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苦守尼寺,絕望中尋找通天法門(2)
- 武則天2: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977字
- 2016-05-12 11:40:37
“我也很好。”明空趕緊道,“寺里衣食比宮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見葷腥,“孩兒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無眠,“師傅教授的經義我很喜歡……”絮絮叨叨難入我心,“師姐妹都很和順……”暮氣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兒現在挺安然的……”晨鐘暮鼓陳規戒律活活把人悶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兒替您圓這心愿,日日佛前祈禱,保佑您還有姐姐、妹妹。”
楊氏自知女兒言不由衷,卻強作笑顏聽著,但聽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頭一震,滿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頭壓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覺母親的臂腕不住顫抖,趕忙蹲下身觀瞧,見母親已淚水漣漣,“別哭,您別哭,孩兒不覺得苦。”
楊氏悲傷難抑,又見女兒一頭秀美長發成了光禿,更心如刀割,再隱瞞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鬧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還有妹夫,他小夫妻雙雙……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又喪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懲罰我……”話未說完放聲痛哭。
“阿彌陀佛。”法樂法師大感意外——方才但覺楊氏心思縝密口若懸河,卻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見到女兒才哭出來,此老心志之堅超乎常人!法師也不禁憐憫,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卻毫不動容,只是略微蹙眉,撫著母親的背道:“或許命該如此,您不必悲傷。小妹命數雖短,但孝順賢惠一生良善,轉世投胎定會大富大貴。”她說得如此平靜,仿佛死的倒似是別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兒啊……”楊氏早沒了方才的沉著桀驁,只是放聲痛哭,卻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個女兒。
“娘,莫哭!”明空緊緊抱住母親,“還有大姐,還有我!孩兒不會不管您。”
法樂一旁暗自搖頭——身在感業寺,佛法王法兩重天,有你沒你有何不同?雖是寬慰之言,聽著叫人心酸。
楊氏不知是信以為真,還是不愿讓女兒跟自己一樣難過,竟漸漸收住悲聲,哽咽道:“對!還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兒,袁天罡斷過,你命數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著!”
“咱們都好好活著。”明空緊緊擁著母親,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楊氏擦擦淚水:“我不想留在長安了,過兩日動身去相州。”她與武氏子侄不睦,當初來京全為女兒,所依賴的是身為宰相的堂兄楊師道。然而楊師道被罷相,前不久憂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長廣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悶的是,他們夫婦膝下本有一子楊豫之,竟在居喪期內與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處死了。楊氏在長安再無可依靠之人,不得不離開。她大女兒武順嫁與賀蘭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貞乃李世民第八子,當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擔任相州都督,賀蘭夫婦也相隨在側。更巧的是,李貞之母燕妃也是楊氏表親,先帝駕崩后出宮隨子生活,被封為越國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連連點頭:“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錯,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墳塋嗎?”
“埋在人家祖墳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說我回文水住哪兒?難道還要居于元慶、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氣。”楊氏說到此處轉而忿忿,“當初他們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將你妹妹嫁與同鄉郭孝慎。若非結下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錯!”明空也泛起恨意,“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為妹妹報仇!”其實小妹之死與婚事并無直接關系,但他母女竟把滿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這股仇恨互相激勵著生活下去。
法樂冷眼旁觀,見明空柳眉倒豎、咬牙切齒,不禁膽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薩,是討命的夜叉。貪嗔癡恨惡,半載修行無半分消磨,雖衲衣在身,只怕與佛無緣。
楊氏擦去腮邊淚痕,茫茫然注視著女兒;明空也漸漸收起恨意,望著母親默然無語——母女間有千言萬語,三天三夜說不盡,但此刻短暫相會又臨別在即,縱有滿腹熱忱卻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牽動彼此心事,徒增傷悲。
法樂有些焦急,眼瞅著已半個時辰,寺內眾尼已用完齋飯,少時若有人到這邊來,瞧見她母女相會,自己難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楊氏是要強之人,豈待逐客令?不等法樂開口,搶先道:“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能見女兒一面我已心滿意足。過兩日便需啟程,還要回去準備行裝。”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來接您嗎?”
“不。”楊氏強笑道,“人來人往甚是麻煩,倒不如我自己雇車,清清靜靜也不錯。”
明空知道母親有苦衷——雖說女婿身負半子之勞,畢竟是外人。一把年紀去端賀蘭家的飯碗,怎好意思讓人家大老遠來接?也得為當人家媳婦的武順著想……明知母親偌大年紀還要獨自遠行,明空身在佛寺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似萬把鋼刀扎在肺腑:“孩兒不孝!”
楊氏卻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順。”又仔細審視女兒一番,仿佛要把珍愛的倩影牢牢印在腦子里,全然不顧法樂不準她再來的叮囑,毅然道,“你且修行,娘會再來看你,下次帶你姐一起來!耐心等著!”說罷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亂的白發,頭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頭昂首闊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腳步堅定有力,甚至比來時更加精神抖擻。
明空看懂了,母親是用挺拔的背影、堅定的腳步告訴她:“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乖女兒你放心吧!”
法樂本欲攔住楊氏,把話說清楚,不叫她再來了,可轉而一想,人生七十古來稀,況且道路遠隔,還有下次嗎?于是木然佇立在側,任憑楊氏背影逐步遠去,消失在巷口,總算長出一口氣,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剛碰到明空肩頭,只見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頹然癱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兒無能,孩兒不孝!不能讓您富貴,不能膝前盡孝……您又何苦生我養我?我是廢物啊……妹妹,阿姐對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樂這才明白,原來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親離開才發泄出來——執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堅,比她母親更厲害一籌!
不過身處感業寺,身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掙扎越痛苦罷了。法樂心生慈悲欲加點化,遂合掌念誦:“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明空根本不理會,兀自呼天搶地,但痛哭卻已化作賭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夢如幻?富貴在己,豈由天定!我還有最后希望,我要離開這鬼地方!娘啊,女兒一定會發達,一定讓您大富大貴。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再不受人欺負……我武媚娘不會認命的!絕不!”歇斯底里的吶喊響徹空曠的街巷,氣沖斗牛余音縈繞。
法樂的佛經實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著這個貌美而強悍的比丘尼——為何她如此執著不屈?她苦苦堅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憫,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這顆入魔的心靈吧!
二、潛龍在淵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賭咒的同時,還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過此人不在青燈古佛畔,而是身處皇宮中——便是當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來,大地回暖,宮苑又恢復了盎然生機。海池幽碧,蘭蕙芬芳,好一派秀麗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卻愁眉不展。他獨自佇立在御園望云亭上,漫顧一座座金碧輝煌的樓臺殿閣,竟尋覓不到半分愜意。
身登九五一統八荒是無上榮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這愿望從遙不可及到最終實現,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隱忍之苦、斷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運似乎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喪父之悲與繼位之喜相交織的矛盾心情漸漸平復后,李治赫然發現,自己的處境并沒改變。父皇雖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權力卻沒有過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長孫無忌之手。
李治內心深處一直依戀著母親,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監國期間,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頒布,他從沒提出過任何異議,因為那時他還是儲君,而且時時面臨父皇的考驗,所以他只能耐著性子當好兒子、好外甥、好學生。可現在不同了,龍袍加身冕旒冠頂,急需的是權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親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長孫無忌的地位,臨終前鄭重地將顧命大臣之任授予了無忌和褚遂良,于是他們便毫不客氣地行使著權力,百官俯首三臺聽命,幾乎包攬一切事務。李治卻還是那個忠厚老實、聽憑擺布的李治,只不過擺布他的人由父皇變成舅舅,甚至還不如當太子時自由呢!
東宮的日子雖然也不能隨心所欲,至少談不上孤獨苦悶:有心腹侍讀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輔、許敬宗分擔事務,更有來濟、李義府、孔志約、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東宮僚屬,大家談古論今展望未來,互相激勵躊躇滿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時他能與玄奘、慧凈等高僧談論釋法,前往終南山探望父皇時也可順便飽覽青山秀水,在翠微宮的一個個夜晚他更是偷偷與……如今這一切都不行了。手無實權的處境未變,地位卻變了,稱呼從“太子殿下”換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從東宮搬入皇宮。原先的親信雖然升官,卻遠離了他,唯有朝會時才能遠遠望見,想說兩句知心話都沒機會。皇宮雖美卻似牢籠,他沒理由隨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再也找不回無拘無束的感覺了。
單單這些也罷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繼位半年竟無一日沒有災報,尤其晉州接連兩次地震,死傷百姓五千余人。晉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頂著晉王封號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連續地震,甚是不詳。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風又上奏,天象異常,太白晝見。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應”之說解析,太白晝見乃災禍之預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貞觀十七年舊太子李承乾被廢后才入主東宮的,至今不到七載,根基并不牢固,當初房玄齡、岑文本、劉洎那幫人就不看好他,至今還有許多大臣對他的能力有所懷疑。現在又災異不斷人心惶惶,豈能不憂慮?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壯志的,更堅信自己獲得皇位是精誠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氣,詔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員上書諫言,并召集各州官員入京述職。一時間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齊聚京師,他每天接見十人,足足花費三十六天才見完,他是期盼從百官進言中獲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實際效果令他失望。
上書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盡皆空泛,無非是鼓勵他勤政愛民、親賢遠佞之類的話,沒有實際意義。而召見的地方官也大多報喜不報憂,即便有所奏報,也無非某地城墻損害、某州河道淤塞、某位藩王器用奢侈,無經國大略——這一個月根本是白忙!
天下豈會無事?且不說連續多次災害,先皇晚年猜忌心重又接連用兵,留下許多弊病,豈是蕭規曹隨所能解決?貞觀年間百官踴躍上書獻計獻策,更有魏徵等直臣面折廷爭,現在的情形卻是萬馬齊喑。難道朝廷百官面對強勢的父皇能做到知無不言,面對寬厚的他反倒不敢說話?言路不通的癥結何在?
很快李治便聽到了傳聞,各州官員在覲見前似乎被舅舅和褚遂良事先接見過。他恍然大悟,難怪他們只會唱贊歌,難怪連崔義玄那樣的三朝老臣見駕時也支支吾吾,幾度唉聲嘆氣欲言又止。舅舅掌握他們仕途升降乃至生死禍福,所以他們寧可敷衍皇上也不敢暢所欲言!
舅舅這樣做的目的何在?是怕幸進之徒借進言而邀圣寵,是防止不當言論干擾朝政,還是唯恐大家說出對他這個顧命大臣不利的話?李治覺得應是三者兼而有之,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但這種做法讓李治很憤懣——他不是三歲小孩,二十二歲血氣方剛,兒女已養下六個。父皇在他這個年紀時已揚威沙場,打贏定鼎天下的虎牢關之戰。他固然不能與父皇比勇武,但執掌朝廷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漢宣帝劉詢、魏孝文帝元宏、周武帝宇文邕不都是大器早成的明君嗎?與他們相比李治已不小,治國之道他懂,詩書文章學了不少,父皇撰寫的《帝范》更銘記于心,完全有能力操控權柄,為何不能親力親為?舅舅這種手把手教寫字一樣的輔政方式實在令他郁悶,有勁兒都沒處使!
他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忍受,如同旁觀者一般出席一次次朝會,毫無異議地在兩位顧命大臣草擬的詔書上畫敕,在這深深宮苑中渾渾噩噩混日子……
李治憑欄遠眺,春光正濃百花正好,而那些在微風中搖曳身姿的草木仿佛是在嘲笑他,笑他的怯懦,笑他的無能,笑他的毫無作為。
“陛下……”一聲輕柔的呼喚打斷了李治的思緒,他回頭望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立于亭外——站在前面是他的皇后,太原王氏女,其祖父乃西魏名臣王思政,其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東柳氏,更高貴的是她叔祖母是高祖李淵同胞之妹同安公主。這樁婚事由李世民指定,早在李治當太子時便封她為太子妃,如今自然而然成為皇后。
王皇后不愧出身名門,不僅相貌出眾,氣質更是脫俗,細眉秀目身材高挑,梳兩博鬢,頭戴十一鈿點翠金釵。那黼領朱袖的皇后禮服仿佛天生就長在身上,沒有一絲矯揉造作。她就像帔衣上繡的金鳳一樣,昂首峭立振翅向天,舉手投足間皆流露出天生的貴氣。然而李治卻對她視若無睹,反而矚目她身后侍立的那位鬢發花白的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