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稿(1)
- 溫故(之一)
- 劉瑞琳主編
- 4998字
- 2016-04-29 17:13:37
亂世逸民
——記“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
章立凡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始終沒讓我搞明白誰是敵人;但總算是領悟到一點,在那個年月能與你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人,一定可以成為真朋友。不過這種朋友,當時在中年以下的人中不可多得。因為立國十幾年來所提倡的,都是一種斗爭的文化,一種背叛的教育。相比之下,反不如傳統文化培育出來的老年人可靠,起碼他們懂得禮義廉恥,講究忠恕仁愛。
多年來一直想寫一點文字,作為對康氏母女的紀念,但苦痛之深難言述,幾番握管未成文。自章詒和女士發表《最后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談及在康老府上與我父子的往還后,不斷有朋友向我詢問當時情況。現從撰寫中的先父章乃器先生晚年生活回憶中,提出相關文字加以增補,結綴成文,以作紀念。
因為年齡上的差異,我與康氏母女的往來比小愚姐(章詒和)要晚上幾年,見聞也有所不同。又因性別上的原因,我不具備她那種女性特有的視角和情感。本文只是那個風雨如晦的歲月中,一名十七歲的少年對于前輩們的記憶。這篇續貂之作,如能使讀者更立體地觀察近代中國知識女性先驅的高貴品德,我將感到欣慰。
一、故人零落
1966年被“革命小將”掃地出門以后,我成了父親與老朋友們聯絡的“信使”,這任務是從1967年春天開始的,先后拜謁了康同璧、陳銘德、鄧季惺、仇鰲、章士釗、章伯鈞等一批前輩。父親每次都寫上一封極簡單的信,大意是說自己已搬家,現派小兒趨前聆教云云。
先去看望的,是康有為的次女康同璧先生。康老在“反右”后敢于主動與父親及章伯鈞、羅隆基等“大右派”來往,是我早就知道并十分欽佩的。她住在東四十條豁口的北新倉,還有一個老地名叫何家口2號,據說最老的地名是羅家大院。康老的夫君羅昌,早年是康有為門生,曾游學日本、英倫,歷任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外交部駐倫敦及新加坡總領事等職,后執教于多所著名學府。這所大宅,曾是京師名流會聚之地,宅名因之成為地名。不過老宅此刻已風光不再,門前冷落車馬稀。
我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先在樸素的棕色小門前環顧四周。那時城根一帶皆是僻靜之地,見四下無人,便小心翼翼地按動門鈴,開門的是其家人老郭。1949年以后北京的大宅已多用保姆,有男仆的家庭,必是世家。走進花木扶疏的庭院,沿著石板鋪陳的曲徑,進入金銀花藤拱繞的大門左轉,便是康老和她的女兒羅儀鳳的住所。
羅儀鳳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我們都擔心死了!有人傳說章先生被趕回青田老家去了,也有說是不在了,我母親總是掛念章先生……”她馬上跑進內室用廣東話向老人稟報,不多時康老從室內走出,慈祥地望著我,臉上露出笑容:“令尊大難不死,真乃萬幸!以他的剛烈之性,我一直擔心他度不過這一劫!”
從康老和羅儀鳳那里,我知道了許多父親老友的境況。
余心清在他家的后院上吊自殺,章伯鈞、陳銘德等皆被抄家批斗,所幸人沒有死。黃琪翔也被抄家,夫人郭秀儀被打傷,手落下殘疾。龍云在北京和昆明的家都被抄了,當時龍太太不在北京,她家的一位老公務員指著一些東西對紅衛兵說是公家的,才算是給龍家保全了一部分財物。
葉恭綽曾是北洋舊交通系魁首,后又追隨孫中山先生。他曾是著名的“毛公鼎”的收藏者,且擅長書畫,是我家在燈草胡同時的近鄰。記得家中有一把畫有竹子的折扇,就是他送給父親的。他原是中央文史館的副館長、國畫院院長,五七年被劃了“右派”。此時是半盲之八旬老人,老妻腿已殘廢,聽到抄家的風聲,老先生孤立無助,急中生智,將毛澤東當年給他的親筆信裝入鏡框,高懸于客廳,紅衛兵闖入后,見到“最高指示”,唯唯而退,兩老算是幸免于難。
此外像章士釗(行嚴)、馬連良都有阿芙蓉膏的老嗜好,過去一直是靠“特供”維持。行嚴先生家被北大的紅衛兵抄了一次(他當時的女婿洪鈞彥在北大任教),煙槍被抄走了,行老馬上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第二天煙槍就送回了,家也被保護起來。可馬連良就沒有這么幸運,抄家后不久就去世了,原因是入黑籍已久,斷了嗜好就等于斷了生路。不過羅儀鳳又說,馬宅的大門是“白虎門”(進門后右行),風水不好。
黃紹小雅寶胡同的住宅被抄,本人也被打得奄奄一息,存款現金全被抄走,家中連開伙的錢都沒有了。他讓身邊的一位老公務員到政協,請求預支一點薪水,這時政協已被造反派奪權,把老公務員訓斥了一頓后辭退,薪水當然也沒有領到。老公務員回家向黃訴說經過,黃紹沒有再說什么,上樓后用剃刀割頸身亡。反右時他曾兩次服安眠藥自殺,都被搶救過來,這一次終于成功。她還強調黃紹因為沒有家庭溫暖,走上了絕路;而章伯鈞有夫人李健生相濡以沫,才能挺過來。說起老舍自殺的原因,羅儀鳳的敘述與現在通常的說法有所不同。
至于康家自己,羅儀鳳只輕描淡寫地說也被抄過,冰箱被搬走了,沒有提及年近九旬的康老,被紅衛兵以墨涂面批斗的事,也許是為了顧忌僅存的一點自尊。
后來父親感慨地對我說:我有兩位黃姓朋友都是軍人,一個黃琪翔,一個黃紹。軍人生殺太多,冤冤相報,難免死于非命。但黃琪翔斯文儒雅,黃紹面有橫肉,結果一生一死,人之面相大有講究。
羅儀鳳還談及張伯駒、張效彬、關祖章等人的情況,這幾位與父親是文物收藏上的朋友,平生心血所聚,都被整卡車地抄走。大收藏家伯駒先生的故事,無須我在此贅述了。記得曾聽父親談起,效彬老先生精于碑帖考據,收藏內府書畫頗豐,還在自己家里辦了一所“志仁私立博物館”。但他自奉甚儉,冬天連煤火都舍不得生。
早年讀李清照《金石錄序》,便知做收藏家是極苦之事,豈是當今附庸風雅的暴發戶所能想像。戰爭、動亂、盜賊,都可能毀了你的收藏。《莊子·篋篇》說“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若碰上執政者“以革命的名義”席卷一切的年代,誰都無可奈何。
二、大隱于市
結識康氏母女后,我大約每周要去康同璧家一次。一是康氏母女膝下沒有兒孫,喜歡有個男孩作伴,我去了也總能幫忙一些她們自己難辦的事情(比如修剪園中果樹枝杈、整理舊物等等);二是我自己喜歡康家的文化氛圍,并有機會向康老請教詩畫,可以說是我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有一個時期章伯鈞的女兒小愚(章詒和)也在康家借住,我倆成了好朋友,后來又分別遭受牢獄之災。
先說這座老宅的歷史。據羅儀鳳講,此宅原是明代陳圓圓家的后花園,康老和夫君羅昌先生定居北京時,從一對旗人兄弟手中購得。經她這一介紹,令我頓生思古幽情,遙想起三百多年前鬢影衣香、美人如玉的畫面。查書得知陳圓圓的公公吳襄(吳三桂之父)府第就在鐵獅子胡同,與北新倉相去不遠。由是推想此地可能是吳三桂的一處外宅,用以金屋藏嬌。李自成攻入北京后,輪番拷問前朝百官,追比錢銀,那場景當與“文革”抄家相去不遠。吳襄遭拷掠酷甚,圓圓被擄,致使三桂為紅顏沖冠一怒,引清兵入關。一段大歷史,肇端原來就在我腳下。
康老夫婦學貫中西,營造宅第,自然不同凡響。老宅建筑和庭院外觀仍沿用中式,但室內基本上采用西式裝修和陳設,有壁爐、木地板和英式家具,不過康老的紅木書桌仍是考究的中式傳統制品。羅儀鳳說,老宅易主時已十分殘破,大塊的透雕木飾,縫隙中全是臭蟲,只好拆卸下來,用了不少進口滅蟲藥才消滅干凈。但他們不忍將這些精美之物棄置,遂改成了西式席夢思床的床頭擋板。
康氏母女現在的住房,系由宅邸(當時應為羅府)的馬號改造而成,后面還有兩進院落,規模宏大。大宅的精華部分是內宅的正廳,除保留了雕梁畫棟的傳統風格外,地面全部用人字地板鋪設,可容百十人翩翩起舞。舊時北京社交界的名流淑女、遺老遺少,大多在此留下履痕芳蹤。1949年以后,內宅先是租給蘇聯專家,后來被一位外交部的高官租用,平日重門鎖閉,令人不得窺其堂奧,小愚姐沒進去過,我也只進去了一次。康老母女本來按月收取房租貼補家用。“文革”爆發后私房充公,這部分收入就告吹了,加之羅儀鳳在美國的兄長接濟中斷,生活已經變得相當拮據。
其實最讓我喜歡的,還是康家前宅的庭院。因為地處偏僻的城墻腳下,大約當年曾是一塊空地,有兩三畝面積,用矮墻圍起,種植了數十株桃、梨、柿子、核桃等果樹和太平花,頗具田園風光,仿佛是古人的“市隱圖”再現,令人生出“大隱隱于市”的遐想。
老人每天到庭院中練功,她的養生之道中有一條很特別的習慣,就是每天要對著太陽望上一兩分鐘,據她說,這樣不但不會傷目力,反而會吸收日之精華,有助于保護視力。她的眼睛的確一直很有神,在窗下讀書時不用戴眼鏡。
有次她讀書讀得倦了,對我說道:“聽說你最近一直在學詩畫篆刻,拿來給我看看。”于是我下次去看望她時,就帶上了自己的習作。老人先翻閱畫卷,邊看邊點評。老實說,我那時只是愛好繪畫而已,沒有多大長進,立在一旁很緊張。她禮節性地稱贊了一番,即說:“可惜我現在手抖不能作畫,不然可以教你。我以前的畫,在香港可以賣到六百美金一幅。”
及至讀到我的詩作,老人精神一振,邊看邊點頭。她挑出其中一首七絕說:這首我比較最喜歡,信手拈來,飄逸不群,有太白之風。但要規范心胸,還須多做律詩,對仗是基本功。律詩中又以五律最難,你看毛主席做了那么多詩,沒有發表過一首五律。她又勉勵我,琴棋書畫,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不可不有。先父南海先生(康有為)的詩和書法,獨步古今,自成一家。但做詩人只能抒發個人胸臆,要兼濟天下,還須博覽群書,研究經世致用之學。我家的書,你可隨意借閱。
她還當場背誦了一首康有為晚年的七律“草堂萬木久蕭蕭”。據老人說,南海先生逝世前曾到北京,由梁啟超等弟子和她陪同,憑吊了菜市口刑場,想起“戊戌變法”失敗,其弟廣仁及譚嗣同等“六君子”在此取義成仁,以及自己半生顛沛流亡的經歷,不禁放聲痛哭,并作此詩紀念。他還有一聯挽譚嗣同曰“復生不復生矣,有為豈有為哉”(譚字復生),既悼亡友,亦是自悼。
對于我的篆刻,老人認為金石味很重,只是刀法不夠老辣。事后羅儀鳳還請我為她刻了兩方印章,一為“羅儀鳳”,一為“羅文佩”,于是我才知道她的字與母親的一樣,都是文佩。
此后我除學做律詩之外,又重新閱讀儒家經典。而我手頭的一些西方文學書籍,則常常借給羅儀鳳看。記得其中有一套鄭振鐸編的四卷本《文學大綱》,插圖十分精美,有不少是當時禁閱的裸體繪畫。羅通讀之后,將其中幾十處翻譯錯誤,一一訂正,我才知道她的外國文學修養非同一般。
記得那年太平花盛開時節,康老邀我陪父親到家中做客,觀賞“御賜”太平花(我推斷這賞賜來自宣統而非光緒)[1]。濃郁的樹陰下,康老身著白色夏布旗袍,手搖團扇,羅儀鳳照例是一襲剪裁得體的藍地白花中式衫褲,閑適地坐在藤椅上與我父親一起品茗,仿佛是一幅二三十年代的風情畫。
康同璧對父親說:“如今正當‘紅羊劫’[2],大家在劫難逃。不過你我都算是‘在劫不在數’,若是在數,就一命歸西了。我現在是‘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父親則說:“我更欣賞諸葛孔明的另外兩句—‘非淡泊不足以明志,非寧靜不足以致遠’。”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中,老人忽然哦吟起她舊年的一首詩作:“太平花放太平年……”
按照儒家學說,社會形態分為“據亂之世”、“小康之世”和“大同之世”三種類型,康有為托古改制的“大同”學說,即由此發軔。此時與這座幽深庭院一墻之隔的,仍是那場人人一身毛式制服、手舉小紅書“打倒一切”的“文化大革命”,據說目標也是為了解放全人類。
“寧做太平犬,勿為亂世人”,對垂暮的老人而言,“太平之年”至多是小康社會,但已是很遙遠的企盼了。面對身著舊時衫履、口吐珠璣的康氏母女,我不禁黯然神傷,想起莫泊桑的小說《曼律舞》中那對被時代遺忘的老年皇室舞蹈家,在巴黎郊外寂靜無人的林間墓地,忘情地舞起已成絕響的宮廷舞蹈,直跳到彼此熱淚盈眶……
在那個時代里,保皇黨后裔的康同璧,是絕對的落伍者。但她活得絕對真實,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和尊嚴,從不“與時俱進”地附和潮流。
三、濟困扶危
康老一生經歷四朝,飽經憂患,如今過著“亂世逸民”的日子,居然還敢跟章伯鈞和我父親這樣的“大右派”來往(詳章詒和文章),大約與康家的傳統有關。
近代史上頗多爭議的人物中,我認為最具個性的有一文一武,文則康有為,武乃吳佩孚,都是至死不服輸的怪杰。康有為在大清朝就是個“不同政見者”,半生流亡海外;民國時又堅持存亡繼絕,恢復帝制,一直是在野的反對派。志大言大,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康圣人”的一貫作風。康家懸掛的一張康有為晚年照片,仍是睥睨一切、傲視古今的氣勢。且不論其政見如何,士大夫我行我素的狂狷之氣,總是有遺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