年王陽明和湛若水在北京城里開班講課,來聽課的人并不多。一個主要原因是,大家都在學習口耳之學,對于身心之學,那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富家子弟唱的高調。一個窮苦讀書人學習知識的目的就是為了科舉和仕途。你對他說,學習知識的目的是為了修身養性,你如果當它是晉身工具,那就太低俗了,他非跟你拼命不可。

還有個原因,無論是王陽明還是湛若水,當時都很年輕,他們對身心之學的感悟力和體驗力遠沒有那么強大。尤其是王陽明,他自己還對朱熹理學感到困惑,如何去指點別人?

王陽明的學生們認為1504年王陽明離心學的大門近在咫尺,說明他們根本不了解老師王陽明。這個時候的王陽明雖然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儒釋道三教精髓,但他沒有自己的思想系統。勿論其他人,就是他的伙伴湛若水的理學造詣和悟性稟賦并不遜于王陽明半毫,為什么湛若水沒有創建心學?

王陽明在1504年時不過是一座地下烈火飛奔的休眠火山,要噴發出萬眾矚目的璀璨光芒,必須要有一個外力(比如地震、磁極變化)推一把。我們稱這種外力為外部環境。

實際上,每個大人物的成功都有一個外部環境,這個外部環境像運氣一樣,絕不可少。有的人在外部環境特別好的時候不需要過人的自身素質就能成功,比如官二代、富二代。而從來沒有聽說過擁有超級素質的人在沒有外部環境的幫助下可以成功的。人類歷史上懷才不遇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注意,外部環境是一種作用力,不過有正推力(順境),也有反推力(逆境)。而很多時候,反推力才是人類前進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動力。王陽明就是在一股反推力的作用下,一舉創建了心學。作用于王陽明身上反推力的,是一個叫劉瑾的人。他是個名人,關于他,我們也要從頭說起。

劉瑾風暴

如果用因果論來看,王陽明創建心學,權閹劉瑾居功至偉。倘若不是劉瑾,王陽明就不可能到龍場,王陽明不到龍場,他的心學恐怕就不會橫空出世,至少不會在1508年橫空出世。

劉瑾出生于陜西貧苦人家,本姓談,伶俐乖巧,有冒險精神。六歲時到北京城流浪,被一位宮中的劉姓太監收養,遂改名劉瑾。十幾歲時,劉瑾在養父的慫恿下主動閹割進入皇宮做了小太監。劉瑾是個實用心理學大師,能在最短時間里摸透別人的心思,于是他先是得到了皇帝朱祐樘的喜愛,朱祐樘把他交給太子朱厚照時,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后者更深的寵信。

時移事往,劉瑾和朱厚照建立下了深厚的主仆友誼。這緣于劉瑾對朱厚照各種欲望的縱容和引導,朱厚照一日都不能沒有劉瑾。所以當1506年朱祐樘去世朱厚照繼位時,劉瑾知道,他的好日子來了。

但他高興得有點早。朱祐樘死前為朱厚照指定了三位輔政大臣:端正持重、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的劉健;善于辯論,并堅持原則的謝遷和那位讓王陽明做《來科狀元賦》的李東陽。從三位大臣的眼中看朱厚照,朱厚照是個任性自我、我行我素的十五歲的大男孩。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半成品皇帝,需要他們精心塑造。而儒家知識分子最大的追求就是把皇上塑造成德高望重的圣賢。

但他們失算了。朱厚照自繼位之后,除了在早朝露一面外,其他時間都和劉瑾在一起享受人生。劉瑾在宮中多年,并非是單打獨斗,他有如下幾個好兄弟: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張永,劉健和謝遷給他們起綽號為“八虎”。據這二位老大人說,朱厚照登基的三個月內,這八只老虎就引誘朱厚照做了太多有違皇帝身份的事:一、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騎馬跑出皇宮,鬼知道去了哪里;二、把錢不當錢;三、到北海劃船,進行交通管制,嚴重影響京城百姓的正常生活;四、養了那么多老鷹和獵犬,搞得宮中成了馬戲團;五、飲食上太邋遢,不符合圣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要求。

劉瑾和朱厚照一起看這封信,然后哈哈大笑,把信扔到一邊,繼續縱欲玩樂。劉健和謝遷一咬牙一跺腳,決心違背圣人們“不許和太監結交”的警告,找到了當時宮中的頭號太監王岳。王岳對劉瑾“八虎”的迅猛崛起深感憂慮,看到政府部門的首腦主動和自己示好,很激動,表示一定竭盡全力,讓朱厚照鏟除“八虎”。

劉健和謝遷得到了王岳的支持,立即開始制定向“八虎”進攻的計劃,這個計劃其實很簡單:凡有血性的臣子都要寫信給皇帝,要他擺脫八虎的控制。他和謝遷在內閣“票擬”,要王岳呈送給朱厚照,并在朱厚照面前苦苦勸諫,得到朱厚照同意后,蓋印,發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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