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尸體的奇異生活(第六日譯叢)
- (美)瑪麗·羅琦 王祖哲譯
- 8675字
- 2019-01-03 03:45:57
人頭,體積和重量與一只烤雞大體相同。我以前不曾有機會做這種比較,因為在今天之前我不曾看到人頭放在烤盤里。但是,這里有40顆人頭,一只烤盤里放了一顆,臉朝上安頓在看似寵物碗的那個器具里。這些頭是為整容醫生準備的,每兩個醫生分一顆,做練習用。我正在觀摩一次面部解剖學與整容手術課程。課程的贊助者是南方一所大學的醫學中心。整個課程由美國最受歡迎的6位整容手術專家主持。
這些頭放在烤盤里——一次性的鋁合金烤盤。與把雞放在烤盤里的理由一樣:接住湯湯水水。外科手術,即便是在死人身上做的,也是一樁干凈利索的事兒。40張折疊桌子,鋪著淡紫色的塑料布,每張桌子中間放著一只烤盤。皮膚鉤和牽引鉤擺放整齊,漂亮得宛如飯店里的刀叉。整個場面看起來像是一場招待餐會。一位年輕的女士為今天上午的研討會做了這番布置;我對她說,紫色為這房間平添了復活節的喜慶氣氛。她叫特蕾莎。她回答說,選紫色桌布,是因為紫色撫慰人心。
成天修理眼皮、抽空脂肪的這些男男女女,還需要撫慰人心的某種東西,這叫我吃驚。但是,把人頭割下來,連職業醫生也為之鬧心,尤其是新鮮的人頭(這里的“新鮮”意思是沒用防腐劑)。這40顆人頭來自死了才幾天的人,因此看上去與他們生時的模樣非常相似。(防腐過程會把組織弄硬,結構就不那么柔順,手術經驗就不怎么能夠反映實際操作的情形。)
此刻你看不到臉。人頭用白布蓋著,等著醫生們大駕光臨。剛進這房間,你只看見頭的頂部,頭發刮到了頭發根。你可以看到一排老頭兒,斜躺在理發館的椅子里,臉上敷著熱毛巾。只是在你走進那一排頭的時候,情況開始變得瘆人。現在,你看到了切茬;切茬沒有被蓋住。切茬血跡斑斑,參差不齊。我在想某種切得整整齊齊的東西,如火腿的切邊。我看了看那些頭,然后看了看那些紫色的桌布。心里一陣恐懼,一陣寧靜,一陣恐懼。
它們很短,我是說這些切茬。如果把頭從身體上切下來是我的活兒,我會連脖子切下來,并把切口蓋住。這些頭卻好像是緊著下巴就切了下來,好像尸體本來穿著高領毛衣,砍頭的不想把毛衣弄壞。我發現我在尋思這是誰的手藝。
“特蕾莎?”她正在把解剖指南分發到每張桌子上,一邊工作一邊靜靜地哼唱。
“嗯?”
“誰砍的這些頭啊?”
特蕾莎回答說,頭是在大廳對面那房間里鋸下來的,使鋸的是一個叫伊芙妮的女人。我情不自禁地出了聲,伊芙妮工作的這個特點,會不會讓她不安呢?特蕾莎也有這個問題。正是特蕾莎把那些頭拿進來,并且把它們擺放好,免得滾到地上。我為此問她。
“我怎么辦呢,我是把它們視為蠟像。”
特蕾莎在實行一種古老的應對方法:物件化。對那些必須時時處理人類尸體的人而言,比較容易(準確地說,是我假設那比較容易)把它們看做物件,而不看做人。對大多數醫生而言,物件化是他們在醫學院的第一年就掌握了的,是在“整體解剖室”里掌握的;“整體解剖室”被含含糊糊地稱做“整體室”,有點只可意會的意思。為了幫助學生不要把人體看成某個人,學校希望學生深操其刀,把內臟挖出來。解剖室的工作人員常常用紗布把尸體包起來,鼓勵學生一邊切割,一邊把紗布打開,一部分一部分地進行。
跟尸體打交道的麻煩,是它們看上去太像人了。我們大多數人更愿意吃豬肉片,而不樂意從整只的烤乳豬身上割肉,道理也是如此。我們說“豬肉”和“牛肉”,而不說“豬”和“牛”,道理也是如此。解剖和外科教學,跟吃肉似的,需要著意地具有想象力和否定態度。外科醫生和學解剖學的學生必須學會不要把整個尸體和曾經活著的那些人聯系起來。“在故意切割另一個人的身體之時,”史學家儒斯·理查森在《死亡、解剖與窮人》中寫道,“解剖需要解剖學家有效地終止或者壓抑許多一般的身體反應和感情反應。”
頭——或者說得更直接,臉——是特別令人不安的。我在加利福尼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醫學院解剖室里很快度過了一下午,在那兒,頭和手常常一直包著,直到課程進行到頭和手的解剖之時才打開。“這樣做,氣氛就不那么緊張,”一個學生在稍后告訴我說,“因為那些部分讓你看到了一個人。”
醫生們開始聚在解剖室外的走廊里,一邊填寫文件,一邊高談闊論。我出去看他們,或許是為了不看那些頭,我也說不清是為了什么。沒有人特別理睬我,一個黑發的小女人是例外。她走開一點,盯著我。她那眼神不像是要和我交朋友。我決定把她視為蠟像。我和醫生們交談,他們大多數人似乎認為我是這里的工作人員。一個滿胸脯都是白胸毛的男士,穿著雞心領的手術服,對我說:“你是給它們注水的嗎?”得克薩斯口音把他的音節都黏在一塊兒了。“把它們漲起來了嗎?”今天的許多頭已經在這兒待了幾天了,就跟冰箱里的凍肉似的,開始發干了。注鹽水,他解釋說,是為了保鮮。
目光灼灼的蠟像女人非常唐突地站在我身邊,要知道我是何許人。我解釋說,主持這場研討會的那位醫生,請我來觀摩。如今我講起這一段,這里的說法就不完全忠實了。如果要我完全照實情講,那就得用諸如“蒙騙”、“懇求”和“試圖行賄”這樣的詞兒了。
“新聞部知道你在這里嗎?如果你不通過新聞部把事情捋順,那你必須離開。”她大步跨進她的辦公室,撥打電話,一邊說話還一邊盯著我,就跟糟爛動作片里的保安似的,生怕誰從背后給她一悶棍。
研討會的一位組織者來給我解圍。“伊芙妮刁難你了吧?”
伊芙妮!報應啊,竟然是那個砍尸頭的主兒。到頭來事兒清楚了,她也是解剖室的主管。事情出了差錯,例如一個寫書的家伙在這里暈菜了,或者反胃了,然后回家寫書,把解剖室主管稱做砍頭的,那就拿她問罪。伊芙妮現在把電話放下了。她走過來簡述了一番她的擔心。研討會的那位組織者讓她放心好了。我跟她沒話了,可我在心里還繼續嘟囔:你個砍頭的!你個砍頭的!你個砍頭的!
與此同時,我錯過了把臉上的白布撤去的那一刻。醫生們已經在工作了,伏在他們的標本上,近得可以接吻,一邊還瞥幾眼架在每個工作臺上方的錄像監視儀。屏幕上是一位看不見的解說員的手,在他自己分得的那顆頭上演示程序。拍攝的距離是極近的大特寫,要是不預先知道,你不可能說得上來那是什么種類的肉。那倒也可能是電視上講剝雞皮的節目。
研討會開始,是回顧面部解剖結構。“從側面向中間,把皮下層提起來。”解說員拿腔拿調。醫生們很聽話,把手術刀插進那些臉。臉上的肉并不抵抗,也不流血。
“把眉毛部孤立為一個皮島。”解說員慢吞吞地說,語氣單調。我相信這種腔調用意是為了在要孤立皮島之前,聽起來既不興奮和高興,也不過分沮喪。最終使他的聲音在化學上有鎮靜效果。在我看來,這用意頗為不錯。
我在幾排人頭前徘徊。那些頭看上去像萬圣節的橡膠面具。它們也像人頭,但我的大腦以前不曾想到人頭竟然放在桌子上,放在烤盤里,或者放在并非人體頂部的其他什么地方;因此,我想我的大腦就以一種比較安慰人心的方式來解釋這番景象。這里是橡膠面具廠。瞧這些可愛的男女,他們正在制造面具呢。我以前有一個萬圣節面具,是一個沒牙的老頭兒,嘴唇陷在牙齦上。這里就有幾個人頭,正像我的那個面具。還有《巴黎圣母院》里的駝背怪人,鼻子像球拍,下齒暴露,還有一位像大富翁羅斯·佩羅(Ross Perot)。
醫生似乎不覺得反胃或者反感,盡管特蕾莎后來告訴我其中有個人不得不離開房間。“他們討厭那個。”她說。“那個”意思是在人頭上做練習。我感覺他們僅僅是對任務有輕微的不舒服感。在我停在桌邊觀察的時候,他們轉向我,表情似乎是厭惡而尷尬。如果你習慣于不敲門就進洗澡間,你就見過那種表情。那種表情是說,滾開。
盡管醫生們顯然并不以切割死人頭為樂,但他們顯然珍惜這個在某個人的頭上做練習和探索的機會。那個人不會醒來后很快在什么時候就去照鏡子。“在手術過程中,你總是看到某種組織,你拿不準那是什么,你不敢把它切掉,”一個醫生說,“我來此帶著4個問題。”如果他今天離開之際有了答案,他交的500美元學費就值了。這位醫生把他的頭拿起來,然后重新把它安頓好,調整它的位置,就好像一個女裁縫稍停片刻,重新拿好她正在做活兒的那方布。他特地告訴我,這些頭不是惡意被割掉的。把頭割下來,別人才能利用尸體的其他部分:胳膊、腿、器官。所捐獻的尸體都會好好利用。在進行面部整容之前,今天的這些頭在星期一已經做了隆鼻術。
隆鼻術,我就不細談了。即將離世的南方人,為了改善科學,好心好意地把遺體獻出來,卻落得個為隆鼻術當練習對象?心地善良的南方人,臨死了也好心好意的南方人,對這事毫不知情,這好嗎?這種欺騙不構成犯罪嗎?我后來和阿特·達利(Art Dalley)談到了這些;達利是坐落在納什維爾的范德比爾特大學的醫學解剖項目主任,也是解剖學遺體捐獻史的專家。“我認為,為數驚人的捐獻者其實不在乎他們會有什么遭遇,”達利告訴我,“在他們看來,捐獻遺體僅僅是一種處理遺體的現實方法,一個碰巧帶著利他主義光環的現實方法。”
與用尸體練習冠狀動脈搭橋術相比,用尸體來做隆鼻術練習很難說是有道理的。但是,無論怎么說,整容手術是存在的;對那些接受這手術的人而言,它很重要;做這手術的醫生,要做就要做得好。遺體捐獻的表格上或許應該有一個欄目,讓捐獻者選擇或者不選擇:是否同意用于整容目的。
我在13號臺旁邊坐下。一位名叫瑪麗勒娜·馬里納尼的加拿大醫生在這個臺上做手術。瑪麗勒娜,黑發,大眼,高顴骨。她的頭(臺面上的那個)精瘦,大骨架子和她相似。兩個女人的生活有緣如此萍逢,這方式有些怪異。那顆頭不需要整容,瑪麗勒娜通常也不做整容手術。她主要練習重建性的整容手術。她以前只做過兩例整容手術,她想打磨一下她的手藝,然后為她的一個朋友做這個手術。她戴著面罩,蓋著鼻子和嘴;這有點叫人吃驚,因為一顆已經割下來的腦袋不怕受到感染。我問她戴面罩是不是更多地為自我保護,某種心理上的防護。
瑪麗勒娜回答說,對付人頭,她沒有問題。“就我而言,手叫人受不了。”她抬起眼來。“因為你抓著這么一個孤零零的手,它也反過來抓你的手。”尸體偶爾會搞出一點帶人性的事情來,讓醫生猝不及防。我曾經和一位學解剖的學生談過,她說,有一次在解剖室里,她發現尸體的胳膊摟住了她的腰。在這種情形下,要保持臨床上的超然態度,就不大容易了。
我看到瑪麗勒娜小心翼翼地探索那女人暴露出來的組織。她做的事情,基本上是了解她的基本構造:了解(以親手觸摸的細致方式)這個是什么,那是什么;在由皮膚、脂肪、肌肉和筋膜構成的人類面頰的那種復雜層次里面,樁樁件件的東西都在哪兒。早先的整容手術,僅僅是把臉皮提上來,縫到固定的地方,而現代的整容要拉起4種不同的解剖層面。這意味著全部這些層面都必須得到確認,在手術上得把它們搞得涇渭分明,各自重新定位,然后縫合到位——整個過程還要當心不要傷到至關重要的面部神經。隨著越來越多的整容手術是用內窺鏡做的——通過使用微小的器具,進行一系列無微不至的切割——那么對解剖學有獨到的了解,就更加重要了。“使用比較老的技術,醫生把什么東西都剝下來,什么東西都擺在他們眼前,”冉恩·韋德(Ronn Wade)說,他是馬里蘭大學醫學院的解剖學服務部主任。“如今你帶著攝影機進去做手術,你居高俯視某種東西;要想總是知道你看到的是哪一部分,不那么容易了。”
瑪麗勒娜的器具在一團蛋黃色的亮晶晶的東西周圍刺撓。在整容醫生的圈子里,大家知道那團東西是所謂的“頰脂墊”。“頰”的意思是顴骨那部位。在年輕人那里,頰脂墊高高坐落在顴骨上,就是你奶奶喜歡捏的那個部位。積年累歲,重力把脂肪從它的老家哄騙了下來,它就開始往下滑,堆積在它到達的第一個解剖學路障那里:鼻唇溝(從中年人鼻子兩側滑向嘴角的那兩道括號似的解剖學紋路)。結果就是面頰開始骨感,顯得陷下去了,而突起的脂肪括號加強了鼻唇溝。在整容手術過程中,醫生讓頰脂墊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這可太棒了哈,”瑪麗勒娜說,“漂亮啊。跟真事兒似的,但不流血。你真能看到你正在干的事兒。”
有機會在尸體標本上嘗試新技術和新設備,盡管各科醫生從中受益,但用于外科手術的新鮮尸體很難源源不斷。冉恩·韋德在巴爾的摩市他的辦公室里,在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為我解釋了大多數遺體捐獻項目機構的路數:每當有尸體來了,解剖室有第一優先權。即便有富余的時候,要把尸體從醫學院的解剖系運到醫生所在的醫院,醫院也或許沒有什么基礎設施——醫院里沒有地方弄一個手術練習室。在瑪麗勒娜的醫院,一般只在有需要截肢的時候,外科醫生才能得到胳膊腿。鑒于沒有在醫院里截腦袋的,像今天這種機會,在研討會之外其實就不存在了。
韋德已經開始致力于改變這個體制。他有這么一個見解——很難不同意他——真正的手術是醫生練習新技巧的最糟糕的地方。因此,他把巴爾的摩一些醫院的頭兒——對不起,我說的是院長們——召集起來,搞出了一個體系。“每當有一伙兒醫生想聚在一塊兒,比方說,要嘗試內窺鏡新技術,那就給我打電話,由我來操辦。”韋德為使用這個解剖室收取象征性的費用,外加每一具尸體收一筆小錢。韋德弄來的2/3的尸體,如今都被用來做手術練習。
我驚訝地了解到,連住院醫生一般也沒有機會在所捐的尸體上做手術練習。學生照老路子來學習手術:觀摩有經驗的醫生做手術。在附屬醫學院的教學醫院里,一般有一些實習生觀摩病人做手術。在看了幾次手術之后,實習生就得到邀請,趨前一步,嘗試自己的手藝,首先是簡單的操作,如縫合和回縮,然后逐漸嘗試比較復雜的步驟。“那基本上是邊干邊學吧,”韋德說,“是一種學徒工。”
自從手術的早期歲月,事情一直是這樣。這門手藝的教學活動大致上是在手術室里開展的。然而,僅僅是在20世紀里,病人通常才能從這種手術中受益。19世紀的手術教室起了“劇場”這個雅號,那與其說是為了救病人的命,不如說是為了進行醫學教學。但凡可能,你得不惜任何代價離他們遠遠的。
一件事就夠你受的,你接受手術,沒有麻醉。(第一次使用麻醉的手術到1846年才有。)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早期的手術病人,能夠感受到每一刀、每一針、每一次用手指頭翻騰的感覺。他們常常給蒙了眼罩——病人或許自愿戴眼罩,與行刑隊戴面罩不無相似——而且無一例外地綁在手術臺上,防止他們扭動翻滾,或者說,很可能是為了防止他們跳下臺子,一溜煙逃到大街上。(或許因為有觀眾在場觀摩,手術病人基本上穿戴整齊。)
早期的外科醫生,沒念過好多書,不是莊稼漢的大救星,像如今這樣。手術是個新領域,有待學習的東西多著呢,幾乎一直是胡亂折騰。好幾個世紀以來,外科醫生和理發師傅是同行,干的活兒不外乎截肢和拔牙,而內科醫生投劑發表,處理其他的事情。(有意思的是,直腸病學為把手術確立為一個受尊敬的醫學分支鋪平了道路。1687年,法國國王借助于手術祛除了一直痛苦不堪的肛瘺之疾,他顯然為此感念,也說了不少好話。)
在19世紀的教學醫院里謀個職位,得靠親戚,不靠技術。1828年12月20日那期《柳葉刀》刊載了最早那些胡作非為的手術案例中的一樁的摘要,集中講述一個名叫布蘭斯比·庫珀(Bransby Cooper)的人的不稱職,他是大名鼎鼎的解剖學家阿斯特里·庫珀(Astley Cooper)爵士的侄兒。當著200來位同事、學生和旁觀者的面,少不更事的庫珀無可懷疑地證明:他躋身于這個手術“劇場”歸因于他叔叔,而與他的天分毫無關系。手術是簡單地移除膀胱結石(切石術),地點在倫敦的蓋伊醫院。病人斯蒂芬·帕拉德(Stephen Pollard),是個壯實的工人。盡管切石術通常是幾分鐘即可完成的事兒,帕拉德卻在臺子上遭罪一小時,膝蓋綁得湊近脖子,雙手綁在腳上,與此同時這位六神無主的郎中徒勞地試圖搞清楚石頭在哪兒。“還用到了有槽導子,然后是勺子,以及好幾把手術鉗。”一位目擊者這么回憶。另一個人說:“可怕的擠壓,擠壓會陰部的手術鉗。”用盡一系列的工具不能把石頭弄出來之后,庫珀“用了他的手指頭,用力蠻大……”到了這個地步,帕拉德的忍耐力耗盡了。“啊!算了吧!”有人引用他的原話。“求你讓它待在里頭吧!”庫珀不肯罷手,咒罵這漢子的會陰那么深(其實,尸檢表明那是一個比例相當正常的會陰)。在用他的手指頭掏挖了令人尷尬的好長一段時間之后,他才從座位上站起來,“和其他先生們比量手指頭,看他們誰的手指頭更長。”到末了,他回到了他的工具箱,用幾把手術鉗,征服了那塊負隅頑抗的石頭——比較小的一塊石頭,“不比一粒普通的豌豆大”——把它舉過頭頂炫耀,好像得了奧斯卡獎。渾身顫抖、精疲力竭的斯蒂芬·帕拉德被用輪椅推到一張床上,結果他由于感染而死在這張床上,老天爺才知道他在29個小時里遭了什么罪。
某個笨手笨腳的紈绔子弟,穿著馬甲,打著蝴蝶結,用手在你的尿道里摸索,陷到了手腕子,這就夠糟糕的了,雪上加霜的是你還有一群觀眾——不僅是從醫學院來的呆瓜,根據1829年的《柳葉刀》描繪的蓋伊醫院里的另一次切石術來判斷,半個城市的“外科醫生和外科醫生的朋友們,……法國的游客,和看熱鬧的,塞滿了臺子周圍的空間。走廊和高層座位上很快就尖叫成一片——‘前頭的把帽子摘了,’‘把頭低下,’來自劇場各個角落的叫嚷甚囂塵上”。
早期醫學教學的這種夜總會氣氛,始于幾個世紀之前聲名遠播的意大利帕多瓦和博洛尼亞醫學院的無座解剖大廳里。按照奧馬利(C.D.O’Malley)寫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解剖學家安德里亞斯·維薩里(Andreas Vesalius)的傳記,在維薩里的一次擁擠的解剖課上,一位熱心的看客,為了看得清楚,俯身過分了,從他的椅子上跌到了下面的解剖臺上。“因為他失手掉了下去……這位不幸的卡洛先生,看不成解剖了,傷得不輕。”在讀了下次上課的公告之后,你拿得準,卡洛先生不曾在他來聽課的那個地方尋求治療。
只有那些窮得付不起私人手術的人,才到教學醫院來看病,向來如此。為了換取一次可能把他們治好也同樣會殺了他們的手術——移除膀胱結石手術的死亡率是50%——窮人基本上是把自己獻出去當活體練習材料。不僅醫生沒有技巧,而且許多手術是作為純實驗來做的——沒有人指望醫生能幫忙。歷史學家儒斯·理查森(Ruth Richardson)在《死亡、解剖與窮人》(Death, Dissection, and the Destitute)中寫道,“病人得到的好處,在實驗中常常是碰運的事兒。”
隨著麻醉術的問世,在年輕的實習生嘗試新手術的時候,病人起碼無知無覺。但是,病人通常不允許實習生主刀。在以前的好日子里,不需要許可書,沒有人不講情面地打官司,病人沒意識到自己在教學醫院接受手術會身陷什么境地,而醫生就利用這個事實占便宜。等到有個病人就范了,醫生或許會請一個學生來練習闌尾切除術。病人并沒有闌尾炎,誰管那個。更普遍的違法行為之一,是不必要的骨盆檢查。一個生手的醫學博士的第一次宮頸刮片——一個特別令人焦慮和恐懼的話題——常常是在一個不知情的女手術病人的身上做的。(如今,開明的醫學院雇傭“骨盆教員”即某種職業陰道,允許學生在她身上做練習,并且提供個人的反饋信息。在我的這本書里,這種人無論如何應該是圣人的候選者。)
白賺好處的醫學手術比以往少得多了,這歸功于公眾越來越明白事兒了。“如今的病人啥都知道,世道大大改變了,”休·帕特森告訴我,此人在舊金山的加利福尼亞大學醫學院管理尸體捐獻項目,“即便在教學醫院,病人也不準實習生做手術。他們要拿得準做手術的是主治醫生。這把訓練搞得非常難。”
帕特森希望看到三四年級的學生應該有專門的尸體解剖室——而非只在一年級才教解剖學,“跟一個大藥丸子似的吃不消。”他和他的同事已經在外科附屬專業的課程表上加上了集中性質的解剖課,類似于今天我觀察的這次面部解剖學實驗。他們也在醫學院的太平間里舉辦系列課程,為三年級學生教急診室操作程序。在為尸體做防腐并且送到解剖室之前,可以花一個下午做氣管插管和插管術練習。(有些學校用麻醉了的狗做這種練習。)鑒于緊急情況和急診室的某些程序上的難處,先在死人身上做練習是有道理的。在以往,做這種練習的方式不怎么規矩,是在剛死去的住院病人身上做的,沒有經過同意——美國醫學協會召開了幾次閉門會議,偶爾討論這種練習是不是合適。他們多半應該先征求許可吧:按照《新英格蘭醫學雜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關于這個論題的說法,新死去兒童中73%的父母,在被詢問之際,同意用他們孩子的尸體來做插管技術教學。
我問瑪麗勒娜,她是否打算把自己的遺體捐獻出來。我總假定互惠互利會鼓勵醫生捐獻自己的遺體——回報他們在醫學院做解剖所用尸體的主人們的慷慨大方。單說瑪麗勒娜自己,她不想。她援引的理由,是缺少尊敬。聽到她這么說,我吃驚。就我所知,那些頭得到了敬意的對待。我不曾聽到醫生嘻嘻哈哈地開沒有品位的玩笑。如果能夠存在為一張臉“剝皮”的可敬方式,如果把一個人前額的皮膚剝下來然后再扯到他或她的眼睛以上是一種不乏敬意的做法,那么我就認為這些人能夠把事情做好。那是一樁操作嚴格的事兒嘛。
瑪麗勒娜反對的,原來卻是兩個醫生為他們的尸體的頭拍照。你為一個病人拍照,要發表在一份醫學雜志上,她指出,你就把這個病人的特征泄露了。死者無法阻止把特征泄露出去,但那不意味著他們不想阻止。病理學和法醫學雜志上的照片用黑條擋住尸體的眼睛,就是出于這個原因,這就像《魅力》(Glamour)雜志對“應該做和不應該做”的那幾頁上的女人做的那樣。你必須設想人們不想在死后被拍照、被肢解,正如他們不想在沖澡或者在飛機上張著嘴睡覺時被拍照一樣。
大多數醫生不擔心其他醫生有缺乏尊敬的舉動。跟我談過話的大多數人擔心(如果有什么值得擔心的話)一年級的解剖室(我的下一站)里的學生缺乏敬意。
本次研討會快結束了。錄像監視器關了,醫生們正在收拾衛生,然后就涌到外面的走廊里。瑪麗勒娜重新用白布遮蓋尸體的臉,半數醫生都這么做。她有保持對死者敬意的意識。
我問她為什么那位死去的女人沒有瞳孔,她沒有回答,但過去合上了尸體的眼睛。在她把椅子推回桌子下的時候,她低頭看了一下那顆人頭,說:“愿她在平靜中休息吧。”我卻聽成了“愿她在瓶子中休息吧,”只有我才會聽成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