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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物(4)

從演梅派經典,到唱昆曲《墻頭馬上》,再到出演現代京劇《沙家浜》——她像一張滿弓,但凡使出一把氣力,送出來的箭都錚然有聲,且直抵靶心。這些藝術創作是言慧珠的生命表現。而藝術創作又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它是個神出鬼沒的東西,與心智相通,與傳統相接。若無一點藝術靈感和悟性,任你雄心萬丈,最后也是徒勞和妄想。想想她,再看看我們自己,兩相對照,差異驚人:我們的生命很長,用很長的生命去等待。她的生命很短,用很短的生命去創造。

1965年,言慧珠得到了一個歌劇本,叫《松骨峰》,描寫的是一個朝鮮女英雄。她不禁聯想起曾經演過的《春香傳》。不安分的她又躍躍欲試了。人家就是那么有本事,沒過多久,她還真的就在上海戲曲學校的舞臺上演了現代戲《松骨峰》。沒人叫好,自己也吃力。“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塵土,不覺得春將暮。”她在日記中寫道:“我感到累了,力氣也沒有了。舞臺不屬于我了。”縱有欲望掙扎,已然力不從心。誰知這句感嘆的話,在后來卻被視為反黨的有力“證據”。

江青聽說言慧珠排演現代戲,叫什么《松骨峰》。隨即放出話來:“叫言慧珠別演啦!好好閉門思過,休想到我這里沾邊!”

一句話,把她踹出了三界外。

【可萌綠,亦可枯黃】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上了年歲的中國人大多“看了些榮枯,經了些成敗”,但誰也沒有經歷過這等舉世無雙的“變革”。6日早上,俞、言夫婦照常去戲戲校上班。一進校門,氣氛就萬分緊張,心頭一片驚懼:校長室成了造反派辦公室,排練場成了大批判的戰場,所有的墻壁貼滿了大字報,俞振飛和言慧珠的名字都被打上血紅色的XXX。高音喇叭里不停地發出怒吼,命令這個,勒令那個。每天上午,都是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度過。幾天前還是文弱的學生,瞬間都成了兇殘的魔鬼。她和丈夫渾身上下被刷滿漿糊,前胸后背全都貼著標語和大字報。二人垂眉低首,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幾小時。他倆還要清掃廁所,因俞振飛平素為人和藹,能隨遇而安,便有人悄悄幫忙。別人幫忙的時候,他只需在門口“望風”。對言慧珠則大不相同。她平日待人刻薄,出語尖利。對她有好感的,本來就沒幾個。現在見她掃廁所,可有人高興了。只要見她直直腰,稍息片刻,就會引來大聲責罵。夫妻性格不同,待人接物各異,竟能生出相反的境遇來。

這些學生在批斗的時候那么粗暴,可在抄家的時候又很是精細,把言慧珠塞在燈管里的、藏在瓷磚里的、埋在花盆里的鉆戒(多達幾十枚)、翡翠、美鈔、金條(重十八斤)、存折(六萬元)都掏了出來,整整抄了一天一夜,連天花板都捅破挑穿。言慧珠的首飾是有名的好。對此,文懷沙曾說:“言慧珠的首飾,不要說別的,單是一件就都不得了!”這一件是個啥物件?一只白金手鐲,上鑲八顆鉆石,每顆一樣大小,重多少?一顆七克拉,一共五十六克拉。而今價值幾何?行家一算便知。言慧珠一生唱戲的積蓄,頃刻成空。天仙般的女人,這次真的是從蓮花寶座上跌落,滑過人間,直墜地獄了。

9月初的一天,許思言凌晨從單位回家。下了公共汽車,摸出鑰匙剛要開門。忽然,從旁邊小路口,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老許同志……”

“慧珠,你怎么在這里?”

她畏畏縮縮,低聲道:“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你。許先生。”

先叫“同志”,后改“先生”,許思言不知該如何做答,遂問:“這里沒有人,你不要緊張。俞老最近可好?”

“怎么會好呢?已經戴了一次高帽子,家里的東西都抄走了……”

沉默,彼此沉默。

大難已至,誰與憑依?言慧珠滿含淚水,半晌又問:“你看這場‘文化大革命’到底什么時候結束?我該怎么辦?看見人家戴高帽子游街,就渾身發抖,我無論無何受不了……”是的,前有千古遠,后有幾萬年,可是如何打發眼前?言慧珠無法超脫,她非哲人;言慧珠無法茍且,她非草民。

許思言握住她的手說:“你自己要珍重,不要忘了清卿這孩子。”

她也緊緊抓住他的手,說:“請你多關心!”說完,掉轉身,快步隱沒在黑暗之中。

為了小清卿,她曾偷偷拿出兩三千元的現金,給幾位要好的朋友,請他們替自己今后照顧好孩子。但這些朋友,為保全身家性命把錢都如數上繳了。這樣一來,罪行越搞越嚴重。言慧珠眼前沒有一絲的光明,心中沒有一絲的暖意。

人生可憐,無計相留。1966年9月10日,吃過晚飯后,言慧珠拉著兒子的手,來到自己的臥室(已與俞振飛分居)。很嚴肅,很莊重地看著十一歲的小清卿,之后突然說:“媽媽要到有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以后你要聽‘好爸’(即俞振飛)的。”說完,拉著兒子的手,又來到俞振飛的臥室。言慧珠先跪在丈夫的面前,然后一定也要小清卿跟著跪下去。孩子并不情愿,但看到母親的神情,也就跪下了。她還要小清卿連喊幾聲“好爸”,孩子也順從地喊了。俞振飛忙扶他們起來。

起身的言慧珠鄭重道:“請你一定把他(指言青卿)撫養成人!”

俞振飛當場回答:“只要我有飯吃,他就有飯吃,我喝粥他就喝粥。”

托付完畢,母子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間,言慧珠給了小清卿五十元錢和一塊小黑板,并對他說:“明天是星期天,你好好到公園玩一玩吧。”

據保姆王菊英說,當晚的11點半到12點之間,言慧珠曾下樓到孩子的房間,坐在床邊,呆呆地望著,望著……只要托付好孩子,她一了百了。

第二天,華園11號里還是一片寂靜。保姆像往常一樣準備好早餐后,推開二樓衛生間的門——

“啊!”一聲驚叫。

一代紅伶,去了。她穿著睡衣,素面赤腳,直直地把自己掛在浴缸上面的橫桿上,冰冷而凜然。再檢查,房內桌上,放著一沓鈔票,五千元。上面寫著,誰撫養孩子,錢就給誰。另有信三封。一給領導,一給丈夫,一給孩子。她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做了自我批評,對丈夫表示歉意,叮囑清卿好好做人。據說還有一封寫給孩子生父薛浩偉的信。對于有些人來說,人生是循環不已的厄運,到了走投無路的一刻,只有消失自己。她臉色蒼白,一雙眼睛,似開似合。開合之間,流瀉出20世紀中國藝人內心永難排解的疑惑、悲苦與不平。她一輩子都講面子,愛面子,要面子。面子是什么?是臉面、體面和情面,這里面固然有虛榮,但更有尊嚴。她以無比的決絕保持尊嚴,拒絕受辱。是的,如果愿意,人的生命可以這樣的方式呈現。

有關方面還要召開“現場批斗會”。沒有人表示絲毫的同情和惋惜,到處都是人類可哀的怯懦。我不知道該怎樣認識國民,他們期待仁慈,卻習慣于殘忍。言慧珠,自殺身亡。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三次自殺,慶幸的是,她成功了!她同自殺的老舍、鄧拓、翦伯贊一樣,她同自殺的老舍、鄧拓、翦伯贊也不一樣,口袋里沒裝著手書“毛主席萬歲”字條。

當時的結論,是有力的一句:“自絕于人民。”后來的說法,也是有力的一句:“含冤而死。”生死與好歹,依舊握在權力的手中。

我崇拜這樣的女人:活得美麗,死得漂亮。一片葉,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綠,亦可在秋季枯黃。前者是生命,后者也是生命。

言慧珠死后,許思言曾問過俞振飛,為什么當晚沒有察覺妻子的死?他說:言慧珠認為自己的問題嚴重,怕被紅衛兵造反派抓起來。而丈夫一向人緣不錯,大概可以過關,所以,一再關照俞振飛——萬一自己出了問題,要好好照顧這個家,要好好撫養孩子!所以,這個舉動,被他誤認為是言慧珠在做坐牢的準備,而萬沒有想到竟然會自決。加之,雙耳失聰的俞振飛也服用了安眠藥,故隔壁房間發生了什么事,他也是渾然不覺。

言慧珠臨終前留下的書信和現金,事后由上海戲曲學校當局交給了公安部門。粉碎“四人幫”后,小清卿曾去問過。竟然是片紙無存,五千現金也沒了蹤影。

【小清卿】

本文初稿寫完,發送給《明報》月刊。雜志社的編輯打來電話說,他們都很想知道小清卿后來的情況。

我馬上給上海京劇院的一位副院長打電話,詢問言清卿的下落,并想從他們的藝術檔案里借用幾張言慧珠的照片。對方非常遺憾地說:“事情過去了幾十年。現在的上海京劇院根本不知道言清卿,也沒有言慧珠的一張照片。”

梅蘭芳的兒媳屠珍女士聞訊后,主動幫助我尋找線索,畢竟不是公家是梅家!終于有了消息。原來言清卿在生母被迫害致死的二十年里,掙扎求生。1986年10月,他下定決心,揮淚告別上海故居,攜母親遺骨,定居深圳。他在自己的寓所設立了言慧珠紀念堂,晨昏請安。紀念室正面的墻壁懸掛著母親遺像,遺像是言慧珠生前最喜歡的那幀:身著絳紅底色的花格旗袍,滿臉含笑。它曾擺放在上海華山路華園11號言宅的客廳。照片下面的紅木條案,也是言慧珠親手所置。條案正中的木盒內是一代紅伶的骨骸,令人入目心酸。骨灰盒兩側放著生者的六冊像簿——瓊林玉樹,蕙質蘭姿,它記錄著一個中國女藝人的生命和情感。前面放著一只女式手表,還有一枝英雄牌100型金筆。

1970年,十六歲的言清卿提出索要母親的骨灰,誰知非但沒有回復,反而遭到學校當局的批判,檢討書寫了一遍又一遍。他沒有灰心,自己到處打聽。經過許多周折,小清卿得知母親骨灰寄存在上海縣北橋公墓。又幸遇一位善良熱心的老工人,在其細心尋找下,于1974年清明前夕,終于找到言慧珠的骨灰。他一把將母親骨灰摟在懷里,失聲痛哭。

2005年6月-2006年1月于守愚齋

2006年2月修訂

參考書目,篇目

言慧珠《我要演戲》,1957年5月9日《文匯報》。

言慧珠《給親愛的觀眾的一封信》,1957年5月28日《文匯報》。

言慧珠《批判陳仁炳》,1957年7月10日《人民日報》。

沈和秦《平劇皇后言慧珠一生》(上、下),1990年6-7月,香港《大成》第一百九十九期、第二百期。

許寅《記一代紅伶言慧珠之死》,1988年6月,香港《大成》第一百七十五期。

許寅《且喜言慧珠有后》,1989年4月,香港《大成》第一百八十五期。

黃宗江《戲癡說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

劉枋《臺灣“梅蘭芳”一一顧正秋》,人民音樂出版社,2002年。

梁谷音《雨絲風片》,廣西民族出版社,1997年。

沈從文:寂寞的教授生涯

汪修榮

在一般人眼里,沈從文始終是作為一個小說家而存在的,一個因夏志清而蜚聲海內外的著名小說家。沈從文與湘西、《邊城》,已經融為一體。可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后,沈從文的正式職業卻是大學教師。他一邊寫作,一邊渴望成為一名大學教授,融入知識分子圈子。他先后在五所大學執教,中國公學、武漢大學、青島大學、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從一個普通講師一直升到教授。然而,解放前夕,就在他成為一名大學教授,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時,他卻突然從大學校園里消失了,成為一名文物專家,給后人留下許多謎團。他是個半途出家的教授,最終又半途離開了校園。對于大學校園來說,他只是個過客。

沈從文走進的第一所高等學府是胡適主持的中國公學。關于沈從文如何去的中國公學,有幾種說法,比較可信的一種說法,是得力于徐志摩的大力推薦。

其實,最早發現沈從文的是郁達夫,第一個評論沈從文的是林宰平,郁達夫、林宰平、陳源對沈從文走上文壇都提供了一些幫助。但對沈從文幫助最大、影響最深的當數徐志摩。徐志摩的提攜對沈從文進入主流社會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正是在徐志摩的大力推薦下,沈從文成為《晨報》副刊和《現代評論》的作者,并進入了“新月”圈子。除了寫作上的提攜,徐志摩在工作上對沈從文的關照也很大。當時即使像沈從文這樣的名作家僅靠稿費也是無法維持生活的,所以徐志摩一直有意替沈在大學里謀個教職,當時的大學教師的薪水遠遠高于作家的稿費收入。雖然在30年代初期,沈從文已經是文壇上一位名作家,但在那個學歷森嚴的社會,以沈從文這樣的小學學歷在那個時代卻是難登大雅之堂的。當胡適入主中國公學后,機會便來了。徐志摩向好友胡適推薦了沈從文。可以說,如果沒有徐志摩力薦,沈從文要進入中國公學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許因為這層關系,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在山東因飛機失事去世,沈從文只身從青島大學趕到濟南福緣庵徐的停靈處,幫助處理善后事宜,這也算是對徐生前關照自己的一種回報吧。

從有關史料看,沈從文到中國公學的時間為1931年前后。因為徐志摩的關系,沈到中國公學后很受胡適器重和賞識。據沈從文當年好友施蜇存回憶:“他在中國公學任教,為《新月》和《現代評論》寫小說,都是胡適的關系。隨后,胡適又把從文介紹給了楊振聲。當時教育部成立一個教材編審委員會,楊振聲負責編審各級學校語文教材,就延聘從文在那里工作。”(《滇云浦雨話從文》)。施、沈二人相識多年,1929年10月,施蜇存在上海松江舉行婚禮時,沈從文和馮雪峰、丁玲、胡也頻、戴望舒等人都參加了施的婚禮,二人后來在昆明時過從甚密,施蜇存的話當是可信的。

胡適之所以聘任沈從文,一方面自然是看在徐志摩的面子上,另一方面,胡適也希望借此對中國公學的教學內容進行一番改造,注入新鮮血液。沈從文被中國公學聘為講師,主要課程是主講大學一年級的“新文學研究”和“小說習作”。相當于現在的公共語文,這對沈從文來說,倒也算知人善任,用人所長了。在當時門禁森嚴的高等學府,以沈的資歷,這應該是比較高的待遇了,算是破格錄用。如果沒有徐志摩的力薦和胡適的胸襟,也許沈從文一輩子都進入不了大學的門檻。從這一點來說,胡適對沈有再造之恩。自稱為“鄉下人”的小說家沈從文一下子進入了高等學府,從此至少在形式上進入了知識分子的圈子,開始了與胡適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往來。

雖然此前沈從文已經發表了大量的作品,但當作家與當大學教授完全是兩回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對胡適的關照,沈從文既感激又惶恐。在給胡適的信中他流露了這樣的心態:

昨為從文謀教書事,思之數日,果于學校方面不至弄笑話,從文可試一學期。從文之所以不敢作此事,亦只為空虛無物,恐學生失望,先生亦難為情了。從文意,在功課方面恐將來或只能給學生以趣味,不能給學生以多少知識,故范圍較窄,錢也不妨少點,且任何時學校方面感到從文無用時,不要從文也不甚要緊。可教的大致為改卷子與新興文學各方面之考察,及個人對各作家之感想,關于各教學方法,若能得先生為示一二,亦是實為幸事。事情在學校方面無問題以后,從文想即過吳淞租屋,因此間住了家母病人,極不宜,且貴,眼前兩月即感到束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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