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寧王(11)
- 知行合一王陽明(全集)
- 度陰山
- 4966字
- 2016-06-01 17:38:32
攻擊謾罵王陽明的聲音在整個明帝國成了學術界的主旋律,上到中央政府高級官員下至地方小吏,王陽明的敵人滿坑滿谷。當然,對他頂禮膜拜的人也是浩如煙海。王陽明大有不管不顧的氣勢,用他的話說,我只相信自己的良知,其他一概不理。
他曾和弟子們談論過這樣一件事:為什么王陽明自平定朱宸濠后,他的學術敵人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樣層出不窮。有弟子說,因為先生立下與天地同壽的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這應該是真理。還有弟子說,這是因為先生的學說影響力已如泛濫的黃河一發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門徒自然要站出來反抗讓他們耳目一新的學說。更有人說,先生創建了動搖山河的功勛,所以尊崇先生的人越來越多,根據辯證法,那些排擠阻撓先生的人也就越來越賣力。
王陽明說:“諸位的話有道理,但并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應該是這樣的,未發現良知妙用之前,我對人對事還有點鄉愿的意思,也就是言行不符。可我確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后,就發現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為人處世,心情非常愉快,由此就養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講我言行不符也毫無關系。這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就是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告訴你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那就去做,不必顧慮、不必計較。”
如果說,王陽明在龍場悟道的“格物致知”是王陽明心學的基調,那么,他后來提“知行合一”“存天理去人欲”則是探索模式。1520年,他提出“致良知”,由此給了王陽明心學的靈魂。到他1521年這次和弟子談話后,王陽明心學第一次在他身上有了成果:超狂入圣。王陽明心學的主張就是要成為圣人,先要成為狂者,然后才能循序漸進,進入圣人殿堂。
所謂“狂”,就是在相信真理的前提下時刻堅持真理、踐履真理,其他一概不管。或者說,和真理無關的事就不是我的菜,對于不是我的菜,我不需偽飾,只要本色表現就可以了。
王陽明年輕時就是個狂放不羈的人,堅持建功立業的真理。為了這個真理,他廢寢忘食苦讀兵法,不屑眾人的嘲笑在飯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陣,這就是狂。因為他本是個狂人,所以他英雄相惜,他也喜歡別人是狂人。1520年他收服王艮就是個典型例子。
王艮原名王銀,出生于儒家大本營山東泰州,父親靠煮鹽維持全家生計,王艮七歲開始學習理學,四年后輟學繼承父業,二十五歲時成為當地富翁。由于經濟條件許可,王艮重新回歸理學,他的天分和刻苦成就了他,二十九歲的某天夜里,他從夢中驚醒,渾身大汗如雨,突然感覺心體洞徹、萬物一體,確切地說,他悟道了。
其實,即使朱熹本人,也不可能在四年時間里悟透理學之道,王艮的悟道只是他沒有深厚的理學基礎,沒有基礎就沒有思想負擔,一番胡思亂想后就很容易讓自己誤以為悟道了。王艮自悟道后,就四處講學,他的講學有個特點:不拘泥陳說舊注,而是根據自己的心理、以經證心,以悟釋經。說白了,就是望文生義,但因為可以言之成理,所以他的聽眾越來越多。三十七歲時,王艮已在泰州聲名大振,他把自己塑造成超級特立獨行的人物:按古禮定制了一套冠服,帽子叫“五常冠”,取儒家仁義禮智信五常之義,衣服是古代人穿的連衣裙“深衣”。穿戴完畢,他捧著笏板,行走時邁的步子經過精致的測量,坐時一動不動,和死人唯一的區別就是還有氣息。
王艮還有一特立獨行之處,就是嗜酒、嗜賭如命。1520年他到江西挑戰各路理學大家并且百戰百勝。他最后狂傲地宣稱,天下沒有人可以當他的對手。當有人告訴他,江西有個叫王陽明的在學術上很厲害時,他冷笑。
王陽明聽說有這樣一個人后,派人隆重地去邀請。王艮沒有時間,他正在喝酒賭博。王陽明不停地去請,王艮不停地在喝酒賭博。
王陽明的弟子勸王陽明:“這種人還是算了,他既然不想來,強求不得。”
王陽明說:“據說這人很有‘狂’氣,我非要他來見我不可。”
弟子們問:“難不成去綁架他?”
王陽明笑了笑,找出幾個學習能力強的人專門學習喝酒賭博。這幾名弟子學成后就跑到王艮面前,先是喝酒,把王艮喝得大醉三天,又和王艮賭博,王艮輸得一塌糊涂。王艮大為嘆服,對方卻告訴他,我們不是自學成才,而是有名師指導。王艮問是何人,他們就把王陽明的名字告訴了王艮。
王艮大吃一驚,說:“想不到王陽明這老儒還會這些東西。”
這些贏家就說:“我們老師非腐儒,而是能靈活變通的圣人。”
王艮打了幾個酒嗝,推開牌局,說:“那我要去見見他。”
王艮戴上了他的復古帽,穿上了他的非主流衣服,捧著笏板來見王陽明。二人開始了一段有趣的對話。
王陽明:“你戴的是什么帽子?”
王艮:“舜帝的帽子。”
王陽明:“穿的什么衣服?”
王艮:“春秋道教創始者老萊子的衣服。”
王陽明:“為什么穿這樣非主流的衣服?”
王艮:“表示對父母的孝心。”(舜和老萊子都以孝著稱)
王陽明:“你的孝道貫通晝夜嗎?”
王艮:“當然。”
王陽明:“如果你認為穿這套衣服就是孝,那你脫掉衣服就寢時,你的孝還在嗎?”
王艮:“我的孝在心,哪里在衣服上!”
王陽明:“既然不在衣服上,何必把衣服穿得如此古怪?你是想把孝做給別人看?”
王艮:“……”
王艮:“咱們來談談天下大事吧。”
王陽明:“君子思不出其位,天下事可不是你這樣的人應該管的。”
王艮狂傲道:“我雖是個草民,但堯舜君民之心,沒有一天忘記過。”
王陽明:“當年舜是平民時在山中和野獸玩樂,快樂得忘記了還有天下這回事。”
王艮:“那是因為上有堯這樣的圣君。”
這回輪到王陽明答不上來了。王艮說得對,上有堯那樣的圣君,作為平民的舜才沒心沒肺地忘記還有天下這回事。可如果上有朱厚照那樣的混蛋,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平民,是否還應該沒心沒肺呢?
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和王艮在后者著裝上的談話已經透露了王陽明“心即理”的心學核心,而王艮的回答恰好符合了這個心學的核心。王陽明發現,這是一個可塑之才,大喜之下,連忙給王艮腦子里灌他的心學思想,從“格物致知”談到“誠意”,再談到“存天理去人欲”,最后談到“致良知”。王艮聽得一愣一愣的,深深拜服。王陽明最后說,其實你已有了“狂”的靈魂,但有點跑偏,你應該靜下心來,專心致志地得到“狂”的真諦,這就需要你致良知。你的名字“銀”邊是個金字,金乃狂躁流動之物,把它去掉,名為王艮,字“汝止”。這是提醒你自己:要靜止,不要太流動。
王艮同意王陽明的見解,從此專心地學習起心學來。王陽明后來說,我收服王艮比我平定朱宸濠還有滿足感。但也正是這個王艮,后來把王陽明心學的這只巨舟駛入狂傲不羈的禪宗海洋,讓王陽明心學的敵人們有了攻擊的話柄,從而導致了心學在明代被圍剿,直致沒落。
當然,這是后話了。
從王陽明的角度來看,王艮犯的致命錯誤就是,全力渲染良知的效用,而不注重光明良知。王陽明說,因為我心中有良知,良知能辨是非善惡,所以我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就一定符合天理。問題是,良知能分是非善惡,是因為良知光明。如果良知不光明,在是非善惡上,它的作用就會微乎其微。王陽明一直主張,你固然有良知,可別人也有良知,只有大多數人的良知認定同一件事是對的或者錯的,那才叫心即理,否則就不是。
王艮和他后來的弟子都有這樣的思路:良知告訴我,五花肉好吃,那不管什么場合面對什么人我都吃。可如果我們面對穆斯林時吃豬肉,那就是大不敬,這種行為就不符合天理了。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你的良知分清的就不是“是”或者“非”,它完全擰了。
不過這大概也不能怨王艮,王陽明在對待良知能分清是非的問題上,也刻意強調良知的作用。曾經有個叫楊茂的聾啞人向王陽明請教如何對待“是非”,王陽明用筆和他交談。
王陽明:“你的耳朵能聽到是非嗎?”
回答:“不能,因為我是個聾子。”
王陽明:“你的嘴巴能夠講是非嗎?”
回答:“不能,因為我是個啞巴。”
王陽明:“你的心知道是非嗎?”
楊茂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拼命點頭。
王陽明最后寫下這樣的話:“你的耳朵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口不能說是非,又省了多少閑是非;你的心知道是非就夠了。”
人人都有良知,所以人人心中都知道“是非”,但耳朵不聽是非,口不說是非,那也不是知行合一。
王陽明說他已進入狂放不管不顧的境界,其實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至少他在良知指引下的狂放境界就不能絕對地解決下面的問題——對朱厚照的評價。
偉大的楊廷和
人人都知道王陽明在平定朱宸濠中居功至偉,人人也都知道,王陽明最終鬧了一場空。他的全體弟子都為他抱不平,但無濟于事。甚至是退休在家的楊一清也為王陽明抱不平,也無濟于事。整個1520年,王陽明成了一把掃帚,掃完朱宸濠這堆垃圾后就被人放到墻角,中央政府所有高官顯貴都故意不想起他。
1521年農歷三月,王陽明的光明時刻看似到來。因為朱厚照死了,環繞在他身邊的垃圾群如冰山消融,首當其沖的自然就是江彬。
1520年末,朱厚照一行到達通州,江彬提醒朱厚照不要回紫禁城,因為一旦回紫禁城再出來就很難。江彬設法讓朱厚照相信,在通州完全可以處置寧王余孽,完事后可以去他在大同建造的行宮。朱厚照欣然同意,就在通州,審訊朱宸濠同黨。錢寧和吏部部長陸完被拖到他面前,朱厚照對二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們以謀反來回報他對他們的信任。他以惡作劇的方式來懲治這兩個罪犯:把二人剝得一絲不掛,五花大綁,站在嚴寒天氣中讓士兵向他們身上吐口水。凌辱完畢,他命令把二人凌遲處死。至于朱宸濠,他顯示了家人溫情的一面:允許朱宸濠自盡,不過朱宸濠自盡后,他命令把朱宸濠的尸體燒成灰燼。
雖然朱宸濠已灰飛煙滅,但朱厚照相信江彬的說法,所以對中央政府官員要他回京的請求置之不理。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胡鬧。兩個多月前,他在江蘇淮安的清江浦獨自劃船時,船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喝了好多口水才被人救起。也就在那時,他經常會感到寒冷,不停地咳嗽,到通州時,他給人的感覺已是有氣無力。
他其實特別想去大同行宮,可紫禁城來到通州的御醫告訴他,如果不回北京進行一番正規的療養,那后果不堪設想。朱厚照聽到這句話時很遺憾地看了看江彬,江彬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朱厚照如墜云里霧里。
1520年農歷十二月初十,朱厚照終于病體沉重地回到紫禁城。雖然如此,他還是進行了一番夸張的表演:幾千名捆綁著的俘虜排列在通往皇宮的路旁,他則騎著高頭大馬,穿著軍裝耀武揚威的“檢閱”俘虜們,由于身體原因,這場表演很快結束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表演,有點失敗。
三天后,他勉強從床上爬起到天壇獻祭。在群臣的驚呼聲中,他當場暈倒,被抬回紫禁城時,氣若游絲。皇家御醫們雖然保住了他的命,卻沒有恢復他的健康。1521年農歷二月初二,他帶病和一位宮女進行質量不高的性生活,之后,病情加重,只有躺在病床上回憶往事。1521年農歷三月十四,朱厚照一命嗚呼,享年三十一。
一直以來,人們對朱厚照的評價都不高。大家普遍認為,朱厚照是一位自私任性的皇帝。倘若用王陽明心學來評價他,應該有兩種評價:作為普通人,朱厚照無疑是很出色的,因為他能創造心靈的自由,他不被那群腐朽的老臣訂立的規則所左右,只活最真實的自己;但作為皇帝,他是極不合格的。朱厚照在享受皇帝權力帶給他快樂時卻很少履行皇帝應該盡的責任。按王陽明心學的解釋,朱厚照的心中應該有這樣的天理:我要為江山社稷負責,要為黎民蒼生負責。可事實證明,他沒有。他心中的“天理”就是:我行我素,讓自己成為一個“將軍—皇帝”式的皇帝。如你所知,這和大多數人(儒家門徒)對皇帝心中應該具備的天理的共識背道而馳。
天理是什么,其實就是有良知的大多數人對一個道理達成的共識。顯然,身為皇帝,朱厚照沒有按他的良知去行事。
江彬也沒有按自己的良知去行事。朱厚照在殘存于世的那兩個月里,江彬一直在違背良知。他明知道朱厚照已病入膏肓,卻還要求朱厚照去大同行宮,目的只有一個:朱厚照死時,他能在身邊,將來的事就都好辦了。
但朱厚照忽然變得聰明起來,回到北京紫禁城,這讓江彬的計劃泡湯。他明知道偽造圣旨不是臣子應該做的事,可還是在1521年農歷三月初九偽造了一道“要江彬擔任北京郊區邊防軍司令”的圣旨。
北京郊區的邊防軍是江彬幾年前在得到朱厚照許可的情況下調動的大同軍區部隊,這是一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考驗的部隊,能以一敵百。江彬希望這支軍隊能為他的前途保駕護航。他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守在朱厚照病榻前,只要朱厚照一死,他可以再偽造朱厚照的遺命,而他江彬則將名標青史。至于怎么名標青史,江彬的答案是:造反。
這一計劃險些就成功了,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1521年農歷三月十四朱厚照咽氣時,江彬不在朱厚照身邊,歷史由此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