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守尼寺,絕望中尋找通天法門(1)
- 武則天2: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917字
- 2016-05-12 11:40:37
一、古佛青燈
李世民駕崩轉年,改年號為永徽,是為永徽元年(公元650年)。《爾雅》有云“徽者,善也”,美好之意。永徽,永續美好。正如改元詔書上所說:“太宗文皇帝龔行天罰,宏功無外,盛烈難名。朕以寡德,守茲神器,仰憑堂構,俯暢生靈。宜遵經國之道,以葉陽和之義。”這年號寓意新天子將繼承貞觀一朝的輝煌美好,并永遠延續。
但事實并非如此,經歷了一個無雪之冬,各地的災害仍在持續。雖說朝廷賑濟還算及時,但天下之大黎庶千萬,終不免困厄疾苦嗷嗷待哺。逢此天地不仁之際,百姓紛紛向佛祖禱告,以求慈悲降世。
前朝隋文帝楊堅幼年養于寺廟,隋煬帝楊廣曾拜法華宗智顗法師為師,故隋楊一代極為崇佛。大唐承隋之制,也對佛教甚為支持,至貞觀末天下共有寺院三千七百一十六座。中原河北,寶剎林立,荊楚劍南,蘭若無數,國都長安更是物華天寶名寺眾多。這些寺院莊嚴雄偉大德云集,本來就深得虔誠信徒和風雅騷客青睞,近來災害甚多,百姓越發趨之若鶩。前兩年敕建的大慈恩寺自不必說,其他如大總持寺、會昌寺、光明寺、興善寺、菩提寺、普光寺等無不門庭若市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在皇城以南的安業坊有座特殊的寺院,整日緊閉山門,不準百姓參拜,偶爾有些干粗活的老尼從角門出入,也非化齋求財。尼寺并不罕見,京中另有法壽、法界、證圣、證果等尼寺,都廣開善緣,沒有關門閉戶的。此廟與眾不同之處還在于占地廣闊,坐擁半個安業坊,紅墻碧瓦,青石為階,山門上一塊烏木大匾,寫著三個金字——感業寺。
因為該寺又從不開門,這條街逐漸寥落,除了早間去西市的人抄個近路,幾乎沒人到這兒來。但今日事有蹊蹺,臨近正午之時從南面走來一位老婦,循坊墻徑拐到這條街。這老婦已年逾七旬,身量矮小滿頭白發,穿著半舊的錦繡衣裙;莫看年紀高邁,腰不塌背不駝,走起路來挺胸昂首腿腳靈便,迎著料峭寒風,轉眼來到感業寺山門前,毫不遲疑踏上石階,三座大門直奔正中,抬手便拍門環,空寂的街巷中立時響起咚咚聲。
可無論怎么拍,里面沒半點兒反應,莫說無人開門,連話也不問一句。這位老人家實在執著,干脆攥起拳頭使勁敲起來,沉悶的響聲連綿不絕,右手敲累了又換左手。如此這般不知敲了幾百下,那山門終于“轟隆”一響,微微打開道縫。
“施主何故叩門不止?”一個年輕女尼探出頭來。
老婦抹抹額上汗水道:“你不來應,我自然叩打不止。”
尼姑不禁皺眉,可是見這老婦慈眉善目,腕上戴著串烏木念珠,必是虔誠信徒,于是耐著性子道:“老大娘,鄙寺不接納香客,您若燒香禮佛另尋別處吧。”
老婦卻道:“我辛辛苦苦就為貴寺而來。”
“本寺不準外人涉足。”
“小師傅慈悲為懷,行個方便吧。”
“不行。”尼姑不耐煩了,滿臉輕蔑道,“您老是外鄉人吧?莫非不知鄙寺來歷?還是找人打聽打聽吧。”說著便要掩門。
“且慢!”老婦伸手攔住,慈祥之態頓收,轉而流露出一絲不屑的神色,“你這小沙彌,好生目中無人。莫說你們這座寺的來歷,就是這座坊、這條街、這長安城的來歷老身也盡知!你既要問,老身便給你說個明白——當年你們這座院本是隋朝太師李穆的私宅,他夫人元氏虔誠禮佛,太師過世后便將宅邸舍于佛門,取名修善寺,是男僧修行之地;至于你們,是從西邊崇德坊濟度寺遷來的。濟度寺是皇家寺院,供養高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嬪妃。半載以前太宗皇帝駕崩,又有一群無兒無女的后宮嬪妃按例出家,濟度寺容納不下,便由長孫無忌提議,仗著朝廷勢力遷了人家修善寺的香火,讓你們占據這座偌大的寺院,更名感業寺,是為濟度寺別院,是也不是?”
“是。”女尼聽這老婦娓娓道來,不但盡知本寺來歷,竟還直呼當朝顧命大臣名諱,再不敢怠慢。
老婦舌劍鋒銳兀自不饒:“你原是哪一殿的婢子?既入空門便該恭敬守禮憐貧惜老。這般勢利眼,哪像個出家人?豈不玷污佛門!”
女尼早被她凜凜威嚴鎮住:“奴、奴婢……知錯了。”一時慌亂竟把出家前的稱呼說出來。
“閃開!老身要進去。”
“這……”女尼很為難,硬著頭皮道,“不準外人進入,乃是遵朝廷之令,小尼不敢做主。”
老婦毫不客氣:“去尋個能做主的人來!”
“我去稟告師傅。”女尼顫巍巍應聲,“敢問您是……”
老婦傲然道:“就說應國公夫人前來,你師傅若有見識便該知道。”說罷緩步退下石階,手扶石碑歇息——畢竟年逾古稀之人,敲了半天門實在有些疲勞。
沙彌尼去后不久,正中那座大門豁然敞開。一位年逾五旬、身材瘦削的白衣女尼款款而出,雙手合十降階相迎:“原來楊夫人駕臨,方才小徒無禮,還請贖罪。”
楊氏見這位師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還禮:“慚愧慚愧。”此言并非客套,莫看她拿腔作勢甚是厲害,心里實有愧意。她丈夫應國公武士彠去世多年,兩個兒子武元慶、武元爽只是州縣小官,而且都不是她親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國公夫人邁著兩條腿拜廟的?這位師傅敞開正門降階相見,可算給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無需多禮,佛門不是名利場,貧尼敬重的并非國公夫人的名號,而是您本人。誰不知武門楊氏潛心禮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貧尼還在襁褓之時您就已對《法華經》有所心得了。”
“不敢當。”楊夫人細細打量老尼,似曾見過,便試探道,“大師法名可是喚作法樂?”
“正是。”法樂法師點頭應承,卻不愿提昔日之事,轉而詢問,“夫人來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楊氏躊躇片刻,索性放膽直言:“我要見女兒。”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法樂再度雙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親眷?夫人通曉佛法,怎發此無理之言?”
楊夫人滿面無奈:“事不關己,關己則亂。舐犢之情孰能舍棄,還望大師通融。”
法樂不答,慢慢轉過身,抬手指向山門:“夫人可知天下佛寺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門?”
這可難不倒楊氏,娓娓道來:“三門者,空門、無相門、無作門,持戒修道必過此三門。”
“何為空門?”
“四大無我,五蘊皆空,不去不來,一切解脫。”
法樂又問:“何為無相門?”
“一切諸法本性皆空,一切諸法自性無性。若空無性,彼則一相,所謂無相。”
“何為無作門?”
“無因緣之造作,無愿無為。”
楊氏一一作答絲毫不錯,哪知法樂聽罷越發搖頭嘆息:“夫人既知女兒入此三門萬事皆空、塵緣盡斷,又何必強求相見?世間煩惱皆因自尋,何苦何苦!”
楊氏被問得啞口無言,眼圈不禁濕潤——自從武士彠過世,她和仨女兒寄人籬下,飽受丈夫前房兒女的冷眼,又幾經離別之痛。尤其二女兒武媚,十四歲便被召入宮中侍奉先帝,嘔心瀝血仍未能得寵,直到先帝駕崩依舊是個才人,沒能產下一兒半女,淪落到感業寺。當初在宮中,即便千難萬難,逢年過節還能進宮見女兒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難道竟成永訣?
不!縱是皇天佛祖,難阻慈母之愛——楊氏牙一咬心一橫,強辯道:“《維摩詰經》有言‘我聽佛言,父母不聽,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門,也需父母準允。我沒想讓她出家,是她身為宮中才人,先皇駕崩后不得已才淪落至此,不過指佛穿衣賴佛吃飯,怎就見不得?”
法樂倒吸一口涼氣——好個厲害的老嫗!但身有職責不能讓步,只得重申:“感業寺不準外人入內,這是法度。”
楊氏咄咄逼人:“是佛門法度,還是朝廷法度?難道感業寺明為清修之地,實是官衙大獄?莫非要探視個人需給牢頭賄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雖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鍋賣鐵掏給你!”
“你……”法樂生怕動嗔念,一個勁地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為錢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這也好辦,咱們各行其是,我進去見女兒,您去報官,只要讓我見到女兒,莫說索拿問罪,就是鞭笞棍打斬首市曹,老身絕無怨言,壞不了你感業寺的名譽!”佛門慈悲為懷,豈能害人性命?楊氏這是正話反說。
法樂修行再高也難忍受,可她明白楊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賭氣放其進去,絕不能上當,因而只道:“多言無益,望夫人留心口業。”說罷拂袖而去。
楊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語過分,大師勿怒。”
法樂手捻佛珠緩緩道:“諸行無常,萬物皆空。佛寺也罷,官衙也罷,夫人說是什么便是什么,貧尼不會讓您進去。”
楊氏見激將無用,又換了一副和藹口氣:“方才大師問老身三道法門,我也有個關乎修行的問題想請教您。”
法樂知道她又要耍花招,卻也不免好奇,更何況她說這是個關乎修行的問題,身為出家人不便拒絕,躊躇再三還是道:“既為同修,何言請教二字?夫人請講。”
“大師既名‘法樂’,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樂脫口而出:“聽受佛法、行善積德以自娛,是為法樂。”
“這便是了。”楊氏也將雙手合十,滿面虔誠道,“大師以積德行善為樂,何不垂憐老身?我思念女兒,女兒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見,大師非但得償所樂,更是一件功德。既然萬物皆空,法度教條何嘗不是煩惱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證道,不惜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稍縱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請大師身證‘法樂’二字,開方便之門。”
這番話入情入理又合于釋道,法樂也不禁嘆服楊氏的智慧。可這方便之門不能開,朝廷之令還在其次,若今日容她進去,將來不免再有其他人來探親,此例一開難以收拾。
楊氏見法樂似有動容之色,只是一時難以抉擇,忙趁熱打鐵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沒記錯的話,大師俗家姓蕭,乃是已故宋國公蕭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門。您兩個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燈兩位大師。您姑母是隋煬帝蕭皇后,老身也是弘農楊氏,咱們算是遠親,亡夫與令尊還有同僚之誼。還望您看在舊日情面……”
法樂見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頗為忌憚,連忙打斷:“夫人何必又提前塵舊情?”
“大師執意不講情面么?”
“出家人便該如此。”
“那老身只好……唉!”楊氏長嘆一聲,轉身便走。
法樂見她走得蹊蹺,忙問:“夫人欲往何處?”
“大師既然自稱不念前塵,我便往宋國公府央求您兄弟來說情,那時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斷親情。”
“不可!”法樂嚇出一身冷汗——感業寺好歹還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鬧不出花樣;楊夫人若把麻煩引到蕭家,此事傳揚出去,今后凡欲進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蕭家,師徒們還有太平日子過嗎?
楊氏緩緩轉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救苦救難,慈悲是情;天生天性,倫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來若非胸懷悲天憫人之情,怎會棄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師亦不能外,何苦單單為難我母女?”
法樂被問得無話可說,心下已對楊氏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何還能拒絕?但此事十分為難,話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內嬪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進去……”
“大師莫憂,我未必非要進去。您把我女兒悄悄喚出,我們就在這兒見一面,其他嬪妃不會知道,此刻正午路靜人稀,也不會有什么人經過瞧見。如何?”
法樂苦笑:“夫人好生厲害,原來早已算計清楚,那就按您說的辦吧。”回頭招呼方才那個沙彌,“你速去齋房把明空比丘叫過來,莫驚動旁人。”
楊氏尚不知女兒法號,聽到“明空”二字大為感傷,不禁悲嘆:“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場空!”
法樂卻道:“情不能解則為癡,夫人何其癡也。萬事萬物到頭來皆是一場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還望夫人見過一面馬上離開,以后不要再來了,縱然相見也只是徒增傷悲而已。”
沙彌去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才又聞腳步聲漸近。楊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漸漸看清走來的那個灰衣僧影——滿頭青絲盡落,錦繡霞帔不復,好似鳳凰脫羽、繁花凋謝,只落得青燈古佛、暮禱晨參,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猶在,窈窕風姿正濃,恨只恨生不逢時、命運多舛,空辜負大好韶光、滿腔憧憬,怎一個悲字了得?
法樂見明空走出山門,唯恐她母女見面痛哭驚動寺內其他人,忙不迭把門掩上,卻不聞絲毫動靜,回頭觀瞧,見她母女一在階上一在階下,四目相對凝然無語。
楊夫人使勁掐著自己大腿,不讓眼淚滴落——女兒年紀輕輕便給皇家當未亡人,深入空門孤苦伶仃,絕不能哭出來使她難過!
女尼明空緊咬牙關,淚水往肚里咽——母親七十高齡獨居京城,養子不孝老而無依,萬不能給她再添傷悲!
沒有一聲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顫抖著張開嘴:“娘……”那聲音輕輕的低低的,幾乎細不可聞。
“誒!”楊氏卻重重答應一聲,語氣甚是滿足、甚是欣慰,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動聽的呼喚。
法樂見她們以母女相稱,閉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無相無愿無為。”
誦經聲并沒能阻遏她們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階,攙住楊氏臂彎:“娘親,您……”您還好嗎?這話豈用問,一個孤老太太能過得好嗎?明空話說一半又吞了回去。
楊氏早看穿女兒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