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瑪麗·羅琦作品集套裝3冊(第六日譯叢)
- (美)瑪麗·羅琦 王祖哲 賀金 何靜芝譯
- 15888字
- 2019-01-03 03:50:59
在12世紀的阿拉伯的大集市上,如果你知道門路,有大把現金,也不介意拎著一個袋子,你偶爾就可能物色到一種東西,名曰“蜜人”。蜜人是浸泡在蜂蜜里的死人。它的另一個名字是“木乃伊蜜餞”,盡管這名稱容易讓你想到別的,因為這東西和中東的其他蜜餞不同,這種蜜餞當不得甜點。有人把人尸的一些部分炮制過,我很抱歉地說,是當口服藥的。
炮制過程乃非凡之舉,制造這種蜜餞的人的麻煩不說,更值得一提的,是配料也非同一般:
……在阿拉伯世界,有七八十歲的老叟,樂意捐出身體,以挽救別人。行將入藥的老人不吃飯,僅僅沐浴,飲用蜂蜜。一個月之后,他也只排出蜂蜜(大小便全是蜂蜜),然后死去。他的同胞們把他置于一口盛滿蜂蜜的石棺中,他就浸泡在蜂蜜里。封條貼在石棺上,寫明某年某月。100年之后,除去封條,一份“蜜人”大功告成,用于治療肢體骨折與損傷。服用少量,即可藥到病除。
以上處方見于中國的《本草綱目》,此書是藥物匯編,涉及有醫療作用的動植物,成書于1597年,編纂者是大博物學家李時珍。李時珍謹慎地指出,蜜人一說是否實有其事,他并不確知。謹慎歸謹慎,照舊令人不安,因為這意味著李時珍不曾質疑《本草綱目》條目的真實性,他肯定感覺那實有其事。這告訴我們:在16世紀的中國,如下東西幾乎肯定地被用作藥物:人的頭皮屑(“最好來自肥胖男子”)、人膝蓋上的污垢、人的耳垢、人的汗、老鼓皮(“燒成灰敷于陰莖,可療排尿困難”)、“從豬糞中擠出的汁液”,以及“猴子尾巴尖上的污垢”。
人尸風干(盡管不總是用蜂蜜浸泡)作為藥用,在16、17、18世紀歐洲的化學書里,多有記載;但在阿拉伯世界之外,卻無捐獻遺體之人。最為難得的木乃伊,據說是在利比亞沙漠里被沙暴活埋的商人。“這種突然的窒息,把人的精神凝聚于人體各部,這是由于恐懼和突然的驚嚇,懾住了那些旅行者。”尼古拉斯·勒菲弗在其《化學總述》中如此寫道。(既是突然的死亡,那遺體就多半不屬于病人。)另有人宣稱,木乃伊的藥用屬性,來自死海的淤泥:一種類似于瀝青的東西,據說埃及人在當時用它來做防腐劑。
不用說,真正來自利比亞沙漠的遺體,相當稀少。勒菲弗提供了一個處方,用于在家里炮制木乃伊萬靈藥。需要用“年輕強壯的男子”的遺體(另外的著作家說得更細,年輕男子的頭發得是紅色的)。他必須是驚嚇而死的,那就得采取捂住口鼻、用繩子吊或者用刀刺這些手段了。勒菲弗的處方涉及如何風干、煙熏和炮制(在每份毒蛇肉和酒精的混合物中,加少許木乃伊粉),但他不曾暗示如何、從哪兒搞到尸體——除非你親自把一個紅頭發的小伙子悶死或者捅死。
曾有一個時候,在亞歷山大城有一種買賣,猶太人出售偽造的木乃伊。他們顯然是從墓穴里偷盜貨真價實的木乃伊,著作家湯普森(C.J.S.Thompson)在他的《藥劑師的秘術與技藝》中,不禁評論道:“猶太人終于向他們古代的壓迫者復仇了。”在真正的木乃伊存貨不豐的時候,買賣人就開始炮制假的。皮埃爾·巴米特,國王路易十四的私人藥劑師,在1737年版的《醫藥全史》中寫道,他的同事居伊·德·拉封丹曾游歷亞歷山大城,“親眼看到他常常聽到的事情”,而且在一個人的店里見過五花八門的患病尸體和腐爛尸體浸上了瀝青,用布裹著,在爐子里烤干。這種黑市交易太普遍,像巴米特這樣的藥劑權威都為潛在的藥鋪老板出主意:“物色一個皮膚油亮的健康黑人,不要皮包骨、臟乎乎的那種,氣味要好,在燒的時候不發出瀝青那種臭味。”伍頓(A.C.Wootton)在出版于1910年的《藥學編年史》(Chronicles of Pharmacy)中寫道,著名的法國外科醫生和著作家安布魯·巴雷(Ambroise Pare)聲稱,巴黎偽造的木乃伊像模像樣;在夜幕的掩蓋下,賊人把尸體從絞刑架上偷下來烤干。巴雷寫道,他的藥店里有這種存貨(但他斷定“它最大的用處,是當魚餌”)。湯普森的書出版于1929年,聲稱人類木乃伊在當年仍然可以在近東的藥市上找到。
木乃伊萬靈藥是一個扎眼的例子,能把人治壞,不能治好,盡管它在治療各種毛病的處方里,從癱瘓,到頭暈;到目前為止,它最普遍的用途是治療皮肉挫傷,阻止血液凝結。人們吞下腐敗的人尸來治療瘀傷。17世紀的藥劑師約翰·比徹(Johann Becher),用伍頓的話說,聲稱木乃伊“對胃氣脹很有療效”(我倒是要說它導致胃氣脹,對此我毫不懷疑)。另外一些用人尸鼓搗的藥品確實導致更多的痛苦,而非解除痛苦,那包括把尸體皮膚纏在小腿上,為的是防止抽筋,“化成液體的老胎盤”用來“鎮靜無緣無故感到驚嚇的人”(此事引自李時珍,下一件事也是),“清糞湯”用來驅蛔蟲(“其味將誘使蛔蟲爬出體竅,并且祛除不適”),新鮮的血液注進臉皮以治療濕疹(在湯普森寫書之時,此法流行于法國),膽結石可治打嗝,人的牙垢治療蜂蜇,用酒泡人的肚臍治療嗓子疼,女人的唾沫敷在眼上消除眼炎(古羅馬人、猶太人和中國人,都癡迷于唾沫,但據我所知,你不能用你自己的唾沫。病癥不同,需要的唾沫的類型也不同:女人的唾沫、新生兒的唾沫,甚至皇帝的唾沫。羅馬皇帝顯然對社區的痰盂有所貢獻,那是為了人民的幸福嘛。大多數醫生用點眼藥器施用唾沫,或者把它權當是某種酊劑開進藥方,盡管在李時珍的年代,在“為鬼所擾而做噩夢”病例中,倒霉的患者要接受這么一種治療:醫生“輕輕往他臉上吐唾沫”)。
即便身患重病,病人有時候最好對醫生的處方敬而遠之。按照《本草綱目》的說法,糖尿病病人得到的藥方,是“從公共廁所取來的一杯尿”。(預料病人會掩口,這本書指示:此種令人羞恥的飲料可“暗中提供”。)另外一個例子,來自尼古拉斯·雷莫瑞(Nicholas Lemery),此公乃是法國“皇家科學院”的院士,寫道:炭疽和瘟疫能用人糞治愈。這項發明的榮譽不歸于雷莫瑞,而是他的《化學教程》所引的一個名叫哈姆伯格的德國人的主意。哈姆伯格在1710年在“皇家科學院”發表了一個講話,講的是從人糞中提取一種絕妙的磷;他發現此事,經過了大量的實踐和痛苦。雷莫瑞報告說:他書里的這個方法(“剛剛排出的人類大便,黏稠度一般,取4盎司”),哈姆伯格的糞磷據說真能發光,我倒真愿意看看這個頗可一觀的演示(用來治療瘧疾、乳腺膿腫和突然而起的天花)。哈姆伯格或許是第一個讓糞發光的人,但不是第一個用糞治病的人。用人糞做藥,從普林尼的年代就有了。《本草綱目》的糞便處方,不僅有液體的,燒成灰的,弄成湯的——能治的病,從流行的熱病,到兒童生殖器腫痛——還有“焙制的”呢。想法是這樣的:撇開人類排泄物的多樣性不談,人屎主要是面包和肉降解為最簡單的元素,因此,用伍頓的話說,“頗為適合其功能的發揮”。
賣用人尸造的藥的,并非都是職業藥劑師。古羅馬大角斗場經常暗地里允許出售剛死的角斗士的血,時人相信它能治癲癇,但必須趁熱喝。在18世紀的德國和法國,劊子手從砍了頭的罪犯那里收集人血,以此賺外快;在那個時候,人血不僅是治癲癇的處方,還治痛風和水腫。至于木乃伊萬靈藥,大家相信,人血要有療效,那就必須是一個死于青壯、生氣蓬勃的男子的血,不是一個病病歪歪的人的血。被處決的罪犯剛好符合這個要求。在處方是要求用嬰兒的血或者處女的血泡澡之際,事情就變得丑惡起來。據說能治好的病,常常是癲癇,給藥用澡盆來量,不用點眼藥器。在埃及的王子們得了癲癇的時候,普林尼寫道:“人民遭殃了,因為在浴室里,浴盆準備好了,為治癲癇,盛滿了人血。”
劊子手的存貨里也有人的脂肪,用來治風濕病、關節痛,以及聽起來蠻有詩意、實際上多半相當痛的肢體萎縮。盜尸賊據說也倒騰人油買賣,正如16世紀的荷蘭軍醫在反抗西班牙的獨立戰爭中也這么干,在一場慘烈的戰斗之后,他們沖到戰場上,帶著手術刀和水桶。
盡管我有幸生在抗生素時代,但現代醫學對醫藥命名法的貢獻讓我悲哀。以前我們得的是淋巴結核和水腫,如今卻叫supraventricular tachyarrhythmia(室上快速性心律失常)和glossopharyngeal neuralgia(舌咽神經痛)。扁桃體炎、鼻疽、皮疽不見了。再見吧,贅肉和腦軟化。拜拜了您哪,皮疹和潮熱。連治療方法也曾經帶著文學味道,讓人發思古之幽情。1899年的《醫學百科手冊》有一條說:“一杯卡爾斯巴德水,在梳妝打扮之際呷之,”此方治療便秘,還有可愛、也許神秘的“祛除內在之物”,是為治療失眠。
為了和劊子手競爭底價,醫生們的貨打了包,多少是像賣羊板油那樣出手。17世紀的藥劑師花里胡哨地為這種貨物加上芳香藥草,還起了煽情的名字。17世紀版本的《柯迪科處方》里有女人脂肪和窮罪人的油。人類脂肪很久就和許多藥劑師的那些更不提胃口的供貨打成一片:中世紀的藥劑師賣經血,美其名曰“少女的至境”,以玫瑰香水美化之。湯普森的書里有一個“為男人提高腦力的”處方,其中不僅有腦子(“帶上其全部的隔膜、動脈、靜脈和神經”),而且有芍藥、黑莓、薰衣草和百合。
湯普森寫道,出自人體的許多藥物背后的原理,是簡單的聯想。怎么治黃疸病導致的臉發黃?來杯尿吧。掉頭發?用酒泡的頭發搓頭皮。腦袋不舒服?喝一大口用頭骨泡的酒。從人骨頭上煉下的骨髓和脂肪,可治風濕病;人的尿堿據說治膀胱結石。
在有些例子中,出自人體的那些不得體的藥物,根據卻是歪打正著地反映了醫學的實情。膽汁不治耳聾本身;但是,如果你耳背是由于耳垢堵住了,那么膽汁這種酸不唧唧的東西多半會溶解耳垢。人的腳趾甲并非真正的催吐劑,但你可以想象口服一劑腳趾甲或許能引逗嘔吐。與此相似,“清糞湯”并不真的是毒蘑菇的解藥,如果目的是把毒蘑菇從你病人的胃里反上來,那多半沒有比屎更有效的東西了。人糞的那種令人反感的性質,也解釋得了局部敷用以治療子宮下垂。遠到希波克拉底的年月,醫生一直不把女性的生殖系統視為一個器官,而是看做一個獨立的存在,一個神秘兮兮的活物,它自有意志,趨向于隨心所欲的“亂逛”。在生孩子之后,如果子宮從本來的位置上掉下來了,那么開個方子,給它抹上某種臭氣熏天的東西(常常是人糞),就能把它嚇得退回老地方。人的唾液的活性成分,毫無疑問的是其中的自然抗體,這可以解釋唾沫能治狗咬、眼炎和“臭汗”,即便當時沒有人理解其中的道理。
鑒于像瘀傷、咳嗽、消化不良和胃腸脹氣這樣的小病小災,本身就是幾天的事兒,那就容易看出有效性的謠傳是怎么來的。對照試驗,聞所未聞;事事都基于道聽途說。“我們給了彼得森太太一點屎,治她的扁桃體炎,如今她好好的!”我跟羅伯特·伯寇談過那些稀奇古怪、完全不曾證明的藥品的來由。伯寇是《醫學百科手冊》的編輯,該書在104年里是暢銷的醫生參考書。“用糖丸冒充鎮痛劑,25%~40%的病人覺得有效。考慮到這一層,”他說,“你就能開始理解老輩的醫生怎么會推薦這些療法。”“在1920年之前,”他補充說,“得了常見病的常見病人,看了常見的醫生,結果都好了。”
出自人體的一些靈丹妙藥廣受歡迎,多半和人云亦云的有效成分無關,而與其底料有關。湯普森書里有個處方,用它制造了一批“查爾斯國王眼藥”——在白廳的私人實驗室里,國王查爾斯二世開了一樁興隆的副業——其中不僅有頭骨酒,還有半磅鴉片和四指(“指”是長度單位,不是真正的手指頭)深的酒精。老鼠、鵝和馬的糞便,泡在葡萄酒或者啤酒里,歐洲人用這東西治癲癇。研成粉末的人類陰莖,這是《本草綱目》的方子,“用酒送服”。這個玩意兒或許治不了你的病,但會減輕疼痛,讓你的心神為之一爽。
用死尸炮制的藥,或許令人退避三舍,但這就像飲食上的文化差異,主要是一樁你習慣的事兒。如今用人類生長激素治侏儒癥,與此相比,用人的骨髓治風濕,或者用汗治淋巴結核,也難說更過分,或者更齷齪。輸血,我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厭惡的事兒;但是,吸血,這想頭叫我們毛骨悚然。返回用耳垢當藥的老路子,我不倡導這個;我僅僅是讓你少安毋躁。伯納德·里德(Bernard E.Read)編輯了1976年版的《本草綱目》,他指出,“如今大家熱火朝天地研究每一種動物組織,是為了得到有效成分、荷爾蒙、維生素,是為了得到治病的具體藥物;而腎上腺素、胰島素、雌性酮、月經毒素和其他東西的發現,迫使我們心胸開放,你或許能夠超越事情的那個缺乏美感的背景,而專注于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我們那些做這個實驗的人,湊錢從市停尸間買來幾具尸體,挑選那些剛死于暴力的人的尸體——他們是剛被殺死的,不是死于病弱。我們以人肉為食,過了兩個月,人人的健康都得到了改善。
墨西哥的畫家迭戈·里維拉(Diego Rivera),在其回憶錄《我的藝術,我的生命》(My Art, My Life)中有記載。他解釋說,他聽說過巴黎的一個毛皮商的故事,給他的貓喂貓肉,能使他的這些寵物更壯碩,毛色更光亮。1904年,他和幾個研究解剖學的同學(學畫兒的學生都要學解剖學),決定以身試法。這故事可能是里維拉胡謅的,但它活靈活現地把現代的人體入藥學領進了門,因此我認為我得提提這件事。
里維拉之外,20世紀和“頭骨酒”或者“少女的至境”最接近的,是在醫療上使用尸體的血。1928年,蘇聯的一位外科醫生,名叫沙莫夫(V.N.Shamov),想看看死人的血能不能代替活人的血,用來輸血。遵循蘇聯的傳統,沙莫夫首先用狗做實驗。如果在6個小時之內從狗尸里取血,他發現,得到血液的那些狗不曾表現出不良反應。在6~8個小時內,死狗身體里的血保持無菌,紅細胞仍然有攜帶氧氣的能力。
兩年后,莫斯科的“斯科利弗索夫斯基研究所”風聞沙莫夫的研究,開始在人身上嘗試。他們對這個技術太著迷了,建造了一個特別的手術室,尸體就送到這里。“急救車把突然死在街道、辦公室和其他地方的人的尸體運到這里。”彼得羅夫(B.A.Petrov)在1959年10月號的《外科手術》中寫道。羅伯特·懷特,第9章提到的那位神經外科醫生,告訴我,在蘇聯時代,官方規定尸體屬于國家;如果國家想用尸體做什么事情,那做就是。(等到尸體抽干了血,想必就還給了死者的家人吧。)
尸體獻血與活人獻血,方式差不多,只是針頭插在脖子里,而非胳膊上。尸體呢,缺了跳動的心臟,就必須斜著放,便于把血倒出來,而非抽出來。彼得羅夫寫道,尸體以“極端的特倫德倫伯格氏臥位”放置。他的論文里有一幅圖,畫的是插了管子的頸靜脈,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那個特別的無菌安瓿,血流進其中。依著我,版面最好用來展示那個引逗好奇心、那個神秘的“特倫德倫伯格氏臥位”。我好奇,僅僅是因為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玩味掛在我墻上的那張黑白照片(穆特博物館2001年的掛歷,免費的),照片上是“婦產科檢查的西姆臥位”。(“病人左側臥,”西姆醫生寫道,“大腿彎曲,……右腿比左腿彎曲更甚。左臂彎于后背,胸部反復前挺。”這姿態,慵懶安適,頗為撩撥。你不禁思忖,我們的西姆醫生推廣這個姿勢,究竟是因為那便于檢查呢,還是因為那和目下的性感女郎在床上賣弄風騷相似呢?)
“特倫德倫伯格氏臥位”,我把這東西弄了個水落石出(是通過閱讀《超越特倫德倫伯格氏臥位:弗里德里希·特倫德倫伯格的生平及對外科的貢獻》,刊于《外科手術》雜志,因為我很容易被這些東西吸引住),那不過是說以45度的斜度躺著而已。在做泌尿生殖器手術的過程中,特倫德倫伯格建議這個姿勢,讓腹部器官斜到一邊別礙眼。這篇文章的作者們把特倫德倫伯格描繪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外科領域的一位巨人;這么一位卓有成就的人為世人記得,卻是由于他對醫學科學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貢獻,文章的作者們為此扼腕。我將為這一罪過雪上加霜,我要提一下他對醫學科學微不足道的貢獻的另一樁,那就是用“哈瓦那雪茄消除醫院里難聞的氣味”。那篇文章把特倫德倫伯格奉為口無遮攔的批評家,針砭把放血作為治療手段,這令人哭笑不得,盡管他對為尸體放血一事未置一詞。
在28年里,“斯科利弗索夫斯基研究所”不亦樂乎地用尸血輸血,大約25噸啊,滿足了臨床需要的70%。怪異的是,也未必怪異的是,在蘇聯之外,尸血捐獻無人響應。在美國,有且只有一個人,敢為人所不敢為。這人在得了“死神醫生”這個綽號之前好久,已經是一個死神了。1961年,杰克·克弗爾基安,按照蘇聯的操作規程,抽干了4具尸體的血,為4個活著的病人輸血。這4個人的反應,與獻血者還活著的時候的情形也多少相似。克弗爾基安不曾把他的所作所為告訴尸血捐獻者的家人,使用的是尸體防腐過程中的那種原理。對接受尸血的一方,他也保持沉默,寧肯不告訴他的那4個不知情的被試者他們的血管里流著死人的血。他在這件事上所根據的道理是:蘇聯做了30年,這項技術顯然是安全的,病人或許會提出的任何反對意見,無非就是“對一種趣味稍微有些不佳的新觀念在感情上受不了”。你聽到那些不稱職的廚子也這么為自己辯護,他們不亦樂乎地大量使用辣椒醬。
關于人體的零零碎碎,如《本草綱目》和湯普森、雷莫瑞以及巴米特論著提到的那些,我只發現了一種仍然用于今天的醫學。胎盤,時不時地被歐洲和美國的女人吃了,為的是克服產后抑郁癥。和雷莫瑞或者李時珍的時代不同(胎盤用于治療譫妄、虛弱、意志力喪失和紅眼病),如今你從藥劑師那里得不到胎盤;你得把你自己的胎盤烹調一番,吃了它。在六七個妊娠網站上,這個傳統蔚然成風。“虛擬生育中心”(The Virtual Birth Center)告訴我們如何調制胎盤雞尾酒(8盎司V8蔬菜汁,兩個冰塊,半杯胡蘿卜汁,1/4杯生胎盤,用10秒鐘攪成濃湯),還有胎盤烤寬面條和胎盤比薩餅。后兩種,適合于除了當媽的享用(比方說,可當晚飯,或者可以作“家長與教師聯誼會”的家常便飯),你會急切地希望客人們在飯前已經知悉了內情。英國的網站“35歲以上的媽媽”網站列舉了“幾個奢侈的食譜”,包括烤胎盤和脫水胎盤。英國電視總是開路先鋒,在廣受歡迎的4頻道的烹調節目“電視晚餐”上播放用大蒜油炸胎盤塊。盡管一則新聞報道把這東西說成“敏感的”料理,這個在1998年播放的節目遭到了9位觀眾的譏評,“廣播標準委員會”也對該節目做了輕微的處罰。
為了搞清楚《本草綱目》上的那些用人做藥的搞法在現代中國是否仍然被派用處,我聯系了學者和著作家鐘其瑞(Key Ray Chong),《中國的吃人》(Cannibalism in China)的作者。在“為親人治病”這個平淡而溫馨的標題下,鐘其瑞描述了一種相當可憎的歷史現象:孩子們,最經常的是兒媳,有義務向病弱的公婆表孝心,從自己身上割下一片肉,做成滋補藥。在宋代(960~1126年),如此舉措實有其事,一直延續到明代,甚至到20世紀早期。鐘其瑞把證據列成表格,每一條都提供詳細的資料來源:割肉的是誰,吃肉的是誰,吃了身上的哪一塊,做成了什么菜。湯和粥,總受病人歡迎,是最常見的料理,盡管有兩例是炒肉——一例是右乳,另一例是大腿和上肢的雜拌。在很可以說是最早的一個有案可查的例子中,一個敢于下重手的兒子,把“左腰上的肥肉”呈給了他父親。盡管列表的形式一目了然,但有些例子,你不禁渴望知道得更多:那個把自己的左眼珠子獻給她婆婆的年輕媳婦,這么做究竟是為了表示孝心深厚,還是嚇唬和刁難那個老婦人?明代的事例太多了,鐘其瑞干脆不為樁樁件件列表了,而是按類登記:從總數上說,有大約286塊大腿肉,37塊胳膊肉,24個肝,13塊不知來處的肉,4個手指頭,2個耳朵,2個烤乳房,2根肋骨,1塊腰肉,1個膝蓋,1塊肚皮,都用來喂患病的老人。
饒有趣味的,是李時珍對這種搞法不表贊同。“李時珍承認這是無知庸眾的蠢行,”里德寫道,“他認為,為人父母者,無論病多重,都不應該期望子孫后代做出如此犧牲。”現代中國人毫無疑問同意李時珍的說法,盡管與這種蠢行有關的報道時不時地就冒出來。鐘其瑞引用《臺灣新聞》1987年5月的一則報道,說一個女兒把一片大腿割下來,料理一番,以為病弱的母親療疾。
鐘其瑞在他的書里寫道,即在今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也強烈建議用人的指甲、尿堿、糞便和乳汁,來治療某些疾病(他引用了1977年的《中藥大辭典》),但他無法幫助我聯系到任何參編者,我就多少停止了搜尋。接著,幾個星期之后,他發來一個電子郵件,其中包含《日本時報》上的一個報道,題目是《300萬中國人喝尿》。大約是同一個時候,我在互聯網上看到一個報道,最初發表在《倫敦每日電訊報》上;這個報道的根據,是前一天的《香港東方快報》(如今不存在了)。文章說,“深圳的私人診所和國有醫院,出售或者出讓流產胎兒,用來制作護膚品、治療哮喘病,以及用作一般的健康補藥。”“這里有10個胎兒,都是今天上午流產的。”《香港東方快報》的記者宣稱在她訪問深圳婦幼保健中心的時候,假裝需要胎兒,于是有人這么告訴她。“一般是我們醫生把胎兒帶回家吃。因為你氣色不太好,你可以拿走。”文章近于荒唐。醫院的清潔女工“搶著把人類的遺體當作寶物帶回家”。在香港的僻靜胡同里,道德敗壞、隱名埋姓的販子,每個胎兒賣300美元,而一個怯生生的商人“經朋友介紹來搞胎兒”,偷偷摸摸地到深圳,每兩個星期就用保溫瓶一次帶回“20或者30個胎兒”,為了治他的哮喘病。
這個例子,以及300萬中國人喝尿,我都不知道相關報道是不是真的、部分是真的,或者干脆是厚顏無恥地說中國的壞話。為了搞清楚真相,我聯系了萬桑迪,這位女士是一位中方翻譯和研究者;以前在中國的時候,她曾經為我做過事。桑迪以前就住在深圳,聽說過文章提到的那些診所,在深圳仍然有朋友——這些朋友愿意假裝物色胎兒的病人(愿神保佑他們的好心)。她的朋友吳小姐和蓋先生就動身到私家診所,說他們聽說可以買到胎兒入藥。兩個人得到了相同的答復:以前是可以的,但深圳政府近來宣布,出售胎兒和胎盤是非法的。他們告訴這兩個人,這種材料如今歸“保健產品公司統一管理”。這話是什么意思?用那種“材料”干什么?答案很快就清楚了。在本市最大的醫院,國有的深圳人民醫院,吳小姐到了中藥部,求一個醫生治治她臉上的斑點。這位醫生建議一種名為“胎寶膠囊”的藥,該醫院藥房有售,每瓶大約2.5美元。吳小姐問這種藥的成分,這位醫生回答說,那是用流產的胎兒和胎盤制造的(從名稱上就看得出),這藥對皮膚可好了。與此同時,在醫院內部的取藥處,蓋先生聲稱自己有哮喘病,并且告訴醫生,他的朋友建議用流產兒。醫生說他不曾聽說有直接把胎兒賣給病人這號事兒,流產胎兒是被衛生局控制的一個公司拿走的,衛生局授權他們把胎兒制成膠囊——吳小姐處方上的“胎寶膠囊”。
桑迪為一個朋友讀了《香港東方快報》上的文章,這位朋友在海口當醫生。如今桑迪和這位朋友都住在海口。這位醫生感覺這篇文章夸大其詞,但也覺得胎兒組織確實有健康效果,也同意用它制藥。“把它和其他垃圾一塊兒扔掉,”她說,“太可惜了。”(桑迪本人是一個基督教徒,認為這做法不道德。)
在我看來,事情似乎是這樣:相對于美國人而言,在涉及把什么東西送進口里一事上,中國人的看法,實用的成分多,感情的成分少。中國沛縣的人,顯然不愛狗,用面餅卷著狗肉當早飯吃;美國人愛狗這個事實,不會把沛縣的事兒搞得不道德。我們把牛皮做成皮帶,把牛肉吃了,印度教崇拜牛也不會把美國人的做法搞得有罪。我們大家全是教養、文化、合群的產物。有一些人(好吧,有一個人)感覺吃人肉在一個嚴格講理性的社會里也有存在之地:“當人進化出一種比機械文明(人目前的文明仍然是這么一種原始文明)更高的文明之際,”迭戈·里維拉在他的回憶錄里寫道,“吃人肉會得到許可,因為人在那時候將拋棄全部迷信和不理性的禁忌。”
當然,吃用胎兒制成的藥片這個問題,涉及母親的權利,因此就復雜了。如果一家醫院想出售(甚至出讓)女人們流產的胎兒,以便把胎兒制成藥片,他們就應該問問那些女人,征得她們的同意;妄自做主就沒有人味兒,就缺乏敬意了。
在美國,任何銷售“胎寶膠囊”的企圖,都會是自找倒霉,這一是因為保守的宗教觀點認為全部胎兒都具有人類的地位,是完完全全的人,與那些細胞分化得更厲害的同胞享有相同的權利;二是因為老派美國人謹小慎微。中國人干脆不是謹小慎微之人。桑迪曾經告訴我,有一道出了名的中國菜,名曰“三吱兒”:把才出生的小老鼠從母老鼠那里奪走(一吱兒),扔到一個熱煎鍋里(二吱兒),然后放在嘴里一咬(三吱兒)。還是一樣,我們把活龍蝦扔到開水里,在家里用膠粘住老鼠的腳把它們餓死,因此我們還是不要急著先責難的好。
我開始思忖:會不會有一種文化,干脆拿人肉當飯,僅僅是因為人肉確實也有營養?
中國具有漫長而生動的吃人歷史,但我不相信反對吃人肉的禁忌在中國比在任何其他地方弱一些。中國歷史上吃人肉的幾千個例子,大多數是由于饑餓驅使,是出于發泄怒氣的欲望,或者是在戰爭中的復仇行為。確實,如果沒有反對同類相食的強烈禁忌,那么吃掉敵人的心或者肝,在心理上就不會是野蠻行為,盡管那顯然是野蠻行為。
鐘其瑞試圖挖掘出僅有的10個他所謂“品嘗吃人”的例子:吃死人的肉或者器官,不是因為你沒有別的可吃,不是因為你要侮辱敵人,也不是因為你想為病弱的父母治病,而僅僅是因為人肉鮮美,扔了怪可惜。他寫道,以前的年月,中國劊子手的另一個外快(在賣人血和人油之外的另一筆收益),是他得到了允許,可以把心和腦帶回家當晚飯。在現代,私家消費的人肉,趨向于來自遭到謀殺的人——同類相食的做法立刻提供了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大餐,以及處理尸體的方便辦法。鐘其瑞講過一對北京夫妻的故事,他們殺了一個少年,燉了他的肉,分給鄰居,告訴他們那是駱駝肉。照這故事的說法(刊登于1985年4月8日的《中國每日新聞》),這兩口子坦白他們的動機,是一直強烈地想吃人肉;這是在戰爭年月形成的毛病,當年食物奇缺。鐘其瑞不覺得這個故事異想天開,因為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出于饑餓而吃人是廣泛的;他相信有些中國人,尤其是在發生嚴重天災的地區,時間一長或許就形成了對人肉的饞勁兒。
據說人肉相當好吃。科羅拉多州的探礦者阿爾弗雷德·派克(Alfred Packer),在他的食物儲備耗盡之際,就開始把5個同伴當了午餐,后來被控殺人。他在1883年告訴記者說,人的胸脯是他吃過的“最美味的肉”。1878年,“薩利鐵人號”縱帆船受損,飄搖在海上,上面的一個水手說死去船員的肉和他吃過的“任何牛排一樣好”。里維拉(如果我們相信他的解剖室故事的話)認為女尸的腿、乳房和裹著面包屑炸的肋骨,都是“美味”,而“用香料調制的女人的腦子”更是佳品。
盡管鐘其瑞說中國人時不時地形成了對人肉的饞勁兒,盡管中國以前常常缺少正常的東西可吃,現代的“品嘗吃人”的例子難以找到,更難證實。按照1991年路透社的一篇文章(《食客愛上了人肉餃子》)的說法,在海南省的一個火葬場工作的男人,在火化之前,割尸體的臀肉和大腿肉,被當場逮住。他把人肉送給他的兄弟,后者在附近經營“白寺飯店”。在3年里,這故事講道,王光的“四川餃子”生意興隆,用的肉是他的兄弟王輝從死人的下半截割來的。一個女孩死于車禍,在火化之前,她的父母想來看她最后一眼,弟兄倆因此被捕。“發現她的臀部被割掉,”記者寫道,“他們就報了警。”路透社關于火葬場工人的第二篇報道,出現于2002年5月6日。文章細述兩個金邊男子被指作惡,他們吃了人的手指頭和腳趾頭,“當下酒菜”——但未被起訴,因為不存在反對吃人肉的法律。
這些故事有市井神話的味道。萬桑迪告訴我,她聽說過一個相似的故事,講的是一個中國飯店老板,看到一場車禍,就跑過去從死去的司機的屁股上割肉,用來做肉餡。路透社關于海南的那篇文章,有可疑的成分:那女孩的父母怎么會看到女兒的臀部?在工人把那女孩拿出來給她父母看最后一眼的時候,她想必是仰臥在棺材里的。為什么原始文章(來自《海南特區日報》)提供了那弟兄倆的名字,卻不說他們在哪個城市?再說,這是路透社的報道嘛。他們可不亂編故事,對吧?
中國南方航空公司的晚飯,是一個沒有切過的小面包,一段皺皺巴巴、沒有佐料的香腸,松松垮垮地裝在緊緊巴巴的鋁盒子里。那段香腸太小,與面包不相配,與任何小面包不相配,與它自己的腸衣也不相配。即便當航班上的飯吧,這頓飯也叫人反胃。飛機上的服務員分完了最后一份飯,立刻往回走,返回飛機的前艙,開始收飯盒,把飯盒扔進垃圾袋里,非常準確地猜到沒有人會吃這種東西。
如果白寺飯店仍然存在,在大約一小時之后,我就能點一份同樣反胃的飯。飛機很快就要在海南島著陸了,割屁股兄弟據說就在那兒。我是去香港的,于是決定飛往海南,去調查一下那個故事。海南省是比較小的。它是一個在中國西南海岸外的島嶼。這個島只有一個大城市,海口。我發了電子郵件給官方的“海南之窗”網站的管理員,假稱我是干喪葬業的(我先前告訴他們我是一個調查事情的記者,未得答復),開了一家火葬場。如果那個故事是真的,海口就是發生的地點了。我要到那家火葬場,想方設法打聽王輝和王光的下落。我要問他們的動機。他們是卑鄙而貪婪呢,還是他們僅僅是講求實際——兩個好心的伙計,不愿意看著那么好的肉白白浪費?他們自己也吃那種餃子嗎?喜歡那種味道嗎?他們認為人類全部的尸體都應該以這種方式回收利用嗎?
我與海南網站管理員的通信,使我相信海口是一個緊湊的小城市,幾乎比一個鎮子大不了多少,大多數人都會說一點英語。網站的人沒有那家火葬場的地址,但他認為我能夠找到它,到處打聽唄。“問問出租車司機就可以了。”他寫道。
出租車司機把我送到我的旅館里,就花費了半個鐘頭。與海口的全體出租車司機以及幾乎每個人一樣,他不會說英語。他干嗎會說英語?沒幾個老外到海南來,只有從中國內地來度假的中國人。司機最后給他的朋友打電話,這位朋友會說點英語。然后,我發現我來到了一座現代的高樓里,樓頂上是巨大的紅色漢字,我假定那是這家旅館的名字。樓里空間寬敞,是城市式的七扭八拐。中國城市里的大旅館房間,是模仿西方的旅館,也有末端弄成三角形的衛生紙,以及免費的浴帽;然而,總有某種事情稍微不對勁兒,不對勁兒得令人莞爾。在這里,有個小瓶子,標簽上印著 Sham Poo(假貨波),而不是 Shampoo(香波);還有廣告傳單,盲人女按摩師提供服務。(“哎喲,夫人!真對不起!我以為那是你的后背呢!你瞧,我是個瞎子……”)精疲力竭,我癱倒在床上,床一聲尖叫,非常受傷似的,聽上去就好像是床癱倒在我身上。
早晨,我走到服務臺那兒。其中的一個女孩說一點英語,這也很幫忙了,盡管她有個叫人摸不著頭腦的習慣,在應該說 How are you?(你好!)的時候,卻說 Are you okay?(你沒事兒吧?)在出電梯的時候,我也沒有被地毯絆倒嘛。她聽得懂 taxi(出租車)這個詞兒,指了指停在外面的一輛。
前一晚,在準備行程的時候,我畫了一幅畫,是給出租司機的。畫的是一具尸體,懸在火苗上;在這右邊,我畫了一個骨灰甕,盡管這個骨灰甕畫得倒像一把俄國茶壺。這就顯然有一個可能:司機會認為我在找吃火鍋的地方。司機看了這片紙,似乎是明白了,接著就驅車上路。我們開了好長時間,好像是真的往郊外跑,火葬場據說就在那兒。接著,我卻看到我的旅館在路右邊。我們在兜圈子啊。這算什么事兒啊?難道是盲人女按摩師從事第二職業開出租車?這可不像話。我不Okay了。我給我這位優哉游哉地轉圈子的司機打了個手勢,停車吧,然后在地圖上指中國旅行社。
最后,出租車停在一幢建筑的外面,這是一家燈光明亮的烤雞店。換了在美國,這種地方的招牌或許是 We Do Chicken Right!(我們的雞做得棒!)這里卻是 Do Me Chicken!(把我做成雞!)出租司機回過頭要收他的車費。我們爭吵了一陣子,他最后下了車,走到一個灰不溜秋的小門面那兒,就在做雞這地方的旁邊,手舞足蹈地指著一塊牌子。“指定的涉外旅行社”,牌子說。好吧,把我做成雞。這人說得對。
旅行社正是休息時間,里面煙霧繚繞。從煙霧的濃度來判斷,這煙抽得有日子了,多半抽了若干年。墻是光禿禿的泥灰墻,部分的天花板掉下來了。沒有什么旅行的小冊子,沒有列車時刻表,只有一幅世界地圖,還有一個掛在墻上的小神龕,里頭點著一支紅色的電蠟燭,外加一碗貢品。諸神在享用蘋果。在辦公室的后邊,我看到兩把嶄新的椅子,包著塑料紙。決定買這兩把椅子,我很吃驚,深感奇怪:天花板往下掉,一年難得有仨倆旅行者進來需要個地方坐。買椅子干嗎?
我向那個女人解釋,我需要雇一個翻譯。簡直神了,打了兩個電話,等了半個小時,翻譯來了。來的是萬桑迪,這個女子過會兒幫我打聽流產胎兒販子的底細。我解釋說,我需要和海口火葬場的人談點事兒。桑迪的英語詞匯量令人刮目相看;但是,可以理解,她的詞匯里不包含crematorium(火葬場)這個詞。
我這么描述火葬場:那是一個大建筑,他們在那兒燒死人的尸體。她沒聽懂最后一點,以為我在是說某種工廠。“哪種材料呢?”她問。“指定的涉外旅行社”的全體員工都在注目觀瞧,努力理解這場談話。
“材料嘛……死人。”我無可奈何地笑。“死尸啊。”
“啊!”桑迪說。她并不退縮。她向旅行社的人做了一番解釋,他們頻頻點頭,好像他們一直遇到這號事兒似的。然后,她問我地址。我回答,我不知道地址啊,她就從查號臺上得到了火葬場的電話號碼,向火葬場打電話問他們的地址,甚至和場長約好了。她可真能干啊。我想象不出她對電話那邊的那個男人說了什么,也想像不出她認為我有什么要緊事兒要和他談。不由得我開始對火葬場的場長稍生歉意:他會以為來訪的是一個心碎的外國寡婦,或者是一個自來熟的干餾爐推銷員,要到那兒去幫助他降低成本,提高效率。
在出租車里,我想方設法向桑迪解釋我要她幫我做什么。“我需要你問這個男人,他是否有過一個雇員,這人從尸體的屁股上割肉,送給他兄弟的飯店。”無論我怎么考慮措辭,這話聽起來都恐怖而荒誕。我為什么要知道這個事兒?我在寫一本什么樣的書?擔心桑迪打了退堂鼓,關于餃子的事兒,我只字不提。我說,我在寫一篇文章,是給喪葬業的刊物寫的。我們現在真到了城外。沒有那么多卡車和小摩托了。那里的人趕著木頭牛車,戴著尖頂的圓斗笠,就是在越南農村見到的那種,但這里的斗笠卻是用一層一層地報紙沖壓而成的。我暗自思忖,在某個地方是否有某個人,頭上正戴著1991年3月23號的《海南特區日報》。
出租車一轉彎,上了一條土路。我們經過一根磚砌的大煙囪,冒著黑煙:火葬場。路的更遠處,是配套的殯儀館和火葬場辦公室。有人把我們引上很寬的大理石臺階,到了場長的辦公室。只可能掃興而歸。中國人對記者有戒心,特別是外國記者,特別是暗示你的員工里有人肢解死人讓顧客吃人肉餃子的外國記者。我意欲何為?
場長的辦公室很大,但家具少。墻上空空如也,只有掛鐘,好像沒有人知道怎么為死神裝飾房間。桑迪和我坐皮沙發,沙發太矮,接近地板,跟汽車座椅似的。有人告訴我們,場長這就來看我們了。桑迪朝我笑笑,渾然不知恐怖將至。“桑迪,”我吐嚕而出,“我一定要告訴你這是怎么檔子事兒!有這么個伙計,從死人身上割屁股肉,送給他的兄弟……”
話沒說完,場長進來了。場長是一個表情嚴峻的中國女人,個頭少說有一米八。我人微位卑,近于地板,她看起來就跟超人一般,和外頭的煙囪一般高,也多半會冒煙的。
場長在她的寫字臺后面坐下來。她看著我。我就跟暈船似的,開講我的故事。桑迪聽著,老天爺保佑她,不露聲色。她轉向場長,場長略無笑意;自從走進這屋子,她不曾笑過,也多半從來不笑。桑迪告訴她我剛才說的話,轉述了王輝和王光的故事,解釋說,我想王光或許曾經受雇于此,我為刊物寫文章,我希望找到他,想跟他談點事兒。場長交叉雙臂,眼睛瞇縫起來。我認為我看到她的鼻孔在冒火。她的回答持續了十分鐘。桑迪一直在禮貌地點頭,表情專注,好像快餐店里的服務員聽顧客點單或是快遞員在聽顧客說郵件的地址。我可真見著世面了。然后,桑迪轉朝我,“場長,她那個,呃,很生氣。聽到這些事兒,場長非常……震驚。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她說她了解這里的全部工人,她在這里十幾年了,她怎么不知道有這號事呢。哎呀,她覺得,這事……真叫人惡心。所以,她幫不了你。”我或許喜歡看到場長回復的全譯本,但還是別看到吧。
回到出租車里,盡我所能向桑迪解釋。我道歉,為把她置于如此境地。她大笑。我們都大笑。我們笑得太厲害,出租車司機一定要知道我們笑什么,他也大笑。這位司機在海口長大,但不曾聽說王氏兄弟的故事。事情后來明白了,桑迪的朋友們也不曾聽說。我們告訴司機在海口公共圖書館下車,去看那個原始文章。結果并沒有名為《海南特區日報》這么一種報紙,只有《海南特區時報》,是一份周報。桑迪瀏覽了1991年3月23號那個星期的文章,但沒有哪篇文章提到人肉餃子。她還查了老電話簿,要找“白寺飯店”,也沒找到。
在海口沒什么事兒了,我就坐汽車往南到三亞。那里的海灘漂亮,天氣晴好,我發現那里也有一個火葬場。(桑迪給場長打電話;與上次相似,得到的也是義憤填膺的回答。)那天下午在海灘上,我看到一塊木頭警告牌,勸告海灘上的人“不要在海灘上吐痰”。我心里想,莫非這海灘也做噩夢,患了潰瘍、眼炎或者狐臭?氣得我把浴巾扔到了幾丈外。
人并不一日三餐地吃別人,人類學家會告訴你這其中的原因是不經濟。我聽說,在中美洲的幾種文化中,還真把人當牛羊養著——把被俘的敵人圈起來養肥。這么做并不合算,因為你喂養他們花費的糧食,多于最后吃他們肉的收益。換言之,食肉動物和雜食動物,不好作為家畜來養著。“在把卡路里轉化為身體組織一事上,人類非常低效。”退休的人類學家斯坦利·噶恩(Stanley Garn)說,他曾在密歇根大學的“人類成長與發展中心”工作。我給他打了電話,因為他在《美國人類學家》雜志上發了一篇文章,論題是人肉及其營養價值。他說:“你的牛高效得多。”
但我對吃俘虜肉的那些文化不那么感興趣,我對吃自己人的那類文化感興趣:如果你不出去抓人,或者也不樂意費事把抓來的人養肥,但有剛剛死了的人;吃剛剛死了的人的肉,換換口味,不要總是芋頭——這很實際,為什么不吃呢?如此說來,營養經濟學開始更有道理了哦。
我在《美國人類學家》刊物上找到了一篇文章(是對噶恩文章的應答)宣稱:真有幾個例子,幾個部落,不僅吃他們殺死的敵人,也吃自然死去的自己人。文章的作者,加利福尼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人類學家斯坦利·沃倫斯(Stanley Walens)說,當然,每個這樣的例子都在宗教儀式上進行。就他所知,沒有一種文化干脆把死去的部落同胞的肉分了吃。
噶恩似乎不同意。“很多文化吃他們的死人。”他說,但我不曾從他那里讀到細節。他補充說,許多部落(他說,這樣的部落太多了,不需要特別點明),在食物奇缺的時候,把吃掉嬰兒作為控制人口的手段。他們是把嬰兒殺死呢,還是那些嬰兒已經死了,我想知道這一點。
“那個,”他回答,“在他們吃嬰兒的時候,嬰兒是死的。”和斯坦利談話,似乎就要這樣進行。談著談著,不知道怎么的,他把話題從基于營養的吃人肉,轉到了垃圾填埋的歷史——話題轉得太劇烈了——但仍然有一點點關聯。“你應該寫一本垃圾填埋的書”,他說,我認為他是認真的。
我打電話給斯坦利·噶恩,是因為我當時正在找一位人類學家,我希望這位人類學家對人肉和器官肉做過營養分析。你知道,我僅僅是好奇。噶恩其實不曾做過這種研究,但他估計出了人肉的肥瘦比例。他估計,人類的瘦肉和肥肉比例與牛肉相同。要得到數字嘛,噶恩是從平均的人類身體脂肪百分數做推斷的。“在如今的大多數國家,與人類有關的這類信息是有的,”他說,“因此,你看得準你會拿誰來當晚餐。”他把人肉和牛肉相類比,我不知道是不是準確。人肉和牛肉一樣,肥肉多一點,口感就更佳,是這樣嗎?是的,噶恩說。還有,和家畜一樣,人得到的營養越好,其蛋白質質量就越高。“世界上的那些小個子,”噶恩說(我假定他指的是第三世界的那些營養不良的居民,而不指侏儒),“不值得一吃。”
眼下只有一類動物,天天要冒險吃死去的同類,那就是加利福尼亞州的寵物。1989年,我調查一個故事,說有一項荒唐的種族主義法律,目的是阻止亞洲移民吃鄰居的狗(偷狗已經是違法了),我了解到:按照《加利福尼亞州清潔空氣法案》的規定,人道的社會已經不把安樂死的動物火化了,而是進行官方所謂的“熬油”。我打電話給動物油提煉廠,要了解狗被鼓搗成了什么東西。“我們把它們磨碎了,磨成了骨食。”工廠的經理說。骨食是肥料和動物飼料(包括市面上的許多種動物食品)的常見成分。
寵物飼料商不曾染指這種削減成本的特殊舉措,這令人高興。2001年,“動物衛生溯源系統”的“獸藥中心”檢驗了市面上的一系列寵物食品,看是否含有貓狗的DNA。沒有發現。
當然,人死之后,不曾做成肥料;那也不一定,要是他們希望當肥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