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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藍眼信天翁

  • 孤獨是一座島
  • 安逸
  • 4311字
  • 2016-05-05 14:14:37

肖恩的房間和第一天她誤闖進來時沒有任何變化。床上攤著睡袋,扔著衣服、書和筆記本,亂翻在書桌上。

“別客氣,桌上有蠟燭。”他吩咐。

唐清沅在桌上摸了打火機,點燃一根蠟燭。橘紅的暖光小小一粒,豆子般亮了起來。房間里沒有風,那“豆子”便挺住了,徐徐擴大,拉扯出明亮的焰光。

肖恩在床上坐下,指指凳子。

唐清沅毫不客氣地坐下,“你要給我看什么?”

燭光下,這個中國姑娘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濃眉下的一對鹿眼也濕潤、閃亮,一滴水珠掛在她的劉海上,頓住,順著她臉龐滴下來,然后從纖細的脖子滑下去,越過鎖骨,融進米色襯衫的絨布里,暈出一個橢圓的水漬。

他抬頭,用下巴指了指抽屜,“自己拉開。”

唐清沅拉開抽屜。

“有個綠色鐵罐子,看見沒?”肖恩身子后傾,一半臉藏在陰影里,一半臉在燭光里跳躍。

唐清沅拿出罐子。

“打開,取一些,涂在手上。”他繼續(xù)吩咐。

唐清沅用力摳開鐵罐的蓋子,發(fā)現(xiàn)這是一盒護手用的凡士林霜,黃嫩嫩的膏體像上等的奶油一般醇厚,用手指一按,軟軟的、滑膩膩的,瞬間便塌下去了。

她取了一塊,猶豫地望著肖恩,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手有裂口了!”他說。

清沅這才明白過來。島上風大,她又從早到晚待在戶外,手指不少地方都已經(jīng)皸裂脫皮,看起來紅彤彤的,像生了凍瘡。她忽然便有些感動。除了小時候,沒有人再關(guān)心過她這些細節(jié)。她低下頭,慢慢將那塊軟黃的膏體涂抹在手上,仔細地把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好意揉進肌膚里,留在心里。

“抽屜里有本書,對就是那本。你翻開,有張照片。”肖恩說。

她用涂過護手霜后變得柔軟的手指,翻開一本厚實的鳥類大全。她從里面抽出一張泛黃的、不知被反復觸摸過多少次,已經(jīng)被人手上的油脂徹底污染了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艘船,船舷上停了一只信天翁。

乍看之下,這就是一只普通的信天翁——純白的身子,翅膀邊緣有一圈優(yōu)雅的、已淡得看不清了的黑紋,粉色的嘴喙、眼睛——哦,是的,是眼睛。

即便整張照片上的圖案已經(jīng)模糊了,但唐清沅仍然一眼看出,那是一只衰老的信天翁,但它的眼睛竟是深藍色的,眼瞼下有一道細長的、向上彎曲的藍色弧線,像一個涂了過長的藍眼線的歌姬,帶著華麗的舞臺效果。

“這是——”唐清沅呼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真的有藍眼睛的信天翁?!”

肖恩點點頭,那半張隱藏在暗處的臉移了出來,燭光勾出他更為柔和清俊的輪廓。那墨綠的眼,在幽暗的光線下,變得更深,近乎黑色,夜海一般神秘。燭光映入他的瞳孔,深色的眸子里也燃起一點燭火。光芒更熾烈。

唐清沅在他的目光中失陷了片刻。

她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只要她用力吹口氣,眼前這個男人便會虛化為蠟燭熄滅時的一陣青煙。

“這張照片,是我父親在海上工作時拍到的。他是一名鳥類學家,是他把這張照片寄給我的,那是人類第一次發(fā)現(xiàn)藍眼睛的信天翁。但從那以后,再沒有人看到過。直到去年,我在島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但還來不及看仔細,我便被迫離開了。”

“是因為,那個志愿者出了事故?”唐清沅問,“當時你在場?”

肖恩沉默了,似乎不愿再想起那慘烈的一幕。

“看來你是子承父業(yè),”唐清沅說,“而且這鳥與你們父子有緣。你告訴你爸爸這個好消息了嗎?”

“他寄出這張照片后,就再也沒能從海上回來。”肖恩的聲音低下去,喑啞中帶著幾許神往,“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和信天翁們在一起漂泊吧。水手們之間流傳著一個說法,每只信天翁的身體里,都寄居著一個逝去的靈魂,只有最快的風,才能追得上它們。”

唐清沅被他的聲音蠱惑,“失望島上的風夠大,聽說最快時速高達一百五十公里。”

“謝謝你的安慰。事情過去太久,我其實已經(jīng)不難過了。”肖恩在燭光里微笑。這一刻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平和柔軟,日常偽裝在身上的那些張牙舞爪的刺都收了起來,令人不由想親近他。

“肖恩,你其實不是環(huán)保局的人吧?”唐清沅忽然決定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一談。

“嗯,你猜到了!”肖恩卻并不驚訝,“還猜到些什么?”

“我想,你是為了藍眼信天翁私自偷偷上島的吧?”她篤定地問,“你去年就偷偷上了島,后來那個志愿者摔下懸崖,應(yīng)該是你幫忙叫的直升機吧?”

忽然有一陣氣流淺淺劃動,燭火晃了晃,令肖恩的臉在唐清沅的眼中,有片刻失焦。

燭火閃了閃,在他眼里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微光。

“不完全對,以后機會合適我再告訴你詳情。請相信,我對你沒有惡意,也沒有任何企圖,我只是想完成我父親的遺愿。一直以來,盡管有這張照片,卻沒有人肯承認藍眼信天翁的存在,甚至有人說這是一張造假的照片,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威爾遜。所以,我每一年都會在信天翁的繁殖季登島,一個島一個島地找,只要這種鳥沒有滅絕,我一定能找到。我的父親用生命下注,我也用生命維護他。”

“所以,你對我那么不客氣。是嫌我礙事,怕我影響你找藍眼睛?”唐清沅有點明白了。

“嗯,之前的態(tài)度有些——”肖恩不好意思地伸手摸著脖子,然后聳聳肩,再次笑了,“你能幫我保密嗎?”

唐清沅點點頭。她想,還是不讓他知道,她已經(jīng)發(fā)郵件去再三詢問此事了,找借口敷衍過去就好。

她非常理解肖恩的舉動,她自己不也是帶著父親的希望在生活嗎?如果不是懷揣父親的夢想,她又怎么會流浪到如此偏遠的角落?

早上醒來,唐清沅的睡袋里染上了肖恩給的凡士林手霜的味道。她閉眼在淡淡的香味里,回味夢里的那點余韻。

夢中的她一直泡在一池溫軟的春水中,水里有雙墨綠的眼睛,含笑望著她,那滿池的柔情蜜意仿佛都是從這春光般的眼里流淌而出,包裹著她,撫觸著她,撩撥著她。

直到“唐——唐——唐唐唐——醒醒——”的聲音將她硬生生地從溫暖的被窩里拽出來。只是,那聲音沒有往日的嘲弄,卻帶著溫情,像夢里蕩漾的水花。

一開門,唐清沅就差點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回房間。

今天風特別大,整片草皮都像要被風掀飛起來。天空中濃黑的云汲滿了水,沉甸甸地壓下來,鋪天蓋地,大有摧城滅世的趨勢。云走得很快,但來來回回,都是黑的,不見一絲陽光。溫度好像一夜就回到了冬天,下降了十幾度。

“天氣太壞了,今天我一個人去吧。”肖恩說。

唐清沅伸手試了試風向,“你一定要去嗎?”

“這樣的大風天,是信天翁的最愛。也許有機會等到藍眼睛。”

“那我也去!”唐清沅斬釘截鐵。

從營地走到棲息地,短短的兩公里,他們卻用了兩個半小時。一路飛沙走石,草屑漫天,打在身上像小雹子,疼得唐清沅齜牙咧嘴。

翻山的時候,肖恩固執(zhí)地走在她的后面。這個英俊的男人,第一次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她莞爾,兩個人冰釋前嫌,終于不用在這荒涼的島上以對立的方式相處了。肖恩沉默的支持,讓唐清沅心里脹鼓鼓的,莫名添了許多動力。

到了棲息地,上萬只信天翁伏在草叢里,緊縮著身體,低埋著頭,沉默地抵抗著風暴。

在空中,再大的風暴,都只是信天翁的助力。而在地上,它們的家暴露在地面上,條件粗陋,無遮無攔,只能任憑風雨摧折,用肉身硬抗著。那樣急劇的風,連人都站立困難,舉步維艱,那小小的鳥兒們,卻仍然堅守不去。

“你蹲下來,躲到高一些的灌木叢后面。”肖恩關(guān)切地吩咐,可自己卻迎著風,站到了坡頂,近距離地查看那些蹲伏著的鳥群里是否有新成員的加入。

風吹在臉上,即便有防風帽擋去一半,面部皮膚仍然很快就麻木了,像戴了副石膏面具,硬邦邦的緊。如果你曾經(jīng)在起臺風的日子乘車從跨海大橋上經(jīng)過,又正好沒關(guān)窗,一定感受過這種勁風撲面、心慌氣悶的感覺。在絕對的強氣流攻勢下,人類微弱的呼吸力量毫無招架之力。

唐清沅不得不隨時用手掩住口鼻,才能避免因風速過猛而窒息。她想,這感覺,其實很像墜入愛河。她也曾經(jīng)面對自己喜歡的人,呼吸不能自主。

清沅默默蹲在灌木叢后面,用心估算今日島上有沒有多出一些歸鳥。

信天翁從雛鳥到可以飛行,需要大半年的時間。它們的第一次飛行往往長達四到八年,流浪在外的信天翁直到性成熟才會重新回歸到出生地,尋找伴侶,筑巢,撫育后代。然后每年,或隔年,它們都會回到同一座島,住進同一個家。

清沅想起,她曾經(jīng)看過一個鳥類學者劉克襄對信天翁有這樣的描述:

一生一世一雙鳥。

一年只育一個孩子。

一飛就是三千里。

一生只徘徊一個海洋。

一降落,就是返鄉(xiāng)。

一輩子,只回一座島。

這樣專一和忠誠,別說在動物世界,即便是人類也比不上。難怪如此多的人,為它們癡迷。

唐清沅專心觀察信天翁們抵御風暴,偶爾和站在坡邊的肖恩,隔空喊幾句話。

烏云急速翻滾,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

忽然,她聽到肖恩的驚呼:“唐,唐,藍眼睛——”

唐清沅霍地站起來,迎著風,抬頭向肖恩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天空中有一只非常年輕的白色信天翁,正隨著風暴低低滑翔,輕靈的身子在疾風中穿行自如,舒展著雙翅,任風將它捧高,又壓低。

隔得太遠,唐清沅并不能看清它的眼睛,她正要拿起掛在胸口的觀鳥鏡,那鳥忽然就俯沖下來,孤注一擲,勢如破竹。

“風太大,它無法降落,估計要硬來了!”肖恩緊張地抓緊了拳頭,臉色都青了。

信天翁的每一次緊急迫降,都如同一場空難。盡管沒見過它們?yōu)榇藛噬沧屓瞬挥傻皿@出一身冷汗。

可是,就在它要降落的那一瞬,風忽然就緩了片刻。它安全地著陸了,如同纏了膠布一般的爪子,直直蹬向地面,肚腹擦著草皮向前滑行了一段,然后收勢,停了下來。

“漂亮!太漂亮了!”肖恩激動地沖空中猛揮拳頭,如同欣賞一場戰(zhàn)況激烈的籃球比賽。

唐清沅將全部注意力轉(zhuǎn)向那只鳥——它渾身雪白,只有展開的翅膀邊緣,有非常美麗的一圈水草狀黑紋,鳥喙粗長,非常鮮妍的粉紅色,嫩得像少女剛剛與情人激吻過的唇。因為離得遠,它的眼睛看起來是黑色的,但眼尾有一條粗粗的眼線,寶藍色,輕輕勾向頭頂,無端帶出幾分文藝電影般的風情。

她特意看了一眼,是只雌鳥。

“啊——”這是人類從未記載過的信天翁,和那張照片上一模一樣。

唐清沅激動地跳出灌木叢,向肖恩跌跌撞撞地跑去。

剛跑到半路,肖恩又發(fā)出一聲歡呼:“唐,唐,又來了一只!”

話音未落,另一只藍眼信天翁也緊急迫降了,只是這一只運氣沒那么好,被風吹得偏離了航道,一頭栽進了鳥群,驚得群鳥四處飛散,好一陣撲騰。

唐清沅眼明手快地奔過去,“肖恩,這只是公的!兩只,兩只,他們是一對!”

“天哪!”

“哇哈——”

兩個人激動地站在烏云下、疾風中,手舞足蹈。

信天翁的族譜中,又添了一個新的種類。

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唐清沅胸臆中涌起一股豪情。她篤定,今年她研究課題的主角,就是這全世界最后一對藍眼信天翁。這是所有科研工作者夢寐以求的一刻。奇跡,這真的是大自然的奇跡。她激動得難以自制,不斷放聲高呼。一轉(zhuǎn)頭,肖恩正傻乎乎地立在風里,臉上的表情悲喜交集,變幻不定,手腳都不知該如何安置,整個人仿佛要隨風而去。

多年來執(zhí)著的追尋,踏遍一座座荒島,夢想成真時,他竟連一個笑容都無力支撐了。

唐清沅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便滑落下來。她迎著風,撲向肖恩,不顧一切地要給他一個大大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

她伸開雙臂,沖過去,沖過去——

從肖恩的身體里,沖了過去——

是的,唐清沅穿過了肖恩的身體,如穿過一幕虛擬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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