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你的編輯部里現在有幾個人?”他笑著問我:“你猜猜?”我說我猜不出來。他豎起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一下,然后指向他自己。我大吃一驚:“就你一個人!”他說:“從約稿到編排,跑印刷所,校小樣,看大樣,印出來再捆包、郵寄。”我說:“這怎么可能呢?”他說:“事情干起來就由不得你了。”我說:“還有收訂戶,開收據,管錢管賬,讀者來信……”他打斷我說:“那些事統由我的夫人包辦。”
很難相信,眼前這位溫文爾雅儀表堂堂的紳士,竟是一個連踢帶打“拼命三郎”式的單干戶,一個人支撐起一份擁有數萬讀者的《觀察》周刊。我一向欽佩敢于承擔重任、超越極限、創造輝煌的人,我愿意跟這樣的人共事。我問他:“我去有地方住嗎?”他說:“很抱歉,暫時只能在我那辦公室兼宿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屋里給你加一個小床。”我說:我還有家眷和一個小孩子。他拍拍腦袋說:“哎呀,我這么笨,沒想到這個。”又說:“實在對不起,只能等我換個大點的房子再請你去了。”我說:“沒關系,你能路途下車來看我,素昧平生就要托以重任,太高看我了。”他說:“我們認識了,總是有緣,希望以后能有機會一起干。”他看看表,匆匆告別,叫一輛洋車往車站趕火車去了。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此時民盟中央正在籌辦《光明日報》,經孫承佩推薦,聘我為駐天津記者。1950年,民盟在天津建立地方組織,民盟中央又把我從《光明日報》調回天津,當民盟的專職工作人員。
1953年,《光明日報》由民盟中央的機關報改為各民主黨派聯合主辦的報紙。章伯鈞為社長,儲安平為總編輯。民盟中央的同志告訴我儲安平是民盟盟員,又被發展入九三學社,并成為九三的中央委員。他當《光明日報》總編輯是各民主黨派共同商定的。
就在這時,我突然接到儲安平來信,他說知道我曾在《光明日報工作,他現在正接手組建新的《光明日報》編輯部,“因人手不足,擬請吾兄屈就”,等等客氣話。他還記得六年前對我的許諾。我為他的誠實、守信所感動。盡管當時我已不可能再操舊業,我還是恭恭敬敬地給他寫了一封感謝信。
反右派斗爭中,他發表了“黨天下”的言論,定為極右分子,并且與章伯鈞、羅隆基、彭文應、陳仁炳等并列為八個只摘帽不改正的人。“文化大革命”中自殺未果,后又失蹤,尋找多年,不知所終。
久違了,朱養民先生
范泓
對中國大陸的讀者來說,朱養民這個人可能實在是有點陌生。
雖然朱養民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應全國政協的邀請訪問過大陸,并在人民大會堂作過一次公開演講,但知道他的人還是太少了。筆者在做有關雷震及《自由中國》半月刊的研究時,發現“朱一鳴”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在《自由中國》半月刊上以及雷震的筆下與信中,因而引起了我的一點關注。朱一鳴,即朱養民。《自由中國》半月刊自1957年4月1日起,至1960年9月4日被迫停刊,在這短短的幾年中,曾刊發過針對國民黨當局在臺灣頑固推行“一黨專政”而倡言組建“反對黨”的文章共計三十篇,其中第一篇《反對黨!反對黨!反對黨!》(第十六卷第七期)就出自朱養民的手筆。此后,身在異域的朱養民一連寫了七篇論述“反對黨”的文章,成了這一期《自由中國》半月刊最為重要的一位作者。《自由中國》的主持人雷震先生與朱養民曾經通信數年,卻從未有過謀面的機會。然而,他們彼此惺惺相惜,互相鼓勵,后來已到了“交心的程度”,這在雷震先生晚年的朋友中卻是不多見的。
朱養民,字伴耘,別號一鳴。生于1917年,祖籍安徽涇縣,寄籍湖北武漢。幼年時因痛恨貪官污吏,所以自勵長大成人之后,一定做一個好官。于是“在學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考取以蔣老先生為校長,專門培育各種官員的中央政治學校”。1942年,他在重慶中央政治學校畢業后,隨即入外交部工作。抗日戰爭勝利后,被派任駐丹麥大使館秘書。1949年后,江山易幟,蔣介石退守臺灣,丹麥政府正式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前大使館隨即遭遣散,所有館員各奔其程。稍后,朱養民即以“政治難民”身份偕妻兒移民美國。初到美國,住在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全靠原機關發給的遣散費,維持家計,其生活艱苦,可想而知。后來在華人社區內開辦一家小型雜貨店,生意尚稱不錯,生活總算暫時安定了下來。但以朱養民的心志而言,長此以往,殊非所愿。于是他自勵人生,重修語文、物理、化學,以圖上進之道。他曾謙遜地說:“為了前途,我改行從大學念起,花了十年的時間,在美京喬治·華盛頓大學混了一個微生物免疫學的博士。”1967年畢業時,恰好已年滿半百,其堅強毅力,學而不輟的精神,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