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一意味著要回去上班，內(nèi)特很難集中精神。星期天晚上，他都已經(jīng)準備好勘查大樓了，但第二天薇科要去圣莫妮卡上班，必須早早起床。探險只能暫緩。

他在薇科之前回到家，等了她兩個小時。他下樓到她門口跑了四趟，確認她有沒有到家。跑到第四趟，他發(fā)覺自己的表現(xiàn)很像跟蹤狂。他到休息室打開電視。值得一看的節(jié)目只有《危險邊緣》，他從小就不擅長這個，但在答案和問題之間磕磕絆絆讓他覺得自己不那么像跟蹤狂了。

阿歷克斯？特萊貝克剛念完最后一輪的答案，他就聽見薇科噔噔地爬上樓梯。她斜背著信使包，看見內(nèi)特坐在休息室里，不由挑起一側(cè)眉毛。“喂，”她說，“你不是在跟蹤我吧？”

“不，當然沒有。”

“那就好。”

“有幾件事情我想和你談一談，”內(nèi)特朝墻壁打了幾個莫測高深的手勢，“你明白的。”

她搖搖頭，“這會兒我沒時間。”

“為什么？”

“我接了個額外的活兒。意味著要加班。我沒法拒絕鈔票。”

“啊，”他說，“那是當然。”

她的嘴唇微微一抽，幾乎露出笑容。“我等這個已經(jīng)等了一年多，”她說，“別擔心，星期六這幢樓還在原處。”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在網(wǎng)上搜索有關(guān)黑光燈的各種資料。搜索帶著他打開了有關(guān)基礎(chǔ)布線和各種術(shù)語的頁面。三小時后，他覺得自己似乎并不比剛在電腦前坐下時更了解紫外燈的原理。

內(nèi)特起身打開廚房燈。襯衫和襪子微微發(fā)光。他伸出手，看著指甲四周的藍色光暈。

環(huán)繞微波爐四周有一些亮點。亮點彼此分開，橫貫廚臺。有些延伸進了電源插座，有些爬上墻壁。綠色蟑螂在黑光燈下猶如一團團小火苗。

一個亮點從冰箱底下鉆了出來，爬到廚房中央停下了。內(nèi)特蹲下去仔細查看。

還是那只多一條腿的變異蟑螂。它長大了，身體有一英寸長，觸角也差不多。觸角在空中舞動片刻，它轉(zhuǎn)身逃回冰箱底下。多一條腿完全不影響它的速度。

他站起來，注意到又多了幾個亮點。他向廚臺俯身，兩只蟑螂定住不動。輝光閃爍的觸角前后擺動，努力感知他的意圖。他望著甲殼上的發(fā)光圖案和它們的——

內(nèi)特大吃一驚，瞇著眼睛仔細端詳。兩只蟑螂都多長了一條腿。右邊四條，左邊三條。

他望向其他蟑螂中的一只。輝光讓他很容易看清細節(jié)。蟑螂感覺到他的視線，飛快地爬到了吐司爐底下，但他還是看清了它多長的那條腿。他抬起頭，望向燈泡附近的一只蟑螂。七條腿飛快爬過天花板，消失在燈具里。他看著蟑螂小小的黑影在燈下出現(xiàn)了幾秒鐘，隨即消失。

星期二仿佛以最慢的速度揭創(chuàng)可貼。又一箱退件送過來。一捆捆明信片和雜志才整理到一半，艾迪冒了出來，“員工會議。”

內(nèi)特扭頭去看。扎克和安妮還以困惑的眼神。他望向艾迪。“所以？”

“員工會議，”艾迪重復道，“老板要求所有人參加。”

“我只是數(shù)據(jù)錄入員啊。”內(nèi)特說。

“我只是臨時工啊。”安妮說。

超重的男人聳聳肩，“他們希望你們感覺到集體的溫暖。”

內(nèi)特努力回憶過去兩年有沒有在工作時間內(nèi)感覺到集體的溫暖。“我確定她肯定沒說我也要去，”他說，“再說我有好多新退信要處理。”他拍拍腳邊的信件箱，“我已經(jīng)落后進度了。”

“她要求所有人參加。原話。”

他不需要參加的會議在兩小時后結(jié)束，內(nèi)特在下班前有四十分鐘需要消磨。他用大部分時間把新收到的退信粗略整理成幾摞，估算開會害他少做了多少事情。本周晚些時候，等艾迪抱怨內(nèi)特的進度拖得多么厲害，這條信息將會派上用場。

工作時間結(jié)束。他奮力穿過洛杉磯著名的交通高峰，花了近一小時尋找停車位。周三上午這附近有半數(shù)街道要進行清掃，人們已經(jīng)開始爭搶第二天的位置。

肯莫爾大道山丘的頂端是一小段路緣，夾在兩條車道之間。這里可以停兩輛車，但有人把一輛綠色金牛停在了正中央。內(nèi)特嘟嘟囔囔罵了一分鐘，忽然發(fā)現(xiàn)司機就坐在駕駛座上。司機盯著一臺筆記本電腦，正在偷用不知誰家的開放無線網(wǎng)絡(luò)。

內(nèi)特加速發(fā)動引擎，然后又發(fā)動一次，但沒有等來回應(yīng)，他只好撳響喇叭。男人抬起頭，冷冰冰地瞪著他。

“喂，”內(nèi)特喊道，“能不能稍微往前開一點？只需要兩三英尺，我的車就能停進來了。”

男人一扭頭，注意力回到了電腦上。

“喂！”內(nèi)特又撳喇叭。男人盯著他的雙眼。“大家都需要停車。你別這么混賬行不行？”

司機的視線變得兇惡，內(nèi)特不禁心頭一沉，有幾秒鐘覺得他找錯了人斥責對方的停車技能。那人以最慢的速度把電腦放在乘客座上，發(fā)動金牛的引擎，向前開了五英尺停下。

內(nèi)特的大眾向前開、向后開，總算停好了車。他小心翼翼地遠離前面那輛車的保險杠。內(nèi)特不想待在他背后的車道上，但更加不想碰到那輛金牛車。

他抓起包，鎖好車，走下山坡，經(jīng)過金牛的時候盡量誠懇地說了聲，“謝謝。”

那人沒有理睬他，注意力全放在電腦上，正在看YouTube視頻或者在線色情片之類的東西。

內(nèi)特開了趟信箱，將垃圾郵件扔進垃圾箱，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領(lǐng)帶扔在桌上，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邊喝啤酒邊抬頭看廚房燈。

快到八點，他下樓去找薇科。

“你越來越嚇人了，”她說，“要知道說這話的人對這地方相當著迷。”

“抱歉，”他說，“我只是有很多想法。”

“但我沒有很多時間。正在拼命完成那個額外的任務(wù)。”

“就一點。”

“我說真的，”她嘆道，“我非得做完不可。值五百塊呢。”

“你查沒查過那幾塊銘牌？”

“銘牌？”

“就是樓梯底下的那幾塊。”他朝樓梯間側(cè)了側(cè)腦袋。

薇科聳聳肩，“這是一幢好萊塢邊緣的老房子。我不覺得會有什么特殊的。”

“為什么？”

“那些人就喜歡把附近所有地方都弄得好像很特殊。多半只是因為亨弗萊？鮑嘉在這兒住了一個星期之類的。”

“你認為亨弗萊？鮑嘉住過就能讓這兒變成國家歷史地標？”

她大吃一驚。

“另外，不管為什么會有那些銘牌，多半能找到許許多多有關(guān)這幢樓的信息——至少是線索。”

她盯著內(nèi)特看了幾秒鐘。“我是白癡。”她嘟囔道。

“以后記得讓我提醒你。”內(nèi)特安慰道。

15

“內(nèi)政部，”男人說，“請問要接哪里？”

“嗨，”內(nèi)特說，“我想找人談一談國家級地標。”

“內(nèi)政部網(wǎng)站上有完整的清單，列出所有登記在冊的地點和國家歷史地標。網(wǎng)址是三W點——”

“不，我的問題與一個特定的地標有關(guān)。有人能和我談一談嗎？”

和所有優(yōu)秀的接線員一樣，男人的嘆息微不可查，“請稍等。”他說。

內(nèi)特扭頭張望。他可以用手機打這個電話，但要是艾迪突然走進來，見到他在用手機打電話很容易惹來一段長篇大論。用固定電話可以偽裝成工作通話，揮揮手就能驅(qū)走干擾。

他痛苦地等了兩分鐘，在此期間，他告訴自己這個電話非常重要，線路終于通了，對面的女人說，“檔案科。”

“嗨，”他說，“我叫內(nèi)特？塔克。關(guān)于一個特定的國家級地標，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希望你們能幫助我。”

“什么樣的問題？”

“呃，我這兒附近有一個國家歷史地標，但銘牌上沒有提到它為什么是地標。希望貴部門有人知道。”

“你上網(wǎng)查過嗎？我們的網(wǎng)站上有完整的地標清單，鏈接到——”

“對，我查過，但清單上沒有。”這是真的，前天晚上他花了一個小時上網(wǎng)搜索。這幢樓沒有列在任何清單上，無論是聯(lián)邦、州還是市級的

對方猶豫片刻，“什么意思？”

“不在你們的清單上。我猜想它或許有別名還是怎么的？”

“你確定它是地標嗎？”

“大堂里有一塊大大的黃銅銘牌——實際上是三塊。”他敲擊鍵盤，調(diào)出薇科寄給他的銘牌照片。

“在大堂里？”

“對。地標是一幢樓。其實我就住在那兒。”

他幾乎能看見電話另一頭的女人皺起眉頭。“一幢樓有可能登記在冊，但不應(yīng)該成為歷史地標。你住的不會是蒙蒂塞洛[1]吧？”

“不。是洛杉磯的一幢舊褐砂大樓。”

“你確定那是個歷史地標銘牌？”

內(nèi)特形容了一下那塊黃銅銘牌，讀出上面的文字。

他好像又看見了女人皺起眉頭，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你說你住在洛杉磯？”

“對。”

“地址？”

他把地址告訴她，又是一陣鍵盤敲擊聲，接著是點鼠標的嗒嗒聲。“你說銘牌上的日期是一九六〇年？”

“對。”

她氣惱地吐了口氣，繼續(xù)點擊鼠標，“卡瓦奇大樓？”

“對！”他猛地坐直，扭頭朝門口張望。扎克從小隔間伸頭窺探，內(nèi)特揮手趕開他。“對，就是這兒。你知道它為什么是地標嗎？”

他聽見鼠標又點了幾下。“咦，”女人說，“這就怪了。”

“什么？”

“卡瓦奇大樓是一九六〇年由西頓國務(wù)卿列為第一批國家歷史地標的九十二個地點之一，在清單上名列第三，但基本上只知道這些。”

停頓片刻。“什么意思？”內(nèi)特問。

“沒有鏈接，沒有參考文獻，什么也沒有，”鼠標咔嗒咔嗒點個不停，“按年份和所在州列出地標能找到它，但其他地方都沒有。我能告訴你的只有它在加州洛杉磯，屬于第一批歷史地標。就這樣。”

“這怎么可能？”他問，“沒有任何其他的資料？”

“你要是半小時前問我，我也會說不可能，”她說，“我應(yīng)該有百科全書那么厚的歷史說明、各種照片、由指定人員每年呈交的報告……肯定是出了什么紕漏。”

內(nèi)特背后的門打開了。他扭頭去看，見到艾迪站在門口。他舉起一根手指，胖子挑起一側(cè)眉毛。“我能回頭再打給你嗎？”內(nèi)特問，“方便嗎？”

“可以，”女人說，“我叫艾琳，分機是823。我盡量查查看。”

“謝謝。你可幫了大忙。”

“謝謝你才是，”艾琳咯咯笑道，“我六年來從沒這么興奮過。你多保重。”

“好的，你也是，”他說，“再見。”

他放下電話，深深吸氣，穩(wěn)住翻騰的胃部，然后轉(zhuǎn)動椅子面對艾迪，“怎么了？”

“那是誰？”

他眨眨眼，“誰是誰？”

“電話上。”

內(nèi)特扭頭看了一眼。“哦，”他說，像是已經(jīng)忘了那個電話，“我在跟一個地址變更通知。檔案里有電話號碼。不巧碰到她不方便的時候。她說我可以回頭打給她。”

“你為什么要打電話？沒人叫你打電話吧？”

他聳聳肩，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呃，”他說，“根據(jù)檔案，她是我們的長期訂戶。我……我只是不想眼看著只是因為地址變更沒填清楚，就害得我們丟掉一個客戶。”

艾德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的這個空白表情在辦公室很有名。內(nèi)特看不出他是在前思后想還是已經(jīng)神游天外。

“算你走運。”艾迪說。

內(nèi)特強作鎮(zhèn)定，“什么？”

“算你走運。通常你讓對方有機會掛電話，事情一般就到此為止了，但她說你可以回頭打給她，這個很好。”

“呃，大概吧。”內(nèi)特說。

“這次咱們就算了，”腮肉松垂的男人說，“但以后你把聯(lián)絡(luò)人交給征訂部就好。或者收賬部。”

“沒問題。抱歉。”他鼓起勇氣面對接下來的對話，但他知道必須換個話題。“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對了，”艾迪問，“想看看這一批你處理得如何了。快整理完了嗎？”

內(nèi)特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盡量假裝是在打哈欠。

注　釋

[1].美國獨立宣言起草人托馬斯？杰斐遜設(shè)計并居住的宅邸，被列為文化遺產(chǎn)。

16

這一周剩下的時間仿佛沙漠里的垂死旅人般慢慢爬過。星期五，內(nèi)特回到家，把包扔進廚房，自己倒在沙發(fā)上，勉強把領(lǐng)帶拉開了幾英寸。

幾分鐘后有人敲門。來的是蒂姆。“我看見你進來，”年長的男人說。他拿著一扎六瓶裝的啤酒，上面剛剛凝出露珠。“你看上去很需要喝瓶啤酒。”

“天哪，對。”

“涼臺？”

“好，先讓我燒了這條領(lǐng)帶。”

五分鐘后，兩人坐在躺椅上望著天空變成橙紅色。內(nèi)特伸出酒瓶，兩人碰碰瓶子。“謝謝，”他說，“你都沒法想象我有多需要這東西。”

蒂姆點點頭，“對待壓力，最好有一點就處理掉一點，免得積累起來需要你認真減壓，事后還得花時間恢復。我花了十年才想明白這個。”

“幾次叫我看日落就是為了這個？以免我積累好幾年的壓力？”

蒂姆咯咯笑道：“介意我自怨自艾幾分鐘嗎？”

“我成天自怨自艾。你請便。”

蒂姆望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狠狠灌了一口啤酒。“我覺得我好些年連一個真心朋友也沒有，”他說，“我有很多同事、業(yè)務(wù)伙伴和同一個項目的協(xié)作人員。有我喜歡和信任的人。但稱得上朋友的恐怕一個也沒有。實在沒時間交朋友。”

“所以現(xiàn)在你只想坐在屋頂上喝啤酒？”

“大家想象中的美好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放輕松，吹牛皮，看著日落喝啤酒，一瓶三瓶隨我便。”

內(nèi)特聳聳肩，“應(yīng)該是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從沒想象過美好的生活？”

內(nèi)特仰頭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有一陣沒想過了。在大學里當然很簡單。遇到合適的姑娘，找到喜愛的工作，找個地方住下，就這樣。”他又聳聳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事情比這些要復雜得多。”

蒂姆搖頭道，“其實不比這些復雜，相信我。”

內(nèi)特把空酒瓶放回去，抽出一瓶滿的。“公平起見，介意我問個問題嗎？”

“盡管說。”

“有點奇怪。”

“那我先回答好了，”蒂姆說，“你是好人，但我不感興趣。”

內(nèi)特對著酒瓶哈哈大笑，瓶口撞在門牙上。“王八蛋。”

“只是想趁早掐斷花蕾，免得你以后感情受傷。”

“你來這兒多久了，兩周？”

“沒錯。”

內(nèi)特的酒瓶在兩手之間換來換去。“有沒有在你那套公寓里注意到什么異樣？”

“怎么個異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