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同璧除我行我素之外,最樂于做的事莫過于濟困扶危。黃紹自殺后,他的寡妹(我們稱為“黃姑太”)失所憑依,無人敢于收留。康氏母女憐老惜貧,把她接到家中,解衣推食,直到政協在西黃城根給了她一間平房,才搬離康家。
1968年春節前夕,羅儀鳳托我給黃姑太送去一個包裹。那時黃姑太和她的孫女住在一間陰冷的偏房里,室內雖有一個蜂窩煤爐,但還是冷得像冰窖,幾件不成套的高檔舊家具胡亂擺放著,與零亂的衣物藥瓶、鍋碗痰盂為伴,暗示著主人家昔日的榮華。
姑太是女人男相,長得頗像其兄。她患有肺氣腫,白發披散,衣衫不整,蜷縮在被窩里不住地喘氣。小孫女是個美人胎子,見到生人不免羞澀,躲在一旁望著我默不出聲。我把包裹交給姑太打開,里面除了送給姑太的棉毛衫褲和藥物外,羅儀鳳還給小孫女縫制了一件藍色棉襖。臨行前她囑托我,一定要讓她試一下合身與否,不合身就帶回去改制。于是我只好站在一旁,尷尬地看著女孩更衣。
試衣完畢,姑太哆哆嗦嗦地捏著我帶來的羅儀鳳便函,有些惶惑地問是否還帶了錢來?我接過中英文“合璧”的便函一看,內有隱語提及帶來了姑太最需要的東西。經過一番緊張查找,我從女孩的棉襖口袋里翻出夾帶的二十元錢,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對于沒有收入的黃姑太而言,這可是過年的救命錢。
從姑太家出來,我心情沉重,覺得自己真正懂得了“老來苦”是怎么回事。更令我感慨的是,她可是國民黨桂系領袖之一、北平和談代表黃紹的親妹妹。翌年開春后羅儀鳳告訴我,黃姑太已不在人世了……
俠義慈悲的康老和羅儀鳳,關照的故人家屬還不止黃姑太。北京一位有名的外科專家莫大夫,打成右派后又加“反革命”罪名,被判刑送到山西的煤礦勞改,康氏母女多年來對他的孩子們一直有物質幫助(后來我在被關押時聽說,莫大夫于刑滿釋放前十一天,在獄中上吊自殺)。長年寄住在康家的,有章詒和文章提及的那位神秘的林女士,她面上有幾個麻點,除了會卜卦外,還懂得醫道,有時給康老針灸和拔火罐;還有一位小腳的孤老太太,經常坐在康同璧客廳外小過廳的一張床上,從不與客人打招呼。猜想起來,她們可能是康家收留的一些落難故舊的親屬。
父親曾向我談起,“文革”前經常在康家見到一位中年仆傭,似乎是被收留的一位敗落世家的遺少。冬天他會穿上一件做工考究的老式貂皮領大衣,但油污破舊程度非同一般??腿藗冇袝r會取笑他的大衣,但他從來不以為忤。
總之,這座老宅里充滿了神秘的氣氛,或許每張面孔的后面,都有不止一個的悲慘故事。不過我從不打聽其來歷。在那個年月,知道旁人的事情越少越好。
除林女士有一份菲薄的工資外,這么多人(包括兩名老仆)過日子,如今全靠文史館每月發給康老的一百五十元薪水。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的羅儀鳳,如何精打細算才能維持沒落貴族的生活和體面,我始終猜不透。不過據我所知,府上的衣物乃至窗簾椅套,全是她一手剪裁縫制。
據羅儀鳳講述,1949年以前,康老的社會身份是慈善家。她特別向我解釋,慈善家自己是沒有錢的,但會向有錢人募集善款救助窮人??道弦步洺O蛭艺勂?,1948年北平圍城的時候,這一帶的城墻外堆滿了死尸,于是她發動紅字會、藍字會等慈善團體,募集錢米棺木施舍,救活的,埋死的。有一回她誤說成“救死的,埋活的”,惹得羅儀鳳咧嘴大笑,康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認為當年自己保護古都免遭兵燹,拯生民水火之中,是平生最足以自豪的功德。按其父的佛學思想傳統,她其實是一位佛教徒。
四、稱謂掌故
康老有氣喘多痰的毛病,據她說是從“南海先生”(她習慣于這樣在客人面前稱呼其父,形諸文字則為“先君”)那一代起,家族傳下來的“火體”,容易上火生痰。有次羅儀鳳托我買阿司匹林,買得越多越好。她說母親和自己有個習慣,像吃菜一樣,每天要吃上一兩片。我心想:這肯定是她們從洋人那里學來的怪癖,美國不就是一個吃藥的社會么?據說這種藥吃多了會有依賴性,北京一般藥房不肯賣這么多,多買就有癮君子之嫌。我在一家小雜貨店里找到九瓶半,斗膽全部買下,羅儀鳳很高興,說可以吃上幾個月。直到近幾年我才懂得,每天服用少量阿司匹林,可以預防心臟病,但不知究竟與“火體”有何種制衡關系。
老人叫羅儀鳳時,稱呼她的英文名字“Andy”;羅儀鳳談及康有為及康同璧,輒稱“我外祖”、“我母親”??道虾退龑ξ乙话愣己粜∶?,但有一段時期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羅儀鳳。大約是一直沒有出閣的原因,過了不惑之年的她,平時仍只許人稱她“羅小姐”,這是父親早就告訴過我的。但以我的年齡而言,如此稱謂實難啟口。
我雖年紀不大,但由于父親的關系,在很多場合的輩分并不低。前些年一位年長我二十歲左右的老“右派”跟我論輩分,希望我叫他“叔叔”。我抗議道,毛主席教導說“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是右派的老祖宗”,我的輩分,本應比你高,至少是平輩。于是他后來稱我“小弟”。章士釗長父親十七歲,父親派我給他送信,信封上寫著“面呈行嚴宗伯”(章士釗字行嚴),指的是行老與我的輩分關系??低甸L父親八歲,我跟著父親胡亂叫“康老”也就過去了,但如何稱呼羅儀鳳,我始終沒想好。羅儀鳳似乎察覺到這一點,有天小愚姐悄悄告訴我,羅阿姨叫我告訴你,可以稱她“姑姑”。我想了一下,她曾與羅隆基戀愛,如果嫁了過去,我的輩分肯定比她小,于是便默認了。
說過人類的稱謂,再說動物之得名?!吧咸煊泻蒙隆?,老人的仁愛,不僅施與無依無靠的孤寡,還澤及禽獸。老宅中有一老貓,是毛色黃白相間的波斯貓,名喚“前來”,已經十六歲,在同類中屬于高齡。平日行動遲緩,冬天經常偎在客廳的壁爐旁打瞌睡。羅儀鳳說它之得名,是因多年前先后有兩只流浪貓到此投奔寄食,為分別起見,一名“前來”,一名“后來”,不過“后來”先歿,“前來”猶存。近年家中經濟拮據,“前來”之名又添新義,取其諧音“錢來”。
康同璧有時會抱著“前來”,喃喃地對它說話。如果我在場,她會吩咐老貓“跟章少爺去說說話”,于是“前來”會轉移到我膝上,請求按摩搔癢,并以舔手作為回報。貓有靈性,老貓更被視為“成精”物種??道鲜攀狼暗哪莻€冬天,“前來”失蹤,貓很懂得主人的感情,一般不會死在家里。對此康氏母女都很傷感,我更有一種不祥之兆。
老人在有訪客或仆人的場合,也往往稱我“章少爺”,令我很不習慣,總是聯想起電影中那些提籠架鳥的公子哥兒。但由于平生只被康同璧這樣稱呼,倒成了一種獨特的記憶。
五、女界先驅
康同璧比較自豪的事情,是建國之初毛澤東對她這個婦女解放的“支那第一人”的尊重。她時常繪聲繪色地談起五十年代毛澤東、周恩來接見她時的情景:那天她一走進房間,就聽見周恩來說:“‘第一人’來了!”毛、周等人趨步上前與她握手,態度十分恭敬。毛澤東一邊握手,一邊對老人翹起大拇指,朗誦起康老十九歲那年孤身到印度探望其父時所作的名句:“若論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說到此,老人還會蹺起大拇指對自己比劃一下,顯得十分得意。
新政權草創之際,中共領導人敬老尊賢的風范,使不少遺老都有知遇之感,愿為新朝效力。毛澤東早年曾是康有為“大同”思想的信徒,當政后自然對康氏后人心存敬意。他注意到法國資產階級的國民議會里至今還有?;庶h的代表人物,中央文史館館員康同璧被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毛澤東提倡“從孔夫子、康有為到孫中山,我們都要認真地加以總結”,但他又認為“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其實在這一點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大躍進”道路,也是一條失敗之路。
康同璧作為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支那第一人”的稱號的確當之無愧。女權思想本是其父康有為思想體系重要組成部分,在《大同書》中,女權思想部分約占全書七分之一,從天賦人權理論出發,主張“男女同為人類同屬天生”,壓迫婦女是“損人權,輕天民,悖公理,失公益”。1883年,康有為在家鄉成立中國第一個不纏足會,他要求從女兒做起,帶頭不纏足,因此康老姐妹都是天足。不纏足運動逐漸成為中國最早的女權運動,到戊戌變法時,不纏足會在全國已經擁有三十萬成員??低岛徒憬阃?,在父親的影響下,也成為中國婦女界最早倡導女權的先驅。她是中國早期赴美的女留學生之一,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以家學淵源,學貫中西,曾擔任萬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會長、中國全國婦女大會會長等職務。
康同璧以才學膽識,深得父親寵愛。關于她1902年從北京出發西行入疆,越帕米爾高原長途跋涉到印度大吉嶺省父的故事,當時被國外報紙炒得沸沸揚揚。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也說:康有為之第二女公子同璧,“以十九歲之妙齡弱質,凌數千里之莽濤瘴霧,亦可謂虎父無犬子也”。其實這是誤傳,連梁任公都被蒙蔽了。據康老自己記述,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的母親妻女避居香港。1901年康有為在南洋檳榔嶼患病,“同璧以髫齡弱女,遠涉重洋,天倫重聚”。同年夏歷十月隨康有為乘船至印度,居大吉嶺。事見其所撰《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
但梁任公所記同璧與父同游舍衛林(釋迦牟尼曾居此弘布佛法)時所作兩首絕句無誤。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舍衛山河歷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
若論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康同璧由是以“支那第一人”聞名中外,我曾見到她有一方白文印章,文曰“康一人”。
她在1902年遵父命“赴美演說國事,為提倡女權之先聲”,康有為寫了十首詩贈別女兒,并以“女權發新軔,大事汝經營”勉勵。據說她的兩個弟弟庸碌無才,弟子徐勤私謂康氏曰:“師弟不賢何以傳父業?”康氏笑曰:“子孫賢,明吾德;不賢,猶我身生一虱蟲而已,何必細問?”[3]
康老早年隨父游歷歐美各國,由于康有為是保皇黨,各國王室都歡迎他們,結識了不少王公貴族和名流政要??低翟鴮ξ艺f:“我一生主張和平,反對暴力。歐戰后期荷蘭女王呼吁和平,北洋政府曾借重我與歐洲王室的友誼,作為和平使者,游說各國王室政要,表達中國人的和平愿望?!?
康老的和平反戰主張,也曾對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及文物古跡保護,起了重要作用,這是毛澤東都承認的。[4]
六、妄論古今
由于主張非暴力,老人晚年對“文化大革命”那種禍及全國的廣泛暴力,是十分憤慨的。有次我不小心多說了一句話,惹得老人動了痰氣。
那天正與康老及羅儀鳳談論社會上種種無法無天的亂象,老人激動起來,說:“我要寫信問問毛主席,這樣搞下去,國家會成什么樣子?!你要打倒劉少奇,是你們兩個人的事,不要害得全國老百姓跟著遭殃!”
康同璧說出這等驚人之語時,那種氣雄萬夫、為民請命的神態,仿佛回到了其父“公車上書”的時代。當時若被外人聽見,肯定夠得上“現行反革命”資格。我見羅儀鳳緊張得直吐舌頭,便勸止說:“這信您還是不要寫了。”“為什么?”老人瞪著眼睛問我。“寫了人家也不會理你。”我脫口說了句大實話。
老人勃然變色,目光犀利,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她停頓了一下,面色由紅而紫,由紫而黑,哆哆嗦嗦地抓起茶幾上吐痰用的雪花膏瓶子,啐出一口濃濃的白痰,然后伸出食指,上下抖動地點著我說:“你奶奶(指她自己)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
這句話她盯著我連說了兩遍。我知道自己闖了禍,一時不知所措。羅儀鳳連忙過來用廣東話打圓場,扶老人回臥室休息,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愣。
過了好一陣,老人又慢慢從內室踱出來,臉色變得平和了。她坐到沙發上,望著我說了第三遍“你奶奶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接下來又把當年毛澤東接見自己的情形,重新講述了一遍,便云收雨霽了。
羅儀鳳悄聲向我解釋:“跟我母親說話,你只能順著她?!贝丝绦闹辛囊宰晕康氖?,一直沒見過隔輩親人的我,突然有了一位“奶奶”。與兒孫遠隔重洋的老人,已將我視同自家小輩,否則也不至于發這么大的脾氣。
對于周恩來,康氏母女心中敬意猶存。雖不至于像不少中老年女同志那樣,一提到美男子周總理就熱淚盈眶,但羅儀鳳常說“總理太不容易了”,康老也認為“我們現在只有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