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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你確實想知道人的靈魂住在大腦里,你可以把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來,問問它。你得快快地問,因為人腦斷了供血,在10秒或者12秒之后,會失去意識。另外,你還要指示這個人用眨眼睛來回話,因為在和肺一刀兩斷之后,他就不能把空氣吹到喉部,因此就不能說話。但是,此事可行。如果這個人在掉腦袋前后多少是同一個人,只是可能稍不冷靜,那么你就知道自我還真的在大腦里。

1795年,在巴黎,有人幾乎做了一項與此頗為相似的實驗。4年前,斷頭臺取代了繩子套,成了劊子手的官方工具。在法國,斷頭臺名叫“吉約天”,此名用了約瑟夫·伊尼亞斯·吉約丹(Joseph Ignace Guillotin)醫生的姓氏,盡管他不是始作俑者。他僅僅為使用這個東西進行游說,理由是這個斬首機(他是這個叫法)能夠做到刀落頭掉,因此是比較人道的殺人之法。

他接著讀到了下面的東西:

你知道嗎?當人頭被斷頭臺砍下來之際,感覺、人格和自我能不能即刻煙消云散,此事全然拿不準……你知道嗎?感覺和判斷力坐落在大腦中,即便血液循環從大腦那里切斷了,意識的這個寶座能夠繼續運作……因此,只要大腦保持其活力,受害者就意識到他還活著。你該記得,哈勒堅稱,有一顆人頭從人的肩膀上搬家了,一個在場的醫生把手指頭伸進脊柱管里,那頭的痛苦表情叫人害怕……另外,可靠的目擊者使我確信,在身首分離之際,頭會咬牙切齒。我相信如果空氣仍然能夠通過發音器官……這些人頭是可以說話的……

……斷頭臺是一種可怕的折磨!我們必須恢復絞刑。

這是一封信,發表在1795年11月9日巴黎的《箴言報》上[重印于安德烈·蘇貝朗(Andre Soubiran)為吉約丹寫的傳記里],寫信人是頗受尊敬的德國解剖學家塞繆爾·托馬斯·索默林(S.T.S.mmering)。吉約丹大吃一驚,巴黎的醫學界興奮起來。巴黎醫學院的圖書館員讓約瑟夫·蘇(JeanJoseph Sue),挺身而出支持索默林,宣稱他相信頭能聽、聞、看和思考。他試圖讓他的同事們相信,“在有人遭到屠殺之前”,可以做一個實驗:幾個倒霉的朋友商定一套用眨眼和吧嗒嘴表達的代號,在斬首之后,頭可以用這種代碼來表示它“對疼痛完全有意識”。蘇在醫學界的同事們認為這是一個餿主意,恐怖而荒誕,這個實驗也就沒有人來做了。然而,活著的頭,這一說法,輾轉進入了公眾意識和通俗文學中。下文是亞歷山大·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的《劇院魅影》(Mille et Un Phantomes)里兩個虛構的劊子手之間的對話:

“因為頭在斷頭臺砍下了,你就相信那些頭是死的嗎?”

“毫無疑問啊!”

“那個,大家可以看到,你是不往筐子里看的,人頭都堆在筐子里嘛。在砍下之后,那些頭眨巴眼、咬牙切齒,長達5分鐘啊。我們不得不每3個月換一個筐子,因為那些人頭把筐子底都咬壞了。”

索默林和蘇各自表明了看法,此后不久,巴黎官方劊子手的助手喬治·馬丁(Georges Martin)(見證了大約120次斬首),就人頭和斬首后的活動這個話題,接受了采訪。蘇貝朗寫道,馬丁在即將執行的死刑旁邊擲骰子(不令人驚訝)。他聲稱在兩分鐘里一共見過120顆人頭落地,“眼睛總是閉著的……眼皮一動不動。嘴唇已經白了……”醫學界暫時消除了疑慮,怒氣消歇了。

但是,法國科學界仍然跟腦袋過不去。一位名叫勒加盧瓦(Legallois)的生理學家,在1812年的一篇論文中推測:如果人格果真居住在大腦里,那么,通過向其切開的腦動脈里注射充氧的血液,復活一個“與軀干一刀兩斷的頭”是可能的。“在一個被斷頭臺切去了頭的人死后不久,如果一位生理學家想做這個實驗,”勒加盧瓦的一位同事維爾皮昂(Vulpian)教授寫道,“他或許就能夠見證一個可怕的景象。”從理論上講,只要供血不斷,頭就能夠思想、聽、看、聞(咬牙、眨眼、咬實驗臺),因為脖子以上的神經仍然是完好的,連在頭上的器官和肌肉上。頭不能說話,這歸咎于已經提過的喉部失能,但這多半也是從實驗者的角度來說的。勒加盧瓦不僅缺少資源,也缺少把實驗做下來的狠勁兒。但其他研究者不是這樣。

1857年,法國醫生布朗塞柯德(BrownSequard)把一條狗的頭砍下來,看看能不能通過向動脈里注射充氧血液來讓這顆狗頭重新發揮作用。在狗頭與脖子分離8分鐘之后,注射開始。兩三分鐘之后,布朗塞柯德注意到眼睛和面部肌肉動了,在他看來,這是受意識控制的現象。很清楚,某種東西在狗的腦子里進行。

由于巴黎有斷頭臺穩定供應人頭,有人在人類身上嘗試這一套,僅僅是個時間的問題。此事非一人莫屬,此人對尸體干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為的是讓尸體起死回生。他為此出名不是一次兩次(次數或許過多了)。干這活兒的人是讓·巴蒂斯特·文森特·拉博德(Jean Baptiste Vincent Laborde)。在前一章書里,主張把長時間拉舌頭作為喚醒昏迷的人的手段,免得把病人錯當成死人的,正是同一個讓·巴蒂斯特·文森特·拉博德。1884年,法國當局開始為拉博德提供斷頭臺砍下的囚犯人頭,因此他就能考察其大腦和神經系統的狀態。[(關于這些實驗的報告出現在多種法國醫學雜志上,《科學月刊》(Revue Sdentijique)是重要的一種。)]拉博德可望把他所謂的“可怕的傳說”搞個水落石出——即據說砍下的頭對其境況(在一個筐子里,沒有身體)可能有意識,即便時間短暫。在一顆腦袋來到他實驗室的時候,他就快速在顱骨上鉆一些洞,把針插進去,這是為了激發神經系統起反應。按照布朗塞柯德的指點,他也試圖以供血的手段來使人頭恢復知覺。

拉博德的第一個被試人頭是一個殺人犯,名叫康派(Campi)。從拉博德的描述看,康派并不是通常的那種惡棍。他的腳踝細膩,雙手白皙,指甲修得整整齊齊。他的皮膚略無瑕疵,只是左臉有一處擦傷,拉博德猜想那是頭掉在斷頭臺筐子里的時候擦的。拉博德通常不花費那么多時間了解他的被試者是什么樣的人,漫不經心地把他們呼為“鮮貨”,盡管在法語里這說法帶有烹飪上的那種令人愉快的調子,就像你在自家門口的小館子里訂的特色菜一樣。

康派來的時候,身首兩塊,他也來晚了。在理想的情勢下,從斷頭臺到拉博德在奧克蘭大街的實驗室的距離,可能花費大約7分鐘。康派走的這一趟卻花費了1小時20分鐘,這歸咎于被拉博德罵作“愚蠢的法律”的那個東西。在被處決的罪犯的遺體跨過墓園門檻之前,那條法律禁止科學家擁有那具遺體。這意味著拉博德的車夫必須跟隨那些人頭“走向蘿卜地的傷心之旅”(但愿我的法語還行),然后把人頭包起來,一路穿過城市,把它們帶到實驗室。不用說,康派的大腦功能早就停止了,怎么也不像正常狀態那樣了。

浪費了死后重要的80分鐘,拉博德氣得七竅生煙,他決定到墓園門口去迎接下一顆人頭,當場直接在頭上開始工作。他和助手們在馬拉的貨車上將就著搭建了一個移動實驗室,裝備了實驗臺、5個凳子、蠟燭和必要的器具。第二個被試者名叫噶馬赫特(Gamahut),這個名字不容易忘記,因為這人把他的名字刺在了胸脯上。怪詭異的,好像預見了血光之災,他還把他自己脖子以上的頭像刺在身上,卻沒有什么線條暗示脖子以下的身體,這使那個刺青看起來就像一顆孤零零地飄著的頭。

噶馬赫特的頭,上了貨車實驗室,在幾分鐘之內,就被安頓在一個有止血襯里的容器里,大家就開始工作,在顱骨上鉆洞,把針扎進大腦的許多部位,看這能不能從這個罪犯行將滅亡的神經系統里誘騙出什么活動來。馬車在鵝卵石鋪的街上顛簸著,還能做大腦手術,這個本事證明拉博德的手是相當穩的,19世紀的馬車駕駛技術也了不得。假如這輛馬車的制造商知道此事,他們或許就會操作一場頗有說服力的廣告運動:一位切割鉆石的師傅在馬車的后座切割鉆石。

拉博德的小組給針通上電,你可以看到噶馬赫特頭上的嘴唇和下巴果然抽搐起來。有一刻,在場的人嚇得叫起來——這個囚犯慢慢睜開一只眼,可想而知地非常驚恐,好像他在琢磨自己身在何處,琢磨他流落到了一個什么怪異的地方。當然,鑒于時間過去不少了,這種表現或許不過就是最低級的反射而已。

第三次機會來了,為了加快人頭運送的速度,拉博德采取了行賄的老套路。在地方政府首長的幫助下,第三顆頭,一個叫加尼(Gagny)的人的頭,在被砍下之后區區7分鐘就到了實驗室。充氧的牛血從右側的頸動脈注射進去。和布朗塞柯德的程序不同,左側頸動脈接到了一個活著的動物身上:一條活蹦亂跳的狗。拉博德有捕捉細節的天資,當年的醫學雜志似乎喜歡發表這種東西。他用了整整一段的篇幅津津有味地描述一個切下來的人頭直著安頓在實驗臺上,隨著狗血打入這顆腦袋,脈搏的壓力使之輕輕地左搖右擺。在另一篇文章中,他不厭其煩地詳述噶馬赫特的排泄器官,盡管這種信息與手邊的實驗沒有什么關系;他饒有興味地說,腸胃里幾乎空空如也,只有大腸遠端有一點糞便而已。

有了加尼的頭,拉博德就接近于能恢復正常的大腦功能了。眼皮上的肌肉、前額和下巴可以搞得抽搐。有一刻,加尼的下巴猛然一咬,力度之大,牙齒咯吱作響。然而,鑒于從刀落頭掉到打狗血之間有20分鐘(不可逆轉的腦死亡開始于砍頭后的6~10分鐘),可以肯定地說加尼的大腦無論如何也搞不出類似于意識的東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身陷如此令人氣惱的境地——不知道倒也好。回過頭看那條狗,度過了肯定不那么活蹦亂跳的最后幾分鐘,看著自己的血打進了別人的腦袋,毫無疑問地也咬牙切齒。

拉博德很快對腦袋失去了興趣,但名叫海姆(Hayem)和巴里耶(Barrier)的兩個法國實驗家撿起了他的工作。這兩個人搞的是類似于小作坊的事兒,給一共22顆狗頭輸血,用的是活馬或者活狗的血。他們在案頭建造了一架斷頭臺,特為狗脖子設計,發表論文討論斬首之后的神經活動的3個階段。吉約丹先生讀了海姆和巴里耶對斬首之后的第一個階段(或者說“痙攣階段”)的結論性斷言之后,深感懊惱。他們寫道,頭的表情表達出驚訝或者“焦慮”,顯得對外在世界有三四秒鐘的意識。

18年后,一位名叫博里厄(Beaurieux)的法國醫生肯定了海姆和巴里耶的觀察結果——也肯定了索默林對斷頭臺的疑慮。把巴黎的公共斷頭臺作為他的實驗室,在一個名叫朗吉耶(Languille)的囚犯的頭剛剛被砍下之后,他立刻在他的頭上進行了一系列簡單的觀察和實驗。

在這里,我就能在斬首之后立刻注意到:這個頭被砍掉的男子的眼皮和嘴唇,以不規則的節律動了五六秒。臉放松下來,眼皮半閉于眼球上……正如我們在行醫過程中每天都有機會看到的臨死之人那樣……就是在那一刻,我尖聲大叫“朗吉耶!”我接著看到他的眼皮慢慢睜開,并無任何痙攣性的抽搐……這和每天發生的事情一樣:在人被叫醒或者沉思被打斷的時候。然后,朗吉耶的眼睛確定無疑地盯著我的眼睛,瞳孔聚焦。我當時看到的,不是在任何一天里都能夠看到的將死之人在你跟他說話時的那種含混而呆滯、并無意識的眼光。我看到的,無可否認地是活人的眼睛,這雙眼睛看著我。

幾秒鐘之后,他的眼皮又閉上了,平緩地閉上了,這顆頭看上去和我在喊叫之前的樣子一樣。正在此時,我又開始喊叫,他的眼皮再一次不帶抽搐地、慢慢地睜開了,無可否認地是活人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或許甚至比前一次更有穿透力……為得到這種效果,我試圖喊叫第三次;再也沒有動作了——那雙眼宛如玻璃,正像是死人的那種眼光……

你當然知道這會導致什么事情。這導致了人頭移植。借助于外在的供血,只要供血不斷,如果大腦(一個人格)及其周圍的腦袋能夠維持著發揮作用,那么一不做二不休,真正把它移植到一個活著的、會喘氣的身體上,如此這般它就得到了持續的供血——為什么不這么干呢?時光如箭、斗轉星移,我們就來到了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時間是1908年5月。

查爾斯·古斯瑞(Charles Guthrie)是器官移植領域的一位先驅。他和一位同事亞歷克西斯·卡雷爾(Alexis Carrel),最先掌握了吻合術:把一段血管縫到另一段血管上而不滲漏。在那個年代,這個差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高超的靈巧,以及非常細的線(有一次古斯瑞試圖用人的頭發縫合)。掌握了這種手藝,古斯瑞和卡雷爾就技癢難耐了,移植一截狗大腿和整個前腿;他還能保持外來的腎臟在體外活著,并將其縫合到腹股溝內。卡雷爾接著因為他對醫學的貢獻得了諾貝爾獎。古斯瑞,是這兩個人中隨和而謙卑的一位,卻被無禮地忽視了。

5月21日,古斯瑞成功地把一條狗的頭嫁接在另一條狗的脖子上,創造了開天辟地的第一只人造雙頭狗。動脈被嫁接在一起,其方式是寄主狗的血流過外來的那顆狗頭,然后流回寄主狗的脖子,血液在此繼續流到寄主狗的大腦,然后回到循環之中。古斯瑞的書《血管手術及其應用》(Blood Vessel Surgery and Its Applications)里有一張這個歷史性的造物的照片。若無說明文字,這張照片就顯得是有袋犬的某種稀有的品種:一個稍大的嬰兒狗的頭,從狗媽媽皮毛中的育兒袋中探出來。這顆移植的頭是從脖子根縫合的,卻是反著的,因此兩顆狗頭下巴對著下巴,給人一種親密無間的印象,盡管那必定是最勉強的共處。我猜古斯瑞和卡雷爾當時在一塊兒的照片,也是這么回事。

正如加尼先生的頭一樣,就這顆狗頭和大腦重新獲得很多功能一事而言,在頭被砍掉和血液循環恢復之間,流逝的時間太多了(20分鐘)。古斯瑞記錄了一系列原始活動和基本的反射作用,類似于拉博德和海姆觀察到的那樣:瞳孔收縮,鼻孔顫搐,舌頭“沸騰般地攪動”。在古斯瑞的實驗筆記中,只有一條記錄暗示那顆反過來的狗頭或許知道發生了什么事:“5:31:淚液分泌……”在手術后大約7小時,并發癥發生,兩條狗被施以安樂死。

20世紀50年代在蘇聯,移植奇才弗拉基米爾·德米科霍夫移植的那些狗頭,是最先能夠享有(如果可以用這個詞)完全的大腦功能的狗頭。德米科霍夫使用“血管縫合機”把切除狗頭而斷氧的時間縮短到極限。他移植了20顆小狗的頭——其實是“頭、肩、肺和前肢”這幾部分,連同清空了的食管,不很整齊地掛在狗的體外——移植到成年狗身上,以便知道它們做什么、能活多長時間(通常活2~6天,但有一例活了29天之久)。

在德米科霍夫的書《重要器官的實驗性移植》里,有第二號實驗的照片和實驗筆記,時間是1954年2月24日:一只一個月大的小狗的頭和前肢,移植到看來是一只愛斯基摩長毛狗的脖子上。實驗筆記描繪了那只小狗的頭差不多完全快樂的神態:

09:00。外來的狗頭急切地喝水或者奶,掙扎著好像要把它自己從寄主狗的身上掙脫出來。

22:30。在把寄主狗放在床上之際,移植的頭把一位工作人員的手指咬出了血。

2月26日18:00。外來的狗頭咬了寄主狗的耳朵后面,后者于是就叫喚并且甩頭。

德米科霍夫的器官移植實驗對象一般地死于排異反應。抗排異藥物在當時還不存在,寄主狗的免疫系統頗可理解地把嫁接到它脖子上的那些狗零件視為不懷好意的入侵者,接著就對其發起攻擊。因此,德米科霍夫就撞了南墻。他實際上把狗的每一片段和片段組合移植到另一條狗身上,在他膩味了搬動器官和頭之后,德米科霍夫繼而鼓搗半截的狗。他的書詳細描述一次手術:兩條狗都從橫膈處一切兩半,然后互相交換它們的前后兩截,把血管接起來。他解釋說,與移植兩三個單獨的器官相比,如此舉措或許還少費時間。鑒于病人的脊髓神經一旦切斷,就不可能重新接合,那么后半截身體就會癱瘓。這種手術不能產生多少樂觀的結果。此后他的實驗室就關門大吉了,他也默默無聞了。

如果德米科霍夫對免疫學知道得多一些,他的事業或許就大為不同了。他或許意識到大腦享有所謂“免疫豁免權”,能夠依賴另一個身體的供血存活幾個星期而無排異反應。因為大腦得到了血腦屏障的保護,它就不像其他器官和組織那樣遭到排異。在術后的一兩天之內,在古斯瑞和德米科霍夫的移植狗頭的黏膜組織開始腫脹和大出血之時,尸檢表明大腦看上去是正常的。

此后的事情開始奇怪起來。

20世紀60年代中期,一位名叫羅伯特·懷特的神經外科醫生開始做實驗,用的是“分離的大腦標本”:從動物頭里取出來的活腦。與德米科霍夫和古斯瑞的整個頭部移植不同,這些腦標本沒有臉,沒有感官,過的那種生活,封閉于記憶和思想。鑒于這些狗腦和猴腦中的許多是移植在別的動物的脖子里面或者肚子里面的,那么這就不過是一樁碰巧可行之事。大腦封在別家的肚子里,就滿足好奇心一事而言,不很提情緒。那是某種“手術門路”,別家的肚子不是你打算安頓余生的去處。

懷特琢磨出來了:在手術過程中冷卻大腦,以此延緩細胞破壞過程(這技術如今用在器官摘取和移植手術中),大腦的大多數正常功能就可能保得住。這意味著:那些猴子的品格——它們的心靈、精神、靈魂——能繼續存在于另外一個動物的身體里,一連存在好幾天,卻不需要其身體或者任何感官。那是怎么個情形呢?那可能派什么目的?那個目的正當嗎?懷特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像這樣把人的大腦孤立起來?琢磨出這么一個計劃的那個人,他還要付諸實施,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為了找到答案,我決定訪問住在克利夫蘭市的懷特,他在那里安度退休生活。我們計劃在“城市醫療保健中心”見面。中心在他當年進行歷史性手術的那間實驗室的樓下,而實驗室得到了保存,成了某種由媒體手術照片構成的神社。我早到了一小時,在中心的車道上兜圈子,想找一個能坐的地方,喝喝咖啡,看看懷特的論文。沒有這樣的地方。我終于折回醫院,坐在了停車庫外的草坪上。我聽說克利夫蘭市經歷過某種文藝復興運動,但這個運動顯然發生在其他城區。讓我干脆點說吧,這不是那種我樂意安度余生的地方。

懷特帶我穿越醫院的走廊和樓梯,走過神經外科部,上樓梯,就到了他的老實驗室。他如今76歲,比他做手術那時候瘦,卻不顯老。他對我的那些問題的回答,有一種機械而耐煩的味兒;別人問他同樣的問題已經問了好幾百遍了,你想想。

“到了”,懷特說。“神經學研究實驗室”,門旁的一塊匾上寫著這幾個字,這透露不出什么實情。舉步進去,等于后退到1968年,那之后的實驗室一般才變得潔白,一塵不染。臺面是無趣的黑石頭的,留著一圈一圈的污跡,柜子櫥子是木頭的。離上次打掃衛生,有日子了;常春藤遮住了一個窗戶。熒光燈罩子看起來像冰箱里做冰塊的那種模子。

“當年我們大呼成功,跳舞慶祝,就是在這個地方。”懷特回憶。這地方很窄,沒有跳舞的地方。這是一個天花板低矮、雜物凌亂的小屋子,有兩把凳子給科學家坐,還有一個為恒河猴預備的尺寸顯小的獸醫手術臺。恒河猴常用于實驗。

正當懷特和同事們載歌載舞之際,那只猴子的腦子里在轉悠什么事情?我問他,發現突然只剩下自己的思想了,你設想這是怎么個情形呢?問這問題的第一個記者,當然不是我。1967年11月,在《瞭望》雜志的一篇訪談中,頗有名氣的奧瑞雅娜·法拉奇她頗有名氣,是因為她挖苦國家的頭兒,從基辛格到阿拉法特(“一個生來惹事的主兒”)。法拉奇采訪過懷特,為那只無名無姓的實驗猴子起了名字;她看著這猴子的大腦被取了出來。她是這么寫的:“在(腦子取出來并安在另一只猴子的身上)之后,沒有人注意莉比的身體,死氣沉沉地躺在那兒。懷特教授或許也應該用血喂它,讓它沒有頭也能活著;但是,懷特教授寧肯不這么辦,因此這身體躺在那兒,被人忘了。”,把這個問題呈給了懷特的神經生理學家利奧·馬索普斯特。“我琢磨著啊,沒了感官,這猴子的思維更敏捷,”馬索普斯特博士歡快地回答,“究竟是哪種思維,我不知道。我猜,這猴子目前主要是有它肉身時候的記憶了,是一個儲存信息的倉庫;它不可能繼續長進了,因為它得不到經驗的滋養。然而,這個處境也是一種新經驗嘛。”

懷特說話不帶粉飾。他提到20世紀70年代的“隔絕室”研究;在研究中,被試者得不到感官輸入,沒的可聽,沒的可看、聞、摸或者嘗的東西。這些人不需要懷特的幫助,就幾乎等于盒子里的大腦。“處在這種境況中的人,實話實說是發瘋了。”

懷特說,“而事情并不需要那么長時間。”盡管發瘋對大多數人來說也是種新體驗,但沒有人自告奮勇愿意成為懷特的一顆孤立的大腦。當然,懷特也不能強迫誰愿意——盡管我設想奧瑞雅娜·法拉奇或許會。“此外,”懷特說,“我懷疑這個研究在科學上的實用性。研究這個,有什么正當理由?”

那么,把一只恒河猴置于這種境地,道理何在?到頭來是這樣:孤立的大腦實驗,僅僅是通向讓整個腦袋活在新身體上的第一步。到懷特粉墨登場的那個時候,早期的抗排異反應藥物已經有了,組織遭到排異的許多問題正在得到解決。如果懷特和研究小組搞出了大腦的門道,并且發現他們能夠保持大腦發揮功能,他們就會進而去對付整個頭部。首先對付猴子頭,然后呢,他們希望,去對付人頭。

出了懷特的實驗室,我們繼續到附近的一家中東風格的飯店包間里聊。在談到猴子大腦的時候,我建議你永遠不要吃豆腐腦,或者任何稀里咣當、灰不溜秋的食物。

懷特想到的手術,不是頭部移植,而是一種全身移植。得這么理解這個說法:不是弄到捐獻者的一兩個器官,而是一個將死之人得到一具腦死亡、但心臟跳動的尸體的整個身體。與古斯瑞和德米科霍夫的那種多頭怪物不同,懷特將把捐獻者的頭從其身體上拿掉,給它換上一顆新頭。這個新身體在邏輯上的接受方,按照懷特展望的那樣,會是一個四肢癱瘓的病人。單說一件事,懷特說,四肢癱瘓病人的壽命一般是縮短了,他們的器官比正常人衰老得快。把他們(應該說他們的頭)安裝在新的身體上,你就為他們倒騰來10年、20年的生命,他們大體仍然是他們自己。高位的四肢癱瘓病人,脖子以下全癱了,需要人工呼吸機,而脖子以上的一切運行正常。你倒是也可以說,那具心臟跳動的尸體被移植了一個新頭。因為還沒有哪個神經外科醫生能把切斷的脊髓神經重新連接起來,那么最終結果也仍然是一個四肢癱瘓的病人——但他不再是一個判了死刑的人。“這顆頭能聽聲音、嘗味道、看東西,”懷特說,“他能讀書,能聽音樂。脖子上裝一個設備,他就能說話,就像扮演超人的里夫先生那樣——他在事故中癱瘓了。”

1971年,懷特成就了不可思議之事。他把一只猴子的頭切下來,然后把它接在第二只猴子(斬首了)的脖子根上。這個手術費時8個鐘頭,需要許多助手,每個助手都得到了詳細的操作指南,包括站在哪兒,說什么話。在手術之前,懷特到了手術室,用粉筆在地板上用圓圈和箭頭表示每個人的位置,像個足球教練一般。第一步,是為兩只猴子做氣管切開術,把它們接在呼吸機上,因為它們的氣管馬上就要被切斷了。第二步,懷特切割兩只猴子的脖子,但留著頸椎和主要的血管(兩根頸動脈,輸送血液到大腦;兩根頸靜脈,將血液送回心臟)不要切斷。第三步,把獻出身體的那只猴子的頸椎骨切斷,并用金屬片蓋住身體的切口。對獻出頭的那只猴子做同樣的事,也用金屬片蓋住切掉的頭的底部。(在有待于重新組合的頭和身體的血管重新接起來之后,那兩塊金屬片要用螺絲刀固定在一起。)第四步,用柔軟的長管,讓身體的循環系統為其新頭供血,然后把血管縫合起來。第五步,那顆頭被從其原來身體的供血系統上切下來。

說起來簡單,當然,做起來復雜得多。我輕描淡寫,好像用一把小刀和一個針線盒就能把這整個事情辦妥似的。你要得到更多細節,我就把你引向1971年7月那期《外科手術》,里面有懷特關于手術的論文,配以用鋼筆畫的插圖。我最喜歡的那張,畫的是猴子的身體,它肩膀上邊是一顆影影綽綽、鬼氣森森的猴頭,這表示這猴子的頭剛剛還在的位置,一只輕佻的弧線箭頭劃過畫面,指向第二個猴子身體上面的空白處,這表示第一只猴子的頭如今要搬到此處。插圖筆法干凈、就事論事、不偏不倚,而真正的手術想必是一片忙亂,特別地嚇人;這正像飛機上的緊急逃生說明書一樣,為那些正在墜毀的飛機的內部平添了一種井井有條、老生常談的色調。懷特拍攝了手術過程,盡管我和他軟磨硬泡了很長時間,但他還是沒給我看錄像。他說手術過程太血腥了。

這嚇不到我。嚇到我的,是在麻醉效果耗盡之際,猴子臉上的表情:它意識到了剛剛發生的事兒。在前面提到的那篇論文《猴子頭部的交換移植》中,懷特描述過這一時刻:“每顆頭都明顯感到外部環境的存在。眼睛追隨進入其視野中的人和物件,那些頭仍然保持其好斗的天性,如果受到言語的刺激,它們會咬人,由此可證。”懷特把食物送進它們的嘴里,它們就咀嚼,并且試著吞咽——這惡作劇可有點不厚道了,因為食管還沒有接上,吞也是白吞。這些猴子的新壽命,從6小時到3天不等,大多數死于組織排異或者失血。(為了避免血管吻合處發生血液凝固,這些動物早被注射了抗凝血劑,而這一舉措卻是拆了東墻補西墻。)

我問懷特,可曾有人挺身而出,樂意獻頭?他提到克利夫蘭市的一個四肢癱瘓病人,年老而富裕。此公說得清楚:在他天年耗盡之前,如果身體移植手術臻于完善,他就愿意玩它一把。“臻于完善”是關鍵詞。接受手術的人的憂慮是不想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沒有人想當一顆用來練手藝的頭。

假如真有人豁出去同意了,懷特會一試身手嗎?

“那當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說在人那里就不會成功。”懷特認為美國不大可能是率先進行人頭移植的地方,這歸咎于官僚習氣和制度阻撓;關于激進的新手術,創造發明的人要面對這個。“你對付的是一種徹底革命性的手術嘛。那到底是全身移植呢,還是頭部移植,大家琢磨不透了。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大家會說,‘你得關心那些人,你用一個身體里的器官就能夠救他們幾個人的命;你可倒好,把那個身體全都給了單單一個人,還是個癱瘓了的人呢!’”

還有其他國家,那些國家不怎么愛管尸體的閑事兒,他們可能歡迎懷特過去,去譜寫改頭換面的歷史。“我明天或許能在基輔做這個事兒。在德國和英國,他們更感興趣。還有多米尼加共和國。他們想要我做這個。意大利希望我做這個。但是,錢從哪兒來呢?”即便在美國,費用也擋了路。如懷特指出的那樣,“手術這么貴,得益的只有少數病人,誰會為這樣的研究出錢呢?”

讓我們假定,有人確實為研究出錢,懷特的手術也得以完善而可行。那么,有人身患絕癥,干脆得個新身體,外加幾十年的生命——盡管(用懷特的話)那是枕頭上的頭——能有這么一天嗎?能有。不僅如此,而且隨著受損脊髓修復術的進步,有朝一日外科醫生或許能把脊髓神經重新接起來,這意味著那些頭能離開枕頭,開始到處走動,并且控制其新身體。沒有理由認為有朝一日這一切就不可能發生。

認為那會發生,理由也沒有幾個。保險公司不大可能涉足如此昂貴的手術,這就把延長生命的這種特殊方法弄得高不可及,巨富的人是例外。為了讓病入膏肓、卻揮霍無度的人活著,占用醫療資源,這有道理嗎?我們這個文化不應該倡導對死亡采取一種理智而達觀的態度嗎?關于這個問題,懷特不想發表斷語,但他仍然想做這個事。

有意思的是,懷特這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是“教皇科學院”的成員,大約78位腦筋聰明的名士(連同他們的身體)兩年一次飛往梵蒂岡市,為教會特別感興趣的科學問題,幫助教皇跟上最近的進展:干細胞研究、克隆、安樂死,甚至其他行星上的生命。從某種意義上說,對懷特而言,這不是個合適的地方,因為天主教宣揚靈魂占據著整個身體,不單單占據大腦。在懷特與教皇的一次會面時,這個話題被提到了。“我對他說,‘這個,圣座,我不得不認真地認為人類的精神或稱靈魂,從身體上而言,坐落在大腦里。’教皇臉色凝重,未置一詞。”懷特收住話頭,低頭看著咖啡杯子,好像后悔那天的坦率。

“教皇的臉色總是有點凝重吧,”我善解人意地說,“我的意思是,以教皇的財力和其他的一切。”我不禁把心里話說出來了:教皇或許是全身移植的一位不錯的人選呢。“上帝知道,梵蒂岡有錢……”懷特瞟了我一眼。他這一瞟,意味深長。我搜集了一些報紙照片,是關于教皇為在法袍上的花費而遭到的非議。把此事告訴懷特,或許就不是個好主意了。那我就成了一個在背后嚼舌頭的小人了。

特別是因為天主教既接受腦死亡的概念,也接受器官移植的舉措,懷特就非常希望天主教會改變其死亡定義:把“靈魂離開身體之際”改為“靈魂離開大腦之際”。但是,教廷就像被懷特移植的那些猴頭似的,仍然保持著其好斗的天性。

無論全身移植的科學前進多遠,懷特或者任何其他人(他們從心臟跳動的尸體上把頭割下來,然后把這顆頭安裝在另一個身體上)都面臨著一個重大的障礙,這個障礙與捐獻者的許可有關系。單獨的一個器官,從身體上取下來,就和個人沒有牽扯了,它不是張三也不是李四。器官捐獻帶來的人道主義好處,勝過了圍繞著把這個器官割下來這件事的感情悲傷——無論怎么說,我們大多數都是這么想的。身體移植是另一碼事了。為了改善一個陌生人的健康,有誰及其家人會把整個的一個好端端的身體獻出去呢?

他們或許會獻的。此事在以前有過,盡管那些有特殊治療之功的身體不曾找到通往手術室的門徑。那些身體更多地成了藥料:身體的某些部分被派了用處,用酒泡過,或吞或吃。整個人體(身體的零零碎碎也是一樣),在若干世紀里,是藥典里的重頭戲,在歐洲和亞洲都是如此。有人實際上自告奮勇為此獻身。在12世紀的阿拉伯世界,如果一個老人愿意獻出自己,讓人把自己做成“木乃伊蜜餞”(做法嘛,見下一章),那么有人或許愿意把自己的身體移植給別人,此事就并非不可想像。好吧,或許也有一點難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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