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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稿(1)

1951年到甘肅

邵燕祥

小引

我因找到了半個多世紀前參加土地改革時的筆記本,回憶和反思那一段經歷就有些依據了。

1947年9月,中共中央在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村制訂了《中國土地法大綱》。我們當時在“蔣管區”,卻也在(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民聯小組內學習討論過。那時我已知道孫中山“平均地權,節制資本”的主張,“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因此,認為毛澤東講過新民主主義就是新三民主義,然則在解放區進行土地改革,也只是實現孫中山“革命尚未成功”的遺愿而已。沒有實際政治經驗,也沒有政治頭腦,雖置身于國共兩黨決死斗爭的格局之中,卻沒有了解此時此刻解決土地問題的現實政治意義,根本沒想到這是給同盟者以實際利益的重大舉措,借以動員廣大的貧雇農團結在保衛勝利果實的旗幟下,從兵源和物資兩個主要方面支援前線,同時結束抗戰中止于減租減息、容納地主階級聯合抗戰的局面,劃清階級陣線,孤立并打擊封建地主階級,鞏固后方政權。

我生于城市,在1947年以前沒有下過鄉,沒有農村生活的直接經驗,有關農村生活的見聞都是從書本上看來或輾轉得于傳說。我想象中的地主,已經不是魯迅筆下的趙太爺和魯四老爺們,而是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馬烽、西戎《呂梁英雄傳》里的人物,還有古元、彥涵木刻里的形象。我們在討論封建剝削的時候,一時對利滾利“驢打滾”叫不順嘴,有人就解釋說,就像欠人一頭騾子,還債時得算成大騾子下了小騾子,小騾子又下小騾子,加倍翻番;我們這些城市中學生鬧不清騾子是絕后的。我們熱烈地討論,要理解《土地法大綱》及其指導下的實踐將比減租減息遠為徹底地消滅封建剝削,消滅不平等的社會現象,使農民在政治上、經濟上翻身過幸福生活。

我們的理解,在一般原則層面上是不錯的。只是因為我們不知道當時試點已有的實踐,特別是群眾發動起來的后果,預計達到的目的和始料不及的局面中出現過哪些問題,這個背景不清,我們始終只能停留在理論上的歡呼擁護。偶爾聽到學校里或社會上對農村土(地)改(革)負面現象的議論,條件反射地斷定為造謠誣蔑;有一個功課不錯待人也無可挑剔的同學,家在良鄉,經過土改,似是劃為地主的家庭遭到“掃地出門”,家里便有成年人集結為還鄉團反攻騷擾,他本人也因此仇恨八路軍,并走極端,投向特務(或特務外圍)組織。我起初因對他印象較好,不相信他這一選擇,證實無誤以后,對他是惋惜加上警惕,但我卻沒有從另一方面想想,土改中具體政策的制訂或執行,是否發生了什么偏頗,在消滅封建剝削性質的土地制度時,對一般地主和惡霸地主有沒有加以區別,對地主分子和地主階級一般家庭成員有沒有切實給予生活出路,不使他們鋌而走險,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革命的阻力,減少革命運動的后遺癥。這都是后來直到今天回首往事時一些“事后諸葛亮”式的想法;這些想法其實也是中共領導群眾運動曾經總結過的經驗教訓,曾經提示過的政策性和策略性考慮,當時我們這些置身于事外者根本沒有想到,而當時黨的各級干部本來是應該想到,有些重大的偏差是應該防范于前、補救于后的。

而除了《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中毛澤東1948年4月在晉綏的講話中稍涉糾正土改中的“左傾”錯誤以外,多少年來公開的著述中,土改也如其他任何一次政治運動一樣,只有成績方面的正面陳述,而曾有的彎路、偏差、錯誤傾向直至侵犯了不該侵犯的人的利益,殺害了不該殺害的人,都很少提及,因而汲取教訓也就無從談起了。

在毛澤東晉綏糾“左”的一年多以后,進了城,建了國,1949年至1950年那個冬春,北京郊區和各個“新(解放)區”就都搞了土改試點。1951年全面鋪開。不過,三大運動中的這一大運動,要利用冬閑時間,以免妨礙農業生產,所以比年初已經大張旗鼓的抗美援朝運動和鎮壓反革命運動稍稍滯后了些。我所在的廣播事業局也有參加土改的名額,不需報名,上級決定有我。跟我一起去西北土改工作團的,還有行政處的藺際成(解放區來的工農干部,黨員),北京市臺的茹健(原北平某大學的地下黨員)。后來,老藺在50年代調出電臺,茹健在“文革”中自殺了,當然不是什么“畏罪自殺”,因為他沒有任何罪愆;只有蔣介石國民黨會認為他有罪:他可是從年輕時就一心要革國民黨的命了。

我們于1951年10月25日從北京出發,此行延續到次年新春方回,前后三個多月。

一站一站地走向土地改革第一線

我是擁護土地改革的。即使我不是在1947年就學習過《土地法大綱》,我也知道孫中山的“耕者有其田”。共產黨人應該比孫中山更進一步,從理論進入實踐。

我從彥涵的版畫和趙樹理的小說,看到過抗戰時期解放區農民鬧減租減息、地主節節后退的情態,又看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好像跟著丁玲、周立波他們的工作組下鄉,經歷了土改的全過程。那時候《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尚未出版,我還沒有讀過毛澤東針對晉綏和其他地區所作的,關于土改中政策問題,關于糾正土改宣傳中的“左傾”錯誤等黨內指示。

還在1949年前,偶爾聽到關于解放區土改中除了對地主“掃地出門”以外,還施加一些酷刑的傳言,都是充耳不聞,當作是逃亡地主甚至國民黨特務的造謠,連“本質與主流”、“普遍與個別”、“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這些常備武器都不必用,就可以做出判斷,落得耳根清凈,也最省心。

輪到我參加建國后新解放區的土改了,舊的《土地法大綱》已經重訂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一切將有所遵循。1951年,就由“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參加三大運動籌備委員會”組織了大規模的土改工作團活動。我這次參加的,大概算是第二期,全國一共31個團,3658人;除天津組成5個團外,中央(中共中央和政務院)和北京市各單位組建26個團,共3139人。我所屬的西北兩個團,共224人(黨員40人,團員55人,約占四成),只比華北那一個團(131人)大些。其余如中南11個團,1300多人,西南、華東都是6個團,各700人左右。

那時我沒有注意,現在回想,大概有個全國土改的領導機構,給我們作報告的都是其中的成員,如安子文是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李維漢是中央中央統戰部部長。

10月10日,在中山公園,由安子文作思想動員報告。他說,土改是一場階級斗爭,是農民階級起來打倒地主階級的革命運動;必須放手發動群眾,相信群眾自己起來解放自己,因此和平土改是不可能的(!)。他說,土改基本上是解決貧雇農的土地要求,滿足他們的政治利益、經濟利益,故他們斗爭最堅決,對地主階級最不留情,要以他們為領導骨干。但貧雇農最不好發動。干部、知識分子,跟農民特別是貧雇農格格不入,小資產階級易于支持中農做領導骨干(?。?。他又說,貧雇農中也不純潔,有一些帶流氓性,很窮,但不務正業,有些是地主的狗腿子;還有些雖非狗腿子,但脫離群眾,企圖貪污,不顧政策。一入村,老老實實的貧雇農不會找我們的,他們這些人卻會找上來。最后,他說,上面下去的干部,有時先有一種調和妥協的思想,以后遇到問題又會“寧左勿右”,左右搖擺(?。?。

這些意見應該說都是吸收了幾年中土改試點的經驗教訓。毛澤東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若看他在1948年劃定的政策界限,還是比較穩妥的。然而,在政策執行中,有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毛澤東批評“孤立地宣傳貧雇農打江山坐江山”的偏差,但這往往是與堅決“依靠貧雇農”的宣傳和實踐分不開。有些過去試點工作中的做法,早已否定了的,但在干部中的影響還在;如有個很形象的說法,叫“家家點火,戶戶冒煙”,我曾寫進一首小詩(《寄到一座銅礦山》,刊發在1955年的《新觀察》),來說明在農村發動群眾的廣泛深入,老同志看了指出,這是1947年老區土改試點時一個“左傾”口號,產生過打擊一大片的嚴重后果!想不到時過數年,竟還在一些土改干部口中流傳。因此,盡管掌握運動的領導不斷提醒,不要“左右搖擺”,包括警惕“寧左勿右”,實際上卻還是往“左”搖擺的時候居多,這就要從更深處去找原因了。

10月18日,柴澤民(他的具體職務我忘記了,二三十年后做過駐美大使)講土改的方法與步驟,關于向群眾宣傳政策,他說,一定要到群眾初步發動起來以后,再交代具體政策,“否則會使群眾縮手縮腳”。這就是說,先要讓群眾放開手腳,然后再用具體政策去規范他們的行動。10月21日,李維漢在歡送大會上講話,是以預見到運動會出現過火偏向為前提的,他給我們打預防針說:“糾正過火偏向,一定要在自己人當中進行,不可在地主面前潑農民的冷水,滅自己的志氣,長他人的威風;限制農民的口號切不可提。”這是與毛澤東歷來主張運動初期要反右、運動后期再糾偏的精神一致的。柴澤民解答問題時說:“群眾發動起來,在氣憤的情況下,打了幾下地主,不算錯誤;但唆使群眾這樣做,就不合乎政策了。”李維漢強調:“土地改革是一場系統的激烈的斗爭,任何和平土改的設想都是沒有根據的?!碑敃r在領導層決策層,是否有人設想和平土改,我不知道;但在基層干部中,為了免于犯“和平土改”的右傾錯誤,斗起來不怕激烈,不怕過火,也是自然的了。

許多年后,林彪在“文革”中提出“群眾運動是天然合理的”這一命題,把利用群眾自發的暴力傾向達到政治目的的戰略戰術上升到理論的高度。

后來的“文革”的確是史無前例,“文革”中“紅衛兵”以大中學生為主體,豈是我們40年代鬧學潮的學生可比。我們那時候鬧的學潮,從“抗議美軍暴行”到“反饑餓反內戰”,雖說也叫群眾運動,一是規模較小,一是止于政治抗議的性質,而且注意“有理有利有節”,見好就收,然而也正因此,從地下黨學運的領導角度看,他們運籌帷幄是煞費苦心的,而從像我這樣的一般參與者來說,似乎要簡單些。土地改革是一場農民運動,不僅是消滅幾千年的封建土地剝削制度,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而且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必然復雜多端,對我這樣的“三門(家門、學校門、機關門)”干部,環境人事完全是陌生的,做工作隊員雖說上有領導,但在整個運動過程當中,相對于參加運動的普通農民,我們處在主導的方面,我不能不預感到肩上擔子的重量。10月25日,在志愿軍入朝一周年之際,登上火車出發前往西北,我的心情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緊張。

頭一站到西安,停下幾天聽當地領導的報告。在這之前,已經學習過中共中央西北局領導彭德懷、習仲勛以及馬明方在1950年有關西北工作情況,特別是有關西北和陜西省土改工作計劃和任務的報告等文件。我們將去甘肅,西北軍政委員會土改委一位姓韓的副主任布置,甘肅除蒙藏聚居的非純農業區及慶陽專區外,65個縣市、780萬人口要在今年秋后進行土改。

在西安,我們這些從北京來的人受到很高的禮遇。不過,當時的西安古城市區還沒有什么新建設,我們大隊人馬分住在一些私營旅館,我住的叫大金臺旅社,傍晚先聽到烏鴉聒噪,仰頭看去,密匝匝一片烏鴉轉著圈兒飛,像是誰用馬杓攪著一大鍋黏粥?!鞍滋扉_會,晚上看戲”,幾乎是老規矩,看了易俗社演的秦腔,戲園子里兩廂拉起繩兒賣站票,西安人真迷那高亢蒼涼的腔調。另一晚看了蘇聯影片《幸福的生活》(原名《庫班哥薩克》),我們都被影片中蘇聯集體農莊一派歌舞升平所陶醉,心想“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土改就是要為中國農民創造走向同樣幸福的生活開辟道路。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斯大林最愛看這部片子,在蘇聯農業一片凋敝的年月,他也用這粉飾生活的電影來陶醉自己。

我們的工作團里,有一支中央戲劇學院的勁旅,一路文娛活動很熱鬧,至少普及了一首配合土改發動群眾的《誰養活誰》,這跟南方流行的《啥人養活啥人》(葉至誠詞)異曲同工: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看一看,沒有咱勞動,糧食不會往外鉆。耕種鋤刨,全是我們下力干;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糧食一滴汗。地主不勞動,糧食堆成山呀堆成山。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瞧一瞧,沒有咱勞動,棉花不會結成桃。紡紗織布,沒有咱們做不了;新衣裳,大棉襖,全是我們血汗造。地主不勞動,新衣穿成套呀穿成套。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想一想,吃穿和住的,全是我們出力量。咱和地主,怎么生活不一樣?不是咱種上糧,地主早就餓斷腸。到底誰養活誰,大家想一想呀想一想。

誰養活誰呀,事情很明顯,地主們吃穿,哪樣不是靠著咱?土地改革,改善生活理當然。有了吃,有了穿,組織起來不費難。

咱們把身翻,勝利在眼前呀在眼前。

這首歌不但啟發農民的階級覺悟,也啟發我們這些學生出身的人,它印證了我們在別處學習的道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以基本生活資料的生產為起點,這是不錯的。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出現了社會分工,勞心與勞力的區別導致了生產成果分配的差別,社會政治生活的不平等。然而,歷史唯物主義并沒有因此否認社會分工的必要。從理論上是這樣講,宣傳中卻難免沒有簡單化的傾向,發展到極端,就如60年代“文革”中,江青口口聲聲責問文藝工作者:你們吃農民種的糧食,穿工人織的布,如何如何,云云云云,撇開江青本人窮奢極侈的偽善不說,能夠不問青紅皂白一筆抹煞知識分子的腦力勞動么,能夠說腦力勞動的價值低于工農業生產勞動的價值,從事腦力勞動的人,就因“不事生產”而在人格上比工人農民低一頭,甚至“骯臟得多”嗎?

這都是今天人們在比較正常的氣氛下公認的常識和常理。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記得當年,柴澤民在解答劃階級成份的問題時,就說,知識分子的腦力勞動,因為不是農業勞動,不能計入家庭勞動;家中有無勞動,須視家中有無農業勞動而定。雖說是解答問題,其實帶有法律法規的實施細則的性質。這樣實施的結果,比如一個農家有一個成年人沒在家里種地,而是在外做教師,計算他家有無勞動時,這個人教書的工作就不被承認為勞動了。我后來入駐的那鄉那村,都沒有出外當教員的,但又過了十幾年我參加河南??h“四清”運動時,所在西宋莊大隊有一戶地主,就是土改時在城里教書的;因為教書不是農業勞動(何況必須是參加主要勞動才算是“有勞動”),他家劃為地主,然后在學校搞運動時,又因他家已劃地主而將他清洗回鄉,于是他就頂著地主帽子受專政,服勞役,好像偌大中國不稀罕一個小學校教師,但汲汲于增添一名地主。這僅僅是一個個別的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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