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打結婚后,我就發現李孟不太對勁兒。他時常找借口遠離我的視線,不和我待在一個房間內。
比如今天,我們正在討論冬天來了,要不要換一件新的被套,話還沒說完,他就面色凝重地出去,說要上廁所。
一個晚上反復十幾次。
我問:“李孟,你拉肚子?”
他說:“沒有。”
見我疑惑,又改口稱自己的確拉肚子,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
可是他那副神采奕奕的樣子,根本不像拉肚子的人。
又或者,我倆一塊走在路上,正談笑著,忽然他放慢腳步接電話。問他誰打來的,他語焉不詳。
此類情況一次又一次地發生。
我并不是一個充滿控制欲的人,允許另一半擁有個人空間,但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早已超出正常范圍。朝夕相處、同床共枕,這種直覺不會錯,他有事兒瞞我。可他究竟瞞著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猜測他在外面可能有別的女人,或者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這種猜測使我吃不好,睡不好。為了恢復正常生活,我不得不翻看他的手機,檢查他的通話記錄和短信。我還在他上完廁所的時候,進廁所查看。
女人是天生的偵探與幻想家。我很快發現了更令我不安的事,那就是——根本沒有人給他打電話!
我的意思是,當他佯裝接電話離開我的時候,根本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刪了通話記錄,可后來我到移動公司查詢,發現不是的,即便一整個晚上沒有一個人給他打電話,他也會出去“接”好幾次電話。
同樣,他在廁所里的時候,根本沒上廁所。我故意放掉抽水馬桶里的水,關掉水閘,他卻毫不知情,廁所里的氣味也清新如常。
他在搞什么?
思來想去,他若不是極其討厭和我待在一塊兒,就是精神有問題。
2.
我決定和李孟開誠布公談一談,向他訴說這些天來的思慮。我問他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否則為什么總是借故離開?李孟的表情有些尷尬,眼珠子提溜提溜轉,隨即一屁股坐在床上,擺出一副抵賴的樣子。
“你們女人就是喜歡多想!我接電話,上廁所,走開一下不是很正常嘛?”
“可是……”
“可是什么?公司的事嘛!”
“你們公司的事兒干嗎背著我?”
“不方便,有時候也有私事兒。”
見我還很疑惑,李孟滔滔不絕訴說開來。
他說公司的財務老王經常和媳婦兒鬧矛盾。昨天他和媳婦兒又鬧矛盾。媳婦兒朝老王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老王氣不過,甩了媳婦兒一個耳光,媳婦兒不干了,收拾東西要回娘家。老王就打電話給他,讓他出主意。他說公司的前臺小美懷疑男朋友出軌,苦于沒有證據。他還說公司的岑經理為了競爭部門總監,和另一個經理鉤心斗角。
他越說越多,越說越起勁,配上表情和動作,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兒。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知該做什么反應,這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呀!
他卻刮了刮我的鼻子:“傻瓜,我怎么會不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呢?”說完,再次接起電話跑出去,留我一個人待在房里。
我的心狠狠揪起來。
我記得以前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類似妄想癥之類的病,得病的人總會看見或聽見一些別人看不見、聽不見的東西。難道李孟得的是這個毛病?
我趕緊打開手機上網搜索,幾個有關妄想癥的關鍵詞躍入我的眼簾:行為神秘、堅持錯誤的想法、精神分裂中的一種、幻覺……
是的,每一項都與他無比契合。
他得了妄想癥,他是個妄想癥患者。
3.
我和李孟從相識到戀愛再到結婚,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曾想哪怕他躺在床上全身癱瘓,人事不知,我也一樣愛他。現在我的想法并未改變,所以區區一個妄想癥,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我堅信它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我與李孟可以順利通過,從而得到情感的升華。
為此,我應當率先做出努力。
我特地去第三醫院,掛了心理門診,坐在診室里向醫生訴說我們之間的問題。醫生的看法和我一樣:妄想癥。當然也不排除其他器質性的病變,最好能讓患者親自來看一看。
“可是,該怎么說服他?”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回到家中我準備了一套說辭,他恰好在房間里聽音樂,我開門進去。
“李孟?”
他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拽著我出去。
“怎么了?”
“別進來,我剛剛噴了殺蟲劑!”
“可是我們家并沒有殺蟲劑啊!”
“這……”
李孟的臉紅了,從脖頸到頭皮,眼睛圓鼓鼓地瞪著,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
我趕緊找話:“是不是你下班回家買了一瓶?”
“是的,是的!”他松了口氣。
我悄悄打量他,不知在他的腦海里又幻想出了什么東西,這令我無比心疼。因為不論他幻想的是什么,一定都很辛苦。我試探性地提議去醫院做一個體檢,李孟完全贊同。
“注意健康是個很好的生活態度!”
“嗯,當然。不過我的意思是,不僅檢查身體,還檢查檢查心理。你知道的,身心是一體的,它們連結得異常緊密!”
李孟笑起來。
“你這家伙,最近古里古怪!”
“是嗎?我古里古怪?”
“嗯!”李孟又笑起來,“你是不是要來大姨媽了?”
天知道,古里古怪的人分明是他!
4.
不論我說什么,李孟都不愿意去心理門診。他覺得這種提議荒謬至極,因為他既不抑郁也不躁狂,更不用說什么失眠和神經衰弱。他快樂得不得了,有什么必要進行心理體檢?我料到他會拒絕,可我沒料到他的癥狀已經開始加重。
晚飯完畢,我們照例坐在房間里看電視。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的時候發現他拿著一把扇子,對著一團空氣模樣認真地扇著,就好像那團空氣里站著什么東西。
我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李孟?”
他迅速將扇子收在身后,整個人嚇了一跳:“你怎么沒聲沒息的?”
“我走路輕。”
正要坐下,他又一把拉開了我,要我換一個位置。
“難道這里有人啊?”
“瞧你說的!”李孟迅速挪開,將我安置在他邊上。我下意識看了看他,他下意識看了看那團空氣,嘴巴努著,像在示意什么。
難道他的妄想已經從手機來電演變到了現實中的人?我盯著那團空氣,膽戰心驚,偷偷回房間給醫生打電話,述說這一切。
“如果不放心,就強制送醫!”
“強制送醫?”
“是的!”醫生說,“我們很難保證他幻想出來的人會不會教唆他做什么危害自己或別人的事情,強制送醫雖有可能‘錯殺’,但不失為最保險的方式。我會通知醫院,馬上來你家接人。”
我握著電話,想象李孟被一群人抬上救護車的畫面就心如刀割,“怎么了?”李孟問。
我回頭給了他一個擁抱。
“沒什么,我愛你!”
“傻瓜,我也愛你!”
我的眼淚流出來,他吻著我的額頭,我們就這么抱著,好像時間靜止,直到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出現在我家門口。
“你們要干什么?”開門的剎那,李孟很不解。
醫生沒有解釋,徑直進屋,將李孟五花大綁。
“麗麗,麗麗,綁架,快報警!”他目光焦灼地看著我。
我背對著他淚如雨下。
我們會渡過這個難關,對嗎?我虔誠地仰望天空。
5.
李孟就這么走了,家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我做了一宿的噩夢,第二天一早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
“來醫院接人!”
“什么意思?”
“辦理出院手續!”
“你們的意思是說,他還不需要住院?”
“不,他根本沒有病!”
“那為什么……”
“來了再說!”醫生撂下這句便掛斷。
我只好急匆匆趕到醫院。
李孟一臉疲憊地坐在病床上,醫生招呼我過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醫生沒有回答,卻問我李孟一般什么時候“發病”。
“晚飯后。”
“那就對了!”他笑起來,“你有沒有想過,他的種種舉動只是為了掩飾一些尷尬?”
“尷尬?比如?”
“比如放屁!”
“放屁?”
“是的,放屁!嚴格說來,這也算是一種心理問題,患者過于關注某些事情,導致……”
“你是說,他假裝接電話、上廁所,只是為了不在我面前放屁?”
“沒錯!”
一股無名怒火從我心中升起!這么多天,我擔驚受怕,輾轉反側,以為上天給我們的愛情設置了障礙和考驗,竟然只是一個屁?
李孟低垂著頭坐在我身邊,默認了這一切。醫生說因為不影響生活,所以不需要住院治療,可以接受門診咨詢,并請家屬一同配合矯正。
我不知該說什么,我只覺得荒唐!
還有一種說不出口的、難以言喻的惱怒!
6.
我就這么帶著李孟回家了。
此后每周六,他會去醫院接受一次心理咨詢。一次心理咨詢的治療費是三百,我總很難忘記,他花這個錢是因為一個屁。
他謹慎地遵守醫囑,每天在小本本上記錄自己的進步。
一個半月后,他成功地在我面前放了第一個屁。
那是一個很臭的屁,響,且不干脆,嘀嘀咕咕一整串。他觀察著我的反應,我佯裝無所謂,笑了一下。他露出如釋重負的樣子。
然后他又放了第二個,第三個……你簡直不知道他的肚子里怎么會有這么多屁!我借口去廚房倒水,離開他的身邊,他緊張地跟過來。
“你是不是嫌棄我的屁?”
“怎么會呢?”
我假意安慰,他再次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三個月后,他結束了心理治療,終于不再畏懼在我面前放屁。
“噗!”
“噗噗!”
一個又一個的屁,炸響在我的生活中。
他康復了!
可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并不好過,我有時候甚至希望他得的是妄想癥,而不是什么放屁恐懼!更糟的是,經過這么一長段時間的“配合”,我的腦海里總是抑制不住出現著他放屁的樣子。無論我們在吃飯,在玩笑,在聽音樂,那些放屁的動作和聲音都會忽然浮現出來。
發展到后來,我甚至出現了幻嗅,總能聞見空氣里彌漫著屁味。
“你放屁了嗎?”
“沒有!”
“你放屁了嗎?”
“沒有!”
“你放屁了嗎?”
“……”
我幾乎要瘋了。
而這瘋狂的原因只是因為屁!我有時候想,他若癱瘓該有多好?我定不離不棄,伺候左右。可惜沒有,他沒有癱瘓,他只是在放屁,一個又一個的屁。
噗噗,噗噗。
終于,在半年后,我克制不住自己,我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他竟然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抬頭看了看我,長出一口氣。
我們平靜地吃了晚飯,上床睡覺,第二天簽署了離婚協議。
就這樣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