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陽風俗,七七期內過世人的嫡親子女不能摘孝,不能出遠門,也不能隨便出入別人的家,怕給人家帶來晦氣。虞明淑不能出門,就派童九去了一趟淮安城,跟廖忠堂打聽警察局那邊有沒有進展。童九去了,帶回來憂喜兩條不同的消息,一個是說董少鵬之死背后原因復雜,可能跟國民黨的復興社(又稱“藍衣社”、“力行社”,軍統局的前身。是賀衷寒、戴笠、鄭介民、康澤等十三太保成立的專門暗殺共產黨的特務處機構)有關,淮安警察局不敢深入調查這個案子;另一個是廖老先生說的:警察局不管,他會想方設法追查到底。董少鵬究竟惹著了哪類人,虞明淑心中有數,她絕不會因為遇到難題就望而卻步,報仇的念想反而越來越強烈。可是,這個年頭辦事需要身份和大洋,當不了掌門人,怎么為少鵬報仇?
七七這天去上墳,虞明淑和三七五七時一樣,徒步走著去,走著回。回途中,對面走來董萬田兒子董少新夫婦,以往見到虞明淑恨不能飛過來套近乎的夫妻倆,這回像見到鬼似的躲遠了,偷瞥過來的眼神里竟然閃著不安和戒備。虞明淑覺得奇怪了。
難道只是因為寡婦門前是非多?
虞明淑猜錯了,事實是紫巧把童九從淮安得來的信息透露給了董少彪。董少彪添油加醋到處傳播說少鵬死得蹊蹺,連淮安的警察局怕受禍害都不敢深查,這家要是交給虞明淑,她肯定要查下去,董家務必要受到牽連,等等。這件事成了韓山鎮公開的秘密,只有二房的人不知道。
剛進大院門,下人就稟告說虞明辰帶著虞家下人來了。
見到憔悴不堪的妹妹,虞明辰愛憐地苦笑著:“明淑,咱爹咱媽想你和明霄了,叫我來接你去顏集住一陣子。”
實際上,是虞仲杰猜到過了七七,董家該動手商榷誰當家掌門的事情了,他作為虞明淑娘家人,是不能參與其中的,可又怕女兒對付不了,想趕在前頭把她接回家商量對策。虞明淑能猜出父親的意思,父母的心疼牽掛,讓她心頭一暖,有了些精神氣兒。
虞明淑跟虞明辰剛跨出屋門,一直在西院門里等著的董少彪陰陽怪氣地問:“二少奶奶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跟我哥回娘家住幾天!”虞明淑回答。
“是住幾天那么簡單?該不是回去討主意吧?”
虞明淑仰頭冷眼看他,“難道我還沒有回娘家的自由了?”
董少彪一身里外透新的長袍馬褂,滿面的春風得意,“回娘家是你的自由,但得等事情了了才能走。大爺他們都在祠堂里等著,二少奶奶請吧!”說著瞥一眼虞明辰,“娘家大舅哥哥正好在這兒!一起去吧,做個見證,省得你回去告狀說我們欺負你妹妹!”
“董少彪,你少血口噴人!”虞明辰瞪著眼就要奔董少彪過去。虞明淑一把拽住,“哥!不要跟他計較,你先歇著去,等那邊的事處理完了,我就跟你回去。”虞明辰望著董少彪吹著口哨遠去的背影,狠狠地啐一口。
想到要只身對付董家那一大幫子,虞明淑心里發虛,但事已至此沒有退路了。
董家祠堂里,此時密密匝匝地擠滿族人。祖宗牌位前香火正旺,裊裊直上的香煙繞檀木雕梁徐徐涌動。顯然,他們已經搶先拜過祖宗了,也顯然,他們沒把二房看在眼里。虞明淑知道不能發作,也許他們正等著自己惱火失去方寸。她按著長先幼后的順序,一一拜過了祖宗和過世的族內親人,才回到桌前坐下。她的冷靜叫董萬田很吃驚,和曹熾互望一眼。
見虞明淑就座,董萬田直奔主題。
“二少奶奶,當著咱族里這么多人的面,我這么大歲數的人,不能說昧良心的話。我承認有老爺把董家交給你的這回事!”
他能當眾說實話,出乎虞明淑的意料,但她知道一切剛剛開始。為表尊重,她站起來彎腰作個揖:“大爺,謝謝您實話實說!”
果然,董萬田拿起桌上一本泛黃的紙冊話意陡轉:“但是,咱董家有規矩,女人不得參與家事,更不能染指生意上的事務。近百年來,董家還從來沒人敢越雷池把家交給女人來當的先例!不僅董家,包括整個沭陽縣,也沒有這個例子。所以,抱歉二少奶奶,我們不能執行老爺的遺言。”
虞明淑不亢不卑地說:“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是人改的。凡事都得有先例,老爺既然把掌門的交給我,就是信任我,大爺卻要憑著一紙祖規否定我,恐怕說不過去吧?就不怕老爺的在天之靈不安生?”
“二少奶奶,祖上立規矩,是經過族人千遍萬遍商討才定出來的,能憑你一句話說改就改的嗎?況且祖規里還有規定,繼承家業長幼有序。當初老爺已經違背了祖規把董家交給二少爺執掌,這要是再連番違規,董家的祖訓族規還有什么威信可言?”
董萬田不緊不慢地點出違背族規的要害。
“大爺,祖規上還有規定,好逸惡勞者,不論尊長都不得掌控家業。老爺當初違背祖規把家交給少鵬,是族里人點頭通過的。少鵬掌家六年來,所做的事有目共睹,事實也證明老爺的選擇是對的,現在老爺尸骨未寒,您卻搬出這件事指責老爺違背祖規,您拍拍良心說,您對得起一向尊重您的老爺嗎?”
虞明淑口舌如刀,董萬田的臉霎時紅到了脖子根,不知該如何回答。
曹熾見董萬田啞了口,趕緊接茬:“二少奶奶,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事,而是事關董家大局。當初老爺任命二少爺掌家,是當著眾族人的面親口認下的,雖然沒有正式的文書,可族人親耳聽著了,就是不爭的事實。你現在單憑老爺的遺言,就一口咬定老爺把董家傳給了你。就算我和大老爺說聽見了,但難保老爺當時不是病糊涂了……”
曹熾的話暗示了族人,他們紛紛提出質疑:說的是啊,讓女人當家,除非董家沒男人了,老爺大概是病得重了分不清是非;我看也是,二少奶奶能不能留得住還難說,老爺怎能把家交給外姓人……
族人七嘴八舌,越說越離譜,后來的話里直接充斥著對虞明淑的不屑和侮辱。一般女人,早呼天搶地怒上了,可虞明淑不是一般女人,她是胸中裝著董家和為夫報仇大局的人。她淡然地聽著眾人議論,直到他們無話可說靜默下來,才抬眼直逼曹熾,“曹管家,您的意思,是要老爺的遺囑?”
曹熾一口咬死:“是的二少奶奶,我們要老爺的遺囑!”
董萬田趕緊附和道:“拿出遺囑來,我們二話不說,即刻認下你這個掌門人。”
沒有遺囑是虞明淑的軟肋,這幾個人明明知道老爺想留遺囑沒留成的經過,卻單單掐著這一點反對她。虞明淑把腮幫子塞進牙縫,狠狠地咬下去,一股腥咸的味道涌進舌根。她突然咧嘴笑了,眼神里閃爍著野獸般酷厲的光,看得曹熾心中一凜。
虞明淑口里腥咸咽盡之后,說話也不客氣了,也不再管董少彪叫大哥,而是直呼“大少爺”:
“我沒有遺囑,大少爺你同樣也沒有,咱倆,現在是站在一條線上,誰也甭挑誰的不是。但我有句話想問大少爺,你要是當家主了事,第一件事什么?”
“當然是遵循祖訓族規,以身作則,管理好董家和礦山,維護董家的繁榮團結昌盛。”董少彪回答。
“還有呢?”
“叫董家人吃穿不愁,都有錢花!”董少彪張口閉口不離錢。
“還有呢?”虞明淑緊逼不放。
“還有什么?叫咱韓山人團結一心,不……不受外人欺負。”上臺面動真格的董少彪就是一只學舌鸚鵡,董萬田教他的那幾句說完就不知說什么了,又摸不清虞明淑到底要問什么,顯得信心不足。
“沒了?”虞明淑冷冷追問。
“當然沒了!你說還有什么?”董少彪反問,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虞明淑冷笑:“我看您要是當了家,咱韓山叫人欺負定了。董家掌門人死于非命,兇手至今逍遙法外,你們從不提起來追討兇手,卻只為當家奪利鬧不和,還談什么團結一心!”
“別說得比唱得好聽,你不也一樣在爭嗎?”董少彪反唇相譏。
“我爭,是因為爹許了我當家掌門名分的!我要是當了掌門,第一件事就是查處兇手為少鵬報仇!”
一個女人家,說大話也不給自己留條后路。董少彪當下里哈哈大笑,“好啊,你去查吧,要是能把害少鵬的兇手找到,我帶頭承認你是董家掌門的。”
為少鵬報仇這事董少彪不是沒想過,但自從聽了紫巧傳過來的話后,跟大爺和曹熾又幾番碰頭分析,最后一致認為董少鵬是淮北的瓢總,來無影去無蹤的又常去是非不斷的上海,有時一住就是三兩月,誰知道他都跟什么人接觸。估計是真惹上大麻煩了,不然怎么會好端端地就被人毒死了呢?這個案子連淮安警局都不敢過問,小小老百姓哪還敢惹禍上身?虞明淑是個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捅這個馬蜂窩的后果,要是好查她不會等到現在,顏集的父兄也早就替她著手辦了。她這樣說定是窮途末路了給自己找的由頭。
“你說話可得算數!”這話正中虞明淑下懷。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么多人都可以為我作證!”董少彪一副板上釘釘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