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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南贛剿匪(4)

他聽著投降派和主戰派的辯論,聽著大雨把樹葉打得發出凄慘的叫聲,這種叫聲把他從恍恍惚惚的虛空中拉回現實。他看了看外面的雨,以一種奇異的聲調說:“今天這么大雨,王陽明該不會有所行動吧?”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自從收到王陽明的招降書后,藍天鳳仿佛靈魂出竅,誰也不知道他每天坐在椅子里兩眼無神地望著外面的天空在想什么。用王陽明的話說,藍天鳳的心已經亂了。他沒有能力應對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厲害的敵人——王陽明。

1517年農歷十一月初一中午,他才脫卸了折磨他好多天的精神包袱:王陽明部隊同時在鎖匙龍、葫蘆洞、荼坑、十八磊、新地發起進攻。他的傳令兵把命令傳給他時,這五處已經失守了三處。

藍天鳳連吃驚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自言自語:“王陽明真是用兵如神,這些兵怎么像是從天而降啊?”

他的衛隊長大吼一聲:“大王,風緊啊。”

藍天鳳叫了起來,靈魂終于附體,傳令他的衛隊集合,就在桶岡里憑借地勢打阻擊戰。但是王陽明部隊已經一擁而入,雙方幾乎是摩肩接踵,根本沒有打阻擊戰的條件,只能肉搏。盧珂部隊在此時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了重新做人,立下功勛,他和他的五百人和藍天鳳衛隊玩起了命。藍天鳳和他的幾個親信在萬人中沖出一條血路,奔向十八磊逃跑。十八磊尚未陷落,藍天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命令他的守衛部隊拼命抵抗。雙方僵持了一夜,盧珂的部隊趕到,一頓沖殺,十八磊陷落。藍天鳳又逃到桶岡后山,在這里死守數日,最終見大勢已去,他就設想乘飛梯進入范陽大山。因為老話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老話還說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王陽明早在范陽大山中布置了部隊。藍天鳳在桶岡后山前無進路,后無退路,仰天長嘆說:“謝志山害我。”說完,看著萬丈懸崖,一個猛子栽了下去。

謝志山不如藍天鳳骨頭硬,他主動放下武器投降了。

至此,橫水、左溪、桶岡被全部平定,王陽明所耗費的時間不足一個月。據說,王陽明在打掃戰場時,湖廣部隊才到達郴州,聽說王陽明已經消滅了謝志山和藍天鳳后,部隊指揮官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像是被人塞進個拳頭:從前三省聯合剿匪,打了一年也不見成效,而王巡撫朝去夕平,如掃秋葉,真乃天人也!

這位部隊指揮官說王陽明是天人,恐怕未必可信。因為他是把王陽明和他們這群飯桶相比而言的。王陽明早就說過,無論是三省還是四省聯合圍剿,唯一的作用就是勞民傷財,助長土匪們的傲氣。三省部隊的長官都是平級,沒有統一的指揮,而且距離剿匪地點路途遠近不同,先到的部隊如果等后到的部隊,等于是把一大批軍糧拉到南贛讓士兵吃,這和旅游吃大餐沒有區別。而當大家聚齊后又都不用力。比如剿橫水、左溪,湖廣部隊和福建部隊認為這是江西部隊的事。如果剿龍川,江西部隊又認為是廣東部隊的事。沒有責任感的部隊注定沒有戰斗力,多次剿匪失敗后,南贛地區的部隊已沒有斗志,只是一群消耗糧食的吃貨。

按王陽明的心學,一個人如果用心誠意,天下就沒有難事。因為心外無事,一切事都是心上的事,就看是否用心。

王陽明可謂用心良苦。每一場戰役之前,他都深思熟慮,盡量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他打詹師富,用兵五千人,打橫水、左溪用兵一萬人,打桶岡用兵一萬人,所耗費的錢糧據他自己說不過幾千金。而數省聯合圍剿時,每天都要耗費千金。

王陽明的目光不僅是在戰場上,還在戰場外。他曾仔細考察研究后寫給中央政府一份報告。報告上說,南贛地區的匪徒數量在五六年前還是幾千人,可最近這三五年,他們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如謝志山、詹師富這樣的山賊的確有過人之處,能在短時間內招兵買馬。但最關鍵的因素是,當政者在某些方面的推波助瀾。比如各種苛捐雜稅,這是逼人為盜。再比如,政府軍的圍剿不是沒有成效,但剿滅一股土匪后,就認為萬事大吉。他們一走,該地馬上又崛起另一股土匪。

王陽明所認識到的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那就是該地吏治清明,但這顯然辦不到。王陽明可能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三番五次地上書朱厚照,要朱厚照取消南贛地區的苛捐雜稅,尤其是鹽稅,他說他在萬安遇到的那群水盜就是這種不合理稅收的直接后果。但是,朱厚照并沒有回音。王陽明也并未唉聲嘆氣,他只能盡最大心力讓匪患不再如狗尿苔,見雨就起。

“平定”這兩個字大有深意,“平”是剿匪成功,而“定”則是讓該地區安定,不再有土匪。王陽明的“定”主要就是在關鍵地方設置行政建制,比如他在消滅詹師富后,就在象湖山附近設立平和縣,平了橫水、左溪、桶岡后,他又在附近設置崇義縣。他用十家牌法牢牢地控制每一個固定村鎮,用置縣的辦法把容易產生盜賊的地方割裂。同時,他還在各地宣言道德教育,讓百姓知道做賊不值,做百姓挺好。

王陽明用心做的這一切,把南贛盜賊的毒瘤徹底清除,再未復發。作為剿匪司令,他對山賊們并非是切齒痛恨,有時候,他也為自己殺了那么多山賊而心上不安。在圍剿藍天鳳大功告成后,王陽明面對桶岡漫山遍野的尸體,不由得心上流淚,他后來對弟子說:“如果我再等幾天,藍天鳳可能會出來投降,也就不必死那么多人了。”

據說,謝志山在被處決前,王陽明特地去看了這位在南贛地區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謝志山雖然身在囚牢,但精神不錯,一股英雄氣直沖腦門。當王陽明告訴他即將被處決的消息時,謝志山神色平靜,只是手指微微顫抖,他坐在王陽明對面,眼神黯淡,時不時用手撣掉肩膀上的灰塵。

王陽明說:“殺你的不是我,是國法。”謝志山看著王陽明,笑笑。他說:“無論是誰殺我,我都已不在乎。我第一天上山做賊時就曾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不過我還是榮幸能死在你手里,你用兵我佩服。”

謝志山輕聲細語,和他在橫水時判若兩人。他見王陽明沒有說話,就換了種口氣說:“我看得出你和從前來打我們的人不同,你是真的為民著想,而不是打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但我不明白,你這樣智慧高超的人,為什么想不明白,百姓叛亂的病根不在我們身上而在政府身上呢?!”

王陽明沉默良久,轉移了話題,也是他很感興趣的話題:“你是用什么辦法網羅了這么多同黨?”

謝志山嘆氣道:“也不容易。”

王陽明問:“怎么不容易?”

謝志山回答:“平生見世上好漢,我絕不輕易放過。我會用盡各種辦法和他接近,請他喝酒吃肉,為他解救急難,等到他和建立下真正的友誼,我就把真情告訴他,沒有不答應入伙的。”

王陽明感慨萬分,站起來對謝志山說:“上路吧。”

事后,王陽明對他的弟子們說:“我們交朋友,也應該抱著這種態度啊。”

現在,王陽明在南贛的敵人只剩下了一個,也是最厲害的一個:廣東浰(lì)頭三寨的池仲容。

金龍霸王池仲容

池仲容造反是“官逼民反”的活例子。池仲容在廣東浰頭山區里長大,放眼望去千山萬嶺,他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原生態環境中度過的。池家以打獵為生,因為靠近森林,本應該衣食無憂。但政府對當地獵戶的稅收相當嚴苛,池家很快發現,一旦獲得獵物,除非不讓政府知道,否則即使把獵物全部上繳也不夠交稅的。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池家人有著中國南方人典型的堅韌性格,他們坦然接受這樣的殘酷事實,到地主家當長工,勉強維持生存。不過當地的地主也不全是富得流油,當地多山,可耕種的土地稀少,一旦天公不作美,干旱和暴雨就會毀了一切。地主家里也沒有余糧,像無數池家這樣的人家就得失業。政府本來有責任在災荒之年救濟百姓,中央政府也有撥款。然而每次從中央出來的賑災款到了災區時,就如一車鹽經過大江大河的淘洗,最后只剩下寡淡的鹽水。

明帝國政府的官員貪污腐敗已達極致,從處于權勢巔峰的“立皇帝”劉瑾到居于體制底層的縣長、村長,只要有貪污的機會從不放過。劉瑾被抄家時,金銀珠寶堆積成山,全是他貪污所得。《明史紀事本末補編》說,劉瑾的巨額財產共有金子2987萬兩(約合人民幣2837.2億元),元寶五百萬錠,銀800余萬兩(約合人民幣526.5億元),僅此兩項合計就高達3363.7億元。另外還有寶石二斗,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當時,明帝國10年財政收入也就這么多。劉瑾在高位不過四年時間,也就是說,他每天貪污的數額達到兩億元人民幣。

在地方上,比如萬歷年間的山東昌邑令孫鳴鳳腦子里只有兩件事,一是貪墨,二是私自征稅。一遇災荒年,孫鳴鳳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中央政府會發放賑災款。而這些錢全都入了他的腰包,不但如此,他還和平時一樣繼續向百姓征稅。

我們很不理解,為什么像孫鳴鳳這樣的地方官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搜刮聚斂本應該屬于老百姓的錢財,難道他們不怕百姓造反?

他們當然怕,但他們好像摸透了中國老百姓的性格。中國老百姓不被逼上絕路是不會去反抗的,把他們逼到“革命”的大路上,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所有官員都相信,這個“很長很長”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即使真的到了盡頭那天,他們已被調出這塊是非之地,或者早就抱著財寶回家養老去了。正如池仲容造反多年之后所說的,我現在殺的貪官都不是我真正的仇人,我真正的仇人不知在哪里。

朱祐樘在位的最后幾年,池仲容正在深山老林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父親屁股后面。他的父親時刻如箭在弦上,機警地尋覓著倒霉的獵物。那一天,池仲容和父親一直向森林深處摸去,他們尋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頭野獸。越向森林深處走,池仲容就越感到壓抑。他感覺如同走進一個沒有盡頭的地獄,而一旦看到盡頭,就是死亡。他又聯想到他和大多數人的生活,就像是這片史前森林,遮天蔽日,透不過氣來。

他在森林中唯一感覺良好的就是,這片森林給了他鍛煉體魄的機會。據說,池仲容能把一只剛吃飽的老虎摔倒在地,還能在樹上和猿猴賽跑。他能鉆進水里待半個時辰,可以捉住在水底歇息的老鱉。他后來成為廣東浰頭的霸主后,有人聲稱他能從當地森林里最高的樹上騰躍而起,觸摸到月亮。他靠著天賦和后天的努力,終于把自己鍛造成了森林之王和山區之王。

池仲容還有一項天賦,和謝志山異曲同工。他善于交際,能和各色人等在最短的時間里結交下深厚的友誼。他盡最大能力仗義疏財,并且非常開心地為人解救危難。時光流逝,他漸漸地在廣東浰頭地區的廣大平民中獲得信賴和威望。人人有困難時都會去找他,人人都相信他能解決一切難題。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幾乎是無意識地助人為樂,他們只看到別人的困難,卻從來對自己的艱難處境視而不見。這種人被孔孟稱為圣人,池仲容也應該是這樣的人。他在為別人排憂解難時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時刻都處在憂難中。

他的父親租賃了地主家的土地,因為遇到災荒,所以在地主來收租時,兩手空空。地主很不高興,就把他的父親抓走,留下一句話給池仲容和他的兩個兄弟:拿錢贖人。

池仲容和他的兩位兄弟商議了一夜,沒有任何結果。因為這種事根本不用商議,解決方式是一目了然的:拿錢贖老爹。問題就在于,這唯一的方式行不通,他們沒有錢。

這件事讓池家蒙上了一層陰影,池仲容那幾天用他那有限的知識儲備思考父親被綁架是否合理合法。當他最后認定,這既不合理也不合法時,縣衙的收稅員來了。這是一群錘子,在錘子眼中,所有的百姓都是釘子,他們所做的事就是砸釘子。他們見門就踹,見人就打,池仲容家的大門也不能幸免,池仲容和他的家人更不能幸免。每家每戶值錢的東西都被這群人強行奪走,裝上數輛大車。他們又拉出身強力壯的百姓讓他們幫助拉車。

民情沸騰起來,這些百姓的想法是,你們把我的東西搶走,還要讓我們幫你拉車,你別欺人太甚!池仲容的想法是,這是什么世道啊!

池仲容只能咀嚼著無聲的怨恨想到這里,即使是王陽明恐怕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地步:財產權是人不可侵犯的天賦權力之一。中國古代人沒有財產權的概念,因為沒有人權的概念。僅以明帝國為例,皇帝想殺誰就殺誰,不需要通過法律。一個人連生命權都沒有,何談別的權力。中國古代政治史上有一個特別令人作嘔的現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實際上,這是政治家最不要臉的行為之一。僅以池仲容所在的廣東浰頭為例,浰頭是自然形成的村鎮,這里所有的百姓都是靠自力更生和互相尊重而維持村落的穩定和發展的,明帝國政府沒有為他們做任何事,相反,他們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后,立即派人到這里組建政府,他們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稅和沒收無辜百姓的財產。

那天夜里,在家家戶戶的哭聲中,池仲容對著昏黃的燈光和他的兩個兄弟池仲安、池仲寧說:“你們把青壯年組織起來,我們必須要去打仗。”

他兩個兄弟不以為然,說:“武器呢?所有的鐵器都被他們收走了。”

“用拳頭!”池仲容握緊了拳頭,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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