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錯誤”的行為(2017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作品)
- (美)理查德·泰勒
- 5126字
- 2019-01-03 01:15:20
第5章
加州圓夢之旅
1977年,舍溫·羅森打算在斯坦福大學度過夏天,他邀請我也到美國西部和他一起進一步研究生命的價值。那年春天,我得知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將在秋季新學期開始時到斯坦福做研究。想到他們的研究帶給我的靈感,我真的不想在他們到來之前就離開斯坦福。
春假期間,我飛到加州尋找住處,順便想辦法讓自己整個秋季學期都能在斯坦福大學工作——我希望能有機會和這兩位素未謀面的偶像見上一面。此前,我曾將自己的第一篇關于人類行為研究的論文初稿寄給特沃斯基,題目是“消費者的選擇:經濟學家的行為理論”。我在文中指出只有經濟學家的行為才會像經濟人一樣,特沃斯基給了我一個簡短但十分友好的回復,表示我們的想法是相似的,除此之外別無他言。在電子郵件普及之前,進行遠距離交流是很麻煩的。
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在斯坦福尋求機會,希望能夠謀到一個訪問學者的職位,但一無所獲。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碰到了赫赫有名的衛生經濟學家維克托·富克斯,他當時任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局長,我和舍溫夏天就是在經濟研究局做的研究。我使盡渾身解數向維克托講述了那份行為清單、啟發法和偏見、前景理論,以及即將來到斯坦福大學的兩位以色列大師級人物。可能確實是被我說服了,抑或是可憐我,維克托決定資助我一直到秋季學期結束。7月,我到斯坦福大學以后,經常和維克托討論我的那些離經叛道的想法,他后來又答應延長給我的資助直至來年夏天。
6月,我們一家人度過了一個悠閑的假期,從美國東北部的紐約市驅車前往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學,途徑各大國家公園時都會游覽一番。這次汽車之旅給了我充足的時間來思考如何將心理學與經濟學聯系起來。任何話題都可以成為我思考的對象,比如:假如我今天打算駕車行駛300英里(約482.8千米),那么我該開多快?如果以每小時70英里的速度行駛,會比每小時行駛60英里提前43分鐘到達目的地,若能省下這么多時間,就算有被開超速罰單的風險也值得。但是,如果當我只剩下30英里的路程時,每小時行駛70英里僅比每小時行駛60英里節省下4.3分鐘,冒超速的風險似乎就不值得了。那么,隨著離目的地的距離越來越近,我是不是應該越開越慢呢?這肯定是不對的,尤其是因為我們明天還要繼續開車上路。我們的整個行程是不是都應該以同樣的速度行駛呢?嗯,我得把這個問題列入我的行為清單。
行程的最后我們要繞道去趟俄勒岡州的尤金,拜訪巴魯赫·菲施霍夫和保羅·斯洛維奇,就是最初激發我研究興趣的那兩位心理學家。趁著家人在市里游玩,我與巴魯赫、斯洛維奇以及他們的研究搭檔薩拉·利希滕斯坦(Sarah Lichtenstein)在他們的研究中心進行了一次交談。當時造訪的還有另一位心理學家瑪雅·巴爾-席勒爾(Maya Bar-Hillel),她的研究生導師也是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在后來的若干年里,這些人都可以稱得上是我的心理學導師。
夏天快結束時,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終于偕家人來到斯坦福大學。特沃斯基和他的妻子芭芭拉(Barbara)將訪問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而卡尼曼與他的未婚妻、著名心理學家安妮·特麗斯曼(Anne Treisman),將訪問斯坦福大學行為科學高級研究中心,從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沿山而上就能到達該研究中心。
維克托·富克斯設宴招待了特沃斯基和卡尼曼,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已記不清當時的情形了,只記得自己十分緊張,這和平日的我一點兒也不一樣,只能靠健談的維克托來讓談話進行下去。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聚餐結識后,我就可以隨時上山拜訪卡尼曼了。(特沃斯基的辦公室在斯坦福大學校園內,路途實在有些遠。)當時,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名為“前景理論”的論文正值收尾階段,我到訪時他們二人常常在工作。行為科學高級研究中心的電話系統太過老舊,與其打電話詢問卡尼曼在不在,還不如直接上山去看看他在不在。
有時我順道去拜訪卡尼曼時,會看到他和特沃斯基正在修改論文的最后一稿。寫論文的時候,卡尼曼坐在鍵盤旁邊,兩人逐句進行討論,幾乎每個詞都不放過。他們對話時希伯來語和英語交雜,一種語言可能突然轉換成另一種,但兩人都毫無察覺。轉用英語,原因可能是要使用“損失厭惡”這樣的術語,他們不會勞神發明一個希伯來語的新詞。但是,為什么要從英語轉換成希伯來語,我還沒有想到合適的解釋,可能是需要練習使用這種語言吧。
他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修改和打磨這篇論文。大多數研究者都覺得建立最初的想法是研究過程中最令人愉快的環節,實際的研究階段也很有意思,但很少有人喜歡論文寫作這一步——把學術寫作說成乏味的工作其實都是一種過高的褒獎。但對很多人來說,完成一篇枯燥的學術論文卻應獲頒榮譽勛章。論文寫得太有文采,意味著你對研究的態度不夠認真,所以讀者也不應該認真對待它。“前景理論”這篇論文不是很好讀,但因為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反復修改,以及特沃斯基一直以來堅持“凡事都要弄清楚”的原則,最終論文的內容和脈絡都十分清晰。
我和卡尼曼很快就養成了在山間散步的習慣,邊走邊交談。我們對彼此的研究領域都很陌生,但也很好奇,所以交談給了我們很多相互學習的機會。通過相互學習,我們可以了解其他領域學者的想法,以及如何做才能讓他們信服某些研究成果。
使用假設性問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時,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研究都建立在簡單情境的基礎上,比如:“假設除了你所擁有的全部財產外,你得到了400美元。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有100%的概率損失200美元;二是有50%的概率損失400美元,有50%的概率一分錢也不損失。”(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后者。)正如卡尼曼在其著作《思考,快與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中所說,人們會先在自己的頭腦中做這些思想實驗,如果得出某個答案,他們便會暫時認為其他人也會選擇同一個答案。然后,卡尼曼和特沃斯基會通過詢問實驗對象(一般都是學生)進行驗證。
經濟學家一般不會相信這種通過假設性問題或調查問卷得出的結論,他們更關心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是怎么做的,而不是人們說他們會怎么做。毫無疑問,持懷疑態度的經濟學家會提出這些反對意見,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對此雖然心知肚明,但他們別無選擇。前景理論的一個重要預測是,人們對損失和收益的反應是不同的。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可能獲得許可去實施讓實驗對象可能會損失一大筆錢的實驗。學校設有委員會,專門審核用人作為實驗對象的實驗,即使有人愿意參加這樣的實驗,也不可能獲得委員會的許可。
在“前景理論”那篇論文中,特沃斯基和卡尼曼為自己的研究方法辯解道:“假設性問題是人們默認的研究很多理論問題的最簡單的方法之一。使用這種方法的前提是,假設人們一般都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應該如何做選擇,并且他們沒有特別的理由要掩飾自己真實的傾向。”從本質上說,這段話的意思是:如果實驗對象能夠正確預測自己在某種情況下將做出何種選擇,而他們的預測與期望效用理論卻相互矛盾,那么我們至少應該懷疑這種理論能否準確描述人們的行為。
顯然,對這種辯解期刊編輯是認可的,但經濟學家多年來仍視其為一句空話。前景理論在解釋各種高風險情況下人們的行為時,其有效性不斷得到證明,因此接受度也逐漸提高。在這些高風險的情境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個人投資者和游戲類節目參與者的真正選擇。但我認為,即使經濟學家擁有卡尼曼和特沃斯基那樣淵博的心理學知識,也不會提出這一理論。因為不愿意使用假設性問題,經濟學家將無法觀察到行為的細微差別,而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卻可以做到這一點。
只需要問人們問題,然后認真研究他們的回答即可,我覺得這種研究方法會讓人感到被極大地解放了。當時,我的行為清單上的案例還都只是思想實驗。我很清楚,如果讀者讀到我的那些假設性問題,將會對照檢查自己的直覺,然后表示這些行為的確存在。(這當然很幼稚。)而且,雖然經濟學家認為調查方法并不權威,但它肯定比查驗自己的直覺要好。
幾年以后,我從我的研究生那里學到了一個很好的方法。他們選擇了行為清單上那個購買鬧鐘收音機和電視機的案例,并將其替換為夾克和計算器,然后問人們會怎么做。以下是他們所問的兩個問題,只是在提問時將它們合二為一了。
假設你準備買一件售價為125美元的夾克(或一個售價為15美元的計算器)。售貨員告訴你,你想買的商品在另一家分店僅售120美元(10美元)。那家分店離這里有20分鐘的車程,你會開車去那里購買嗎?
當然,實驗對象回答說,他們更愿意開車去買更便宜的計算器,省下5美元。結果正如我預想的一樣,而且現在有數據支持了。我很快也開始用這種方法,但還是有所保留。不過,7年后,當我和卡尼曼在研究人們對公平的看法(詳見第14章)時,則幾乎完全依靠假設性問題。
與卡尼曼在山間散步以外的時間,我都待在經濟研究局,除了思考,什么都不做。維克托·富克斯就像猶太母親引導孩子在神面前認罪一樣,定期詢問我的研究進展。我當時很矛盾,一方面,我覺得自己有一個很好的創意;另一方面,研究是通過一小步、一小步的累積才會有所進展,但我不知道哪些微小的進步會有助于實現我的創意。創意雖是好的,但我需要發表論文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回首過去,可以用科學作家史蒂文·約翰遜(Steven Johnson)所說的“緩慢的靈感”來形容我。緩慢的靈感并不是那種一切都豁然開朗的頓悟,而是一種模糊的印象,感覺某些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它還是一種直覺,認為離重要時刻的到來已經沒那么遙遠了。但是,緩慢的靈感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無從知道走下去是不是死胡同。我覺得自己到了一個新世界,但這里沒有地圖,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開展研究時需要做實驗,我自然也應該做些實驗。當時出現了一個新領域——實驗經濟學,于是我向該領域的兩位創始人查爾斯·普洛特(Charles Plott)和弗農·史密斯(Vernon Smith)求助,當時普洛特在加州理工學院,而史密斯在亞利桑那大學。按照傳統,經濟學家會使用歷史數據來驗證假設。普洛特和史密斯不僅是“在實驗室里驗證經濟理論”的踐行者,也是這種做法的倡導者。我先去圖森拜訪了史密斯。
史密斯的研究計劃與我設想的截然不同,至少在當時看來如此。多年后,當他與卡尼曼共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我曾告訴記者,史密斯和卡尼曼的研究計劃為他們贏得了這項殊榮,但他們的研究計劃是不同的,史密斯試圖證明經濟學理論是多么有效,而卡尼曼則恰恰相反。
史密斯提倡使用一種叫作“誘導價值”(induced value)的方法,不交易實際的貨物或是玩賭博游戲,而是用代幣構建市場。實驗人員將代幣發給實驗對象,并為每個實驗對象擁有的代幣規定了價值,而該價值對其他實驗對象是保密的。比如,我擁有的代幣價值為8美元,而你擁有的價值為4美元,實驗結束后實驗對象可以用手中所剩的代幣從實驗研究人員那里換取現金。史密斯使用這種方法驗證供求關系等經濟學原理。但是,我對這種方法還是存在一定的顧慮。當你在商店里考慮是否要買一件售價為49美元的夾克時,沒有人告訴你應該支付多少錢才比較劃算。你必須自己做出決定,支付多少錢取決于很多因素,比如產品的零售價,這個月你在買衣服上已經花了多少錢,你是否碰巧剛剛收到了退稅款等。多年以后,我終于抽出時間來檢驗我對這種方法的顧慮,實驗中我把代幣換成了咖啡馬克杯,具體內容你會在第16章讀到。
拜訪完史密斯,我又去加州理工學院探望了查爾斯·普洛特,一家人還順道去了一趟迪士尼樂園。普洛特也是實驗經濟學領域的開拓者(本應該與史密斯共享諾貝爾經濟學獎)。可能與加州理工學院的環境有關,普洛特喜歡用風洞比喻他的研究。普洛特并不注重于解釋基本的經濟學原理也適用于實驗室環境,讓他更感興趣的是,檢測市場規則變化時會發生什么情況。普洛特十分熱情友好,但他還有一個特點:“喋喋不休”這個詞似乎專門是為普洛特發明的。
雖然史密斯和普洛特是很好的人,其研究也很令人欽佩,但我還沒有準備好加入實驗經濟學家的行列,甚或連遵照他們的方法去研究也做不到。我很想研究人類的“行為”,但對于能夠使用的方法仍抱持開放態度。我想等我找到那種似乎是觀察人類行為的最佳之道時再做實驗,或有時只是問人們一些問題,但如果能找到合適的方法,我還是想在自然環境下研究人們的行為。

在斯坦福大學做研究的那一年,某一刻我突然決定要全身心投入這項新事業。羅切斯特大學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地方,因為那里的資深教授拘泥于傳統的經濟學研究方法,所以我開始尋找其他的去處。
當你在學術圈面試找工作時,你要在教師研討會上展示一篇論文,這次展示加上你所發表的論文將一起決定你能否得到這份工作。我和舍溫合寫的論文——“生命的價值”當時已經廣為人知。我本可以穩扎穩打,就此論題展示一些后續研究,但我希望找到一個能夠包容些許異端想法的環境,所以我展示了一篇關于自我控制、腰果等的經濟學論文。看了這篇論文還會聘用我的大學至少會對我的后續研究持較為開放的態度。幸運的是,康奈爾大學和杜克大學給我發了錄用通知,最后我決定選擇康奈爾大學——距離羅切斯特大學90英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