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尸體的奇異生活(第六日譯叢)
- (美)瑪麗·羅琦 王祖哲譯
- 3371字
- 2019-01-03 03:45:57
導 言
在我看來,死與泛舟湖海實在相去不遠。你大部分時間仰臥于床榻。大腦關了開關。肉身開始癱軟。沒有很新的事兒發生,也沒有什么事兒指望你去辦。
如果我去泛舟,我就更喜歡那舟是考察船,上面的乘客仍然把一天的很多時間打發在仰面而臥上,心里空空如也,但也幫著科學家搞研究項目。這些考察船把乘客帶往人所不知、想也想不到的地方,為乘客提供做事的機會,否則他們就做不成那種事了。
我猜,身為一具尸體,也是這么回事。你能夠做某種新鮮有趣的事兒,某種有用的事兒,那干嗎要成天躺著呢?每一項發展起來的外科手術,從心臟移植到變性手術,尸體都與外科醫生如影隨形,以其獨特的沉靜和與眾不同的方式創造著歷史。兩千年來,有的是情愿的,有的是不知情的,尸體被牽扯進了最大膽的科學探索、最怪異的事業中。尸體幫助測試法國的第一個斷頭臺,這是取代把人吊死的“人道”舉措。在列寧遺體防腐工作者的實驗室里,尸體幫助測試最新的技術。在國會聽證會上,尸體也在場(在文件上),幫助為強制使用安全帶提供證據。尸體還乘坐太空梭呢(好吧,那是尸塊),它幫助田納西的研究生揭示人體自燃現象,尸體還釘在巴黎的一個實驗室里測試“都靈裹尸布”的真假。
為了取得它們的經歷,這些尸體同意接受刀劈斧剁。尸體被肢解,被剖開,被重新布置。但事情是這樣:它們并不忍受什么。尸體是我們的超級英雄:身受火炙,它們不退縮;從高樓掉落,跟汽車一同撞進墻壁,它們不吭聲。你可以朝它們開槍,或者開一艘快艇撞它們的腿,這都不會讓它們惱恨。它們的腦袋可以搬走,卻無害處。它們能同時待在6個地方。我把它們視為超人:浪費這些力量之物,不用它們來改善人類,那是多么遺憾啊。
本書寫的是人死之后的非凡業績。有人身前的貢獻早被人遺忘,身后事跡卻在書頁和刊物中永垂不朽。我家墻上掛著一本掛歷,來自費城醫學院的穆特博物館。日歷上10月份的那幅照片,是一張人皮,上面有箭頭和裂口;醫生想用它搞清楚,是縱向切還是橫向切,怎么才不容易破壞皮膚。在我看來,死后能夠在穆特博物館展示一番,或者給弄成個骨架子放在醫學院的教室里,就好像為公園捐錢買了一把長條椅子一樣,是一件可以做的好事兒,有點永垂不朽的意思。這本書寫的事情,有時奇怪,常常令人震驚,總那么引人入勝,都是尸體所作所為。
僅僅仰面躺著,這倒沒有什么錯處。即便是躺著,我們也將會看到,腐爛過程很有趣。尸體有其他的方式來打發自己的日子。摻和一把科學,在藝術展上露露臉,或者給一棵樹當肥料。這是一些可供尸體選擇的方式。
死亡可不見得乏味。
有人與我不同調,他們覺得,除了把死者埋了或者燒了,其他的處理方式全都對死者不敬。我猜,寫死人的事也不敬。許多人會覺得本書無禮。他們會說,關于死,沒什么好樂的。哎呀,但是有好樂的啊。死是荒謬的,你會發現那是你最傻的處境。你的肢體松松垮垮,互不協調。你的嘴半張著。死,難看、有味兒,令人不安;關于死,沒什么倒霉的事好做。
這本書寫的不是正在死的那種死。死,撒手人寰那當口的死,令人悲傷,刻骨銘心。失去你愛的人,或者你自己就要完了,這沒有什么好玩的。這本書寫的是已經死了的狀況,是無名無姓、不公開的死。我見過的尸體并不叫人壓抑,不叫人撕心裂肺,也不叫人反感。它們看上去蠻可愛,心思也善良,有時候還悲傷,偶爾也逗樂。有的漂亮,有的丑怪。有的穿著汗褲,有的赤身裸體。有的裂成碎塊,有的是囫圇的。
我全不認識它們。某次實驗,如果涉及的是自己認識或者喜歡的某個人,無論那多么有趣或者重要,我都不想看。(不多的幾個人,如冉恩·韋德,在巴爾的摩的馬里蘭大學,主持解剖學尸體捐獻項目,真見過這種實驗。他告訴我,若干年前,一個女人她丈夫愿意把自己的尸體捐獻給大學,她問能不能觀看解剖。韋德委婉地說不能。)我有此感覺,不是因為我去看就不敬,就不對,而是因為我在感情上無法把尸體和才離世的那個人分開。親人的遺體不僅僅是尸體,那是活人的棲身之所。那是一個焦點,一個容器,從感情上看,它如今是空了。用作科學研究的尸體總是陌生人的。
讓我跟你講講我看到的第一具尸體。我當時36歲,死者81歲。那是我母親的遺體。我此刻注意到我用的是所有格“我母親的”,好像是說,那個遺體屬于我母親,而非那個尸體就是我母親。我媽媽從來不是尸體,沒有人曾經是尸體。你是一個人,然后你不再是一個人,一具尸體占了你的位置。我母親走了。那具尸體是她的空殼。或者說,在我看來事情似乎就是如此。
那是一個炎熱的9月上午。殯儀館告訴我和我兄弟瑞普,在牧師來祈禱之前大約一小時,要到場。我們以為有些文件要填寫。殯儀員把我們領進一個昏暗而寂靜的大房間,帷簾重重,冷氣森森。房間的一頭是一口棺材;這里是停尸間嘛,沒啥好奇怪的。我兄弟和我局促地站在那兒。殯儀員清了清嗓子,把目光轉向那口棺材。我以為我們應該認得出它,因為我們在前一天選了這口棺材,也付了賬,但我們沒認出來。最后,那人走過來,朝棺材那邊做了個手勢,微微彎一下身子,那姿勢宛如侍者為食客引座一般。在那兒,從他張開的手掌上方望過去,是我母親的臉。我沒想到這一幕。我們不曾要求瞻仰遺容,悼念活動用的是封起來的棺材。看看就看看吧。他們給她洗過頭,把頭發弄成波浪形,還給化了妝。他們的活兒干得不錯,但我覺得他們這是強買強賣,好比我們要求的是大體洗洗車,他們卻得寸進尺,把它收拾得無微不至。嗨,我想說,我們沒讓他們干這個;但是,我當然啥也沒說。死亡讓我們無可奈何,只好不失禮數。
辦葬禮的告訴我們,我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和她待在一塊兒,之后他就悄悄離開了。瑞普看了我一眼。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你跟一個死人有啥好玩的?媽媽纏綿病榻為時已久。我們傷心也傷過了,哭也哭過了,也說過媽媽好走。事情就像是服務員給你端來一塊你不想吃的餅。我覺得,轉身離開,粗鄙無禮;他們畢竟已經把麻煩事兒都給預備下了。我們湊近那棺材,好就近看看。我把手放在它的額頭上,一方面是表示一份親情吧,另一方面是想知道死人摸上去是個什么感覺。它的肌膚很涼,是金屬或者玻璃的那種涼。
那是一個星期之前,媽媽還在讀《河谷新聞》,做上面的填字游戲。據我所知,在最近的45年,她天天上午做填字游戲。有時候在醫院里,我爬上床和她一塊兒琢磨怎么填字。她一直臥床,填字是她能夠做、也樂意做的最后幾件事中的一件。我看了看瑞普。我們娘兒仨要不要最后一次一塊兒做填字游戲?瑞普出去從汽車里拿來紙。我們伏在棺材上,把提示大聲讀出來。此時此刻,我不禁嚎啕。那個星期,是一些小事讓我傷懷:在收拾媽媽的衣柜之際,我們找到了她在賓果游戲里贏的籌碼;從她的冰箱里清空了14包她親自包起來的雞肉,每一包上面都貼著標簽,工工整整地寫著“雞肉”。還有就是填字游戲。看她的尸體,感覺奇怪,但真的不傷心。那不是她。
過去的一年,我發現我最難適應的事情,不是我見過的那些尸體,而是要求我講講我的這本書的那些人的反應。你在寫書的時候,大家想為你高興高興;他們想說出某些悅耳之詞。一本寫死尸的書,可不是期待的談話內容。寫一篇和尸體有關的文章,那沒有問題;但是,寫整整一本書,寫關于死人的,那就在你的人格上插了一面紅色的警示旗。我們知道瑪麗神神叨叨,但我們現在搞不明白,你說,她是否反常。去年夏天,在舊金山的加利福尼亞大學醫學院的圖書館里,在借書臺那兒,我體驗到了那一刻,把寫一本關于尸體的書是個什么光景,做了歸納。一個小伙子正在計算機上看我名下的借書記錄:《尸體防腐的原理與實踐》、《死亡化學》、《槍傷》。他看了看我眼下要登記的書:《第九屆斯塔普撞車會議論文集》。他一言未發,但他何需說什么。一切盡在他那一瞥之間。在我登記一本書的時候,我常常希望他們問一下。為什么你想看這本書?你在尋思些什么事兒呢?你是干什么的?
他們從來不問,我就有口難開了。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你。我是一個好奇心重的人。像所有記者一樣,我喜歡窺視隱私。我寫我覺得引人入勝的那些東西。我一般是寫游記。我旅游是為了逃避司空見慣的尋常之事。我逃避的時間越長,我走得就越遠。到我發現我自己第三次身在南極洲的時候,我開始搜尋近在手邊的東西。我開始在裂縫之間尋找奇異之域。科學就是這么一片境地。牽扯尸體的科學,特別奇異而奇怪;以其令人反感的方式呈現,它也魅力十足。過去一年我走過的地方,不像南極洲那么漂亮;但是,我希望,那些地方奇異而有趣,值得與你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