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安逸無憂的時日并未長久,戰(zhàn)鼓聲未多停幾日,喊殺聲頓又悚然而起。1949年,時局動蕩,乾坤再定。迷茫無措的陳家人,收拾細(xì)軟之后,帶著離恨和無奈離開大陸,逃到了臺北。
那段流浪的歲月是炮火連天的挽歌,是刀光劍影的奏鳴,也是血肉橫飛的寫照。一路的奔波,一路的遭難,讓幼小的三毛終于初識了流浪的滋味。只是,年少的三毛并無太多感慨和不堪,而是沉浸于沿路風(fēng)景的變換,那顆藏在幼小胸膛中的素心也慢慢地進(jìn)化。
臺灣,這是三毛與它的初次擁抱,將預(yù)示著一段緣起緣滅的糾葛,也揭開了三毛苦行女的禁錮符咒。
抵達(dá)寶島之后,陳家兄弟在臺北建國北路的一幢日式小宅中安頓下來,在陌生的環(huán)境開始了新的生活。
宅子周圍荒僻安靜,少有人跡出現(xiàn)。呼嘯而過的庭院之風(fēng),潺潺流動的渠中之水,郁郁蔥蔥的房后野草,勾勒出一幅百業(yè)凋敝的慘狀。為尋生計,陳家兄弟在舉目無親的島上四處奔波。十幾口人,擁擠在狹小的房間里,孩子們睡覺只能在地上。
戰(zhàn)爭的降臨和結(jié)束,都在改變著平民百姓的人生軌跡,從歡歌笑語的黃桷埡到寧靜舒適的南京,再到偏安一隅的臺灣,一家人被歷史的車輪凄涼地推動著,在發(fā)黃的地圖上尋找著最終的歸宿。
那時,三毛總歸年幼少知,除卻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其他并未讓這個女子心生悵惋與失落,相反還因居所的遷移而有一絲盎然的興味。一次,三毛跟著其他孩子高聲叫喊著“解放”,結(jié)果被母親嚴(yán)實地捂住了嘴巴,從此再不敢提及此二字。也許正是從那時起,三毛才在恍然間發(fā)覺語言的力量和文字的神奇:僅是看似簡單的兩個字,竟讓長輩如臨大敵。
尚未全面參悟文字含義的三毛,在懵懂之間模糊地意識到“解放”二字帶給人的希望與幻想,而她日后的人生也總是充滿著突破和追索,并伴著顛覆和反叛。
從黃桷埡飄落而出的蒲公英,此時載著愛的流浪夢飄散在臺北這一塊寶地。三毛的赤足苦行,漸漸從地圖的某個角落生發(fā)、蔓延。
遷居臺北的次年,七歲的三毛進(jìn)入了臺北市“中正國民小學(xué)”。她帶著對體驗生命的渴望和深藏于內(nèi)心的呼喚,由家中的小天地進(jìn)入了另一個更為多姿多彩也更為險絕的世界。
【被世俗吞噬的友誼】
轉(zhuǎn)為學(xué)童之后,三毛告別了舊日的盡情玩耍。每日清晨,母親的一聲呼喚便讓她從昨日的美夢中醒來,她乖巧地洗臉吃飯,換上寫有名字的校服,背著書包,拎著便當(dāng)和水壺走出家門。
行走在臺北的街道上,三毛那小小的背影不停地晃動、微顫,宛如一朵輕巧可愛的花瓣順著風(fēng)的腳步滑行,好似一個幼小旅行者,懵懂卻又執(zhí)拗地朝著旅程終點奔去。
粉嫩的臉寵,明澈的眼眸,微卷的頭發(fā)……勾勒出一個花期未至的孩童模樣。
對多數(shù)孩子而言,上學(xué)有苦亦有樂。苦在學(xué)習(xí)之苦,樂在和同學(xué)嬉戲之樂。然而在三毛那異于常人的視角中,學(xué)校似乎從未誘惑過她的心,她覺得那個由磚塊、板凳、花壇和教學(xué)大綱堆砌而成的世界會讓自己失去自由,遠(yuǎn)不及在圖書室里安靜讀書的寧謐和泰然。
擁擠吵鬧的教室,嚴(yán)肅刻板的老師,周而復(fù)始的考試……校園生活讓三毛為之厭棄,因而她熱切甚至是病態(tài)地盼望自己迅速長大,讓生命的花蕾怒放在迎風(fēng)招展的時節(jié)。
至此,這種可怕的想法就像一枚被火燒燙的釘子,狠狠地?fù)a入三毛的心里,讓其難以承受,甚至產(chǎn)生了“上學(xué)=死亡”的錯覺。疼愛她的母親自是無奈,面對女兒如此悲觀的情緒,除了輕聲安慰之外再無他法。
那年某日,學(xué)校來了一隊生龍活虎的士兵,有點灰頭土臉,也有些魯莽粗野,攜著從遠(yuǎn)方卷帶而來的塵土和疲憊,將原本循規(guī)蹈矩的校園攪和得熱鬧起來。早已困頓于枯燥學(xué)習(xí)生活的三毛,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被這些意外的“來客”驚動了壓抑的童心,很快陶醉在和這些兵哥哥們的交往中,感受著一種別樣生活帶來的清新。
對于學(xué)童來說,這些身材高大、坐立有姿的士兵給他們帶來了軍旅生涯的簡單和歡快,于是便與其超越年齡地融合在一起,一邊唱著軍歌一邊支起大鍋做飯,彼此訴說著各自的見聞和小秘密,共享脫離戰(zhàn)亂之苦的安靜。
一位啞巴炊事員,如一陣春雨灑在了三毛的世界中:沉默的嘴唇,不沉默的善心,幻化出一個孤僻卻又熱情的靈魂。
正是炊事員這異于常人的殘缺,激起了三毛心中隱匿的“大愛圣經(jīng)”,演繹了一段忘年之交的輕聲低唱。
清晨,旭日初升時,細(xì)碎的陽光溫順地灑落在校園,晴空裝點了有些泛白的世界。啞巴士兵會在這時與三毛在操場上會合,一對大手牽著一對小手,演繹著一個個古老的游戲。
除去玩耍嬉戲,三毛還教士兵識字,士兵則助三毛值日。放學(xué)時,炊事兵會將三毛親切地護(hù)送出校門并駐足許久,直到那個瘦小的影子隱沒在拐角處。后來,啞巴士兵贈給三毛一張用芭蕉葉做成的墊板,讓她高興了許久。
忘年交如一杯醇香美酒,讓干渴的人在無限的寂寥中尋到了那期待多時的清涼。三毛便是如此,她厭倦了同齡人的嬉鬧喧噪,反而對這沉默無語的士兵產(chǎn)生了異樣的親近之感。
也正是因此,她這愛之旅的發(fā)端尋到了第一處停靠的驛站,溫暖、閑暇、安然。
可惜,此情誼太過短暫而又經(jīng)不起折磨。時間一久,便有外人質(zhì)疑啞巴士兵對天真無邪的三毛另有所圖。接著,有老師跑到陳家去訴說情況,警告三毛如若不和那人斷交將會被記過處分。
無知的世俗,卑微的世俗,讓年幼的三毛被迫割舍這段忘年之情。她那顆初經(jīng)世事、稚嫩美好的心,如何能承受這催人落淚的結(jié)局?三毛始終不懂,為何世間的坦誠如此寶貴稀少?
人生于世俗,卻又掣肘于世俗。世俗之力,如魔影,如利劍,如狼牙,隨時籠罩人性之上,隨時能切斷人性之根,亦能隨時啃噬人間殘存的善念和信仰。面對世俗壓迫的三毛,最終無力抗?fàn)帲诟改复弑葡拢诶蠋煹谋O(jiān)管下,終與啞巴士兵拉開了距離,又從熟識變回了陌路。
那日,部隊開拔之際,陽光陰懨無力,空氣窒息凝重,已受三毛冷落的啞巴士兵,雙手微抖,捧著一包牛肉干,走向教室的門口,意欲見那女孩最后一眼。不想門旁倏然冒出了仿佛在等候獵物的老師,蠻橫無理地拒絕了這次哀慟的訣別。于是,一顆純粹的素心,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
那不再閃現(xiàn)的背影,那不再響動的腳步,那永無彌補(bǔ)的失落,那遺留一生的惆悵……雖未映入三毛的眼簾,卻銘刻在她的心上,形成細(xì)小的傷痕,雖無大礙卻終生相伴。對于三毛來說,避而不見并非是傷害啞巴炊事員,而是將所有的遺痛都留給了自己,讓她余下的歲月光陰中,時時想起,或糾結(jié),或慨嘆。總之,傷屬于她,恨屬于她。
那是一種純的枯萎,那是一個世俗的勝利。無論它因何而起,卻終歸因這世上的偏見與妄想而結(jié)束。于是有了離別,而這一別,便是一輩子。這一次愛的探訪,讓三毛碰破了額角,也濕了眼簾。
清雨落下,濁淚滴碎,托著臉頰凝望窗外的三毛,發(fā)呆、失落、悔恨……她終于因這個世界的專制與蠻橫,第一次丟掉了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某樣?xùn)|西。殊不知,在三毛日后的人生中,這被迫的丟棄竟會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