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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2)

在30多年的時間里,也就是說,在李鴻章擔任總督的絕大部分時間里,總理衙門的主要角色便是作為中國的行政部門與外國駐京代表之間的緩沖器。它所從事的這些活動非但沒有擴展中國的外交關系反而是削減了對外關系。在政府各部門的官方名單中總是將總理衙門存在的解說遺漏在外,這等于說這個部門是多余之物,直到1890年這個情況才有所改觀。正如本書下一章將要提到的,中國從1870年到1895年,對外關系的處理實際上是由時任總督和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鴻章所掌控的。

1895年的甲午中日戰爭之后,李鴻章離職直隸總督調任至總理衙門。1901年在他有生之年該部門改建為外務部,這個部門的權力和聲望彰顯了舊秩序的無能,說明了慈禧太后采納了新的治國方針。如果他活著親眼目睹清王朝的崩塌和1911年所謂的革命,他會看到官僚們再次從無序的騷亂中毫發無損地挺過來,舊有的體制在種種經濟危機和政治劇變中維持不變。他還會看到他們在新舊中國的沖突中露出平靜的勝利喜悅之情。

在李鴻章畢生事業里,表面上獨裁的權力專屬天子,實際上卻由朝廷任命的京官與各省的官員所掌控。由于18世紀末乾隆皇帝統治結束后皇族在身體和道德方面均出現日益衰敗的跡象,滿族皇室逐漸衰落的威望和治國的無能越來越反映在高官中漢人和滿人的比例上,20世紀初,滿人眼睜睜地目睹漢人在高官的數量和級別上超過了自己的民族。由于這個原因,從1860年到1901年,朝廷官員和京城各部門逐漸喪失了自主決斷的主動權,其功能越來越趨向于監督和規勸。只是依賴著皇帝自古以來就擁有的通過圣旨即可罷免官員的權力,以及對于由儒家傳統賦予的那些天命所享有的毋庸置疑的尊重,慈禧太后才得以在有生之年用權術將大清帝國在不穩定的平衡局勢下聚攏在一起。

除了軍機處——一個在皇帝面前鄭重處理日常國家事務的顧問機構,還有軍機大臣——其職務在滿人統治時期極受敬仰,以及京城的六部九卿、各省巡撫的奏疏和都察院的建議都一起輔助皇帝治理大清帝國。就朝廷事務與百姓福祉的所有問題,御史(共56名)的特殊職責就是向皇帝提供有關信息和忠告。在兩千多年的時間里朝代頻繁更替,但御史的特殊地位和職能卻沒有受到影響。甚至在所謂的民國體制下,他們仍然是一成不變的中國官僚行政機構的一部分。

在最后一個滿族皇帝的統治下,都察院反映了公共服務方面道德的總體敗壞;自稱“皇帝耳目”的御史總是任憑高官的指使,他們的所有活動就是為敵對政治派系的基本目標服務。不過他們中總是會產生一批正直勇敢的斗士,這些人譴責公務腐敗,擔起上訴法庭的責任,與上層的不公正進行抗爭。其中有人依仗其職位所特有的不可褻瀆的傳統,大膽行使著批評朝廷及皇太后本人行政弊端的權力。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的功能就是參與卑劣的密謀、從事唯利是圖的間諜活動,或是進行針對高官(如李鴻章)的共謀活動,因為高官的財富好聲望能使“局外人”聯合起來對付他們,既而從中獲利。

最后,在看得見的權威行政機構的背后,在“大內深宮”之中當差并終身貼身伺候皇帝的人便是宦官。他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自嘉慶皇帝以來,這個群體對國家大事的影響一直逐步增強。在生性放蕩的咸豐皇帝時期,這些盲目執行主子命令的太監們漸漸勢力擴大,面目可憎,他們的所作所為與他們在可悲的明朝末期的前輩們如出一轍。咸豐之后,在他的后宮慈禧太后攝政期間,大太監李蓮英即慈禧貼身奴仆的邪惡影響不僅殃及了整個皇宮,而且還擴散到了有關大清帝國官員的等級、頭銜和晉升的決定權,而這些本來都是由皇帝裁決的。李鴻章是一個謹慎之人,同時又忠于慈禧的政治集團,于是毫不猶豫地與發不義之財的卑劣之人(即慈禧寵愛的宮廷內臣,尤其是與大太監李蓮英)交朋友。

從1870年到慈禧太后去世的1908年為止,李蓮英的影響力一直主宰著整個宮廷政治。根據清朝的皇家律法,太監不得擁有任何官職或以任何借口離開京城,這些規定在咸豐皇帝時期仍被人們執行。但是,在慈禧太后攝政期間,由于她把權力放任到太監手上,其結果是,明王朝在最后的衰敗中所顯現出的腐敗和陰謀又重新上演了。在慈禧太后的保護下,在她攝政期間這些濫用權力的次數不斷增加,直到1898年的軍事政變之后,她的寵臣李蓮英,即她的錢庫管家,竟常常公然炫耀,聲稱自己能締造亦能毀滅官員,還敢藐視當朝天子的威嚴。

在李鴻章的為官生涯中有許多次被李蓮英束縛了手腳,他的政策被李蓮英及其爪牙的陰謀所破壞,其中最著名的事件莫過于中日戰爭之前為海軍提供經費以及之后的與俄國簽訂秘密條約。甚至在光緒皇帝成年后的1899年至1898年,慈禧表面隱退于頤和園,李蓮英那只無形的手還在通過她繼續操控高級官員的任命與罷免,并坐享由此帶來的好處。

宮中這些“滑頭無賴”施加的影響,就如京城各部和督察院里思想僵化的官員們施加的影響一樣,他們反對那些自由思想和改革手段的介入,而這些在李鴻章眼里,恰是拯救國家所必不可少的東西。

1901年,在義和團運動帶來的劇烈動亂中,羅伯特·赫德先生(他是一位十分關心中國事務的樂觀派人士)把中國統治階級一成不變的態度歸因于自大——“遺傳下來的自大,這種自大完全處在巨大和盲目樂觀的愚昧環境里。”在無法抗拒的一些事件之后,這種傲慢自大的漠視態度有所改變;但當李鴻章試圖通過坦率的說理來加以改變時,它仍舊絲毫不動,依然堅守著“民族的自鳴得意,智慧的自鳴得意,文明的自鳴得意,至高無上權力的自鳴得意”。這種天生而來的自鳴得意感對顯而易見的事實卻頑固不化地一味拒絕面對,對此我們可以悲嘆,但我們不得不欽佩這個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正是這種精神讓這個民族緊緊握住自己的信仰,堅信道德力量最終會戰勝物質力量,正義戰勝強權,正是這種信念讓他們維護絕妙的閉關政策,繼續把外面的世界看得漆黑一團。

無論在道德還是智力方面,李鴻章早期的中國在本質上還是一個古代社會——一個有凝聚力的社會結構,憑借時好時壞的運氣,抵住了無數次的叛亂和入侵,其燦爛文明和祖先崇拜與宗教教育的固有傳統被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我們也許會為歐洲文明的科學藝術、許多發明和機械成果感到驕傲,但中國確實有一些東西引起我們自發的尊敬甚至是嫉妒般的敬仰,比如中國人對務實和實用主義的優先考慮,中國人冥思的哲學觀點和甚至處于貧困之中也能保持樂天的勁頭。

歐洲在從奴隸制邁進到希臘、羅馬文明之前,這種以家長制為其基石得出的道德哲學,已經十分有效地使三分之一的人類融進了根深蒂固的單一性質的民族中。部分是地理位置的原因,部分是這個國家已被實踐證明的自我滿足,中國在后來漫長的世紀里對“無法無天的次要族類”不聞不問,繼續做她的美夢,沉靜于她的冥想,更多地關心自己的終極目標而非眼前的結果,甚至在后來的年月里,一點都不為西方蠻夷取得的驚天動地般的進步所打動。

中國古老信仰的力量永遠比新的信條和科學發明到來時的力量強大。在中國閉關自守的漫長的歲月里,有時從西方傳來令其不安的聲音。印度對中國遙遠邊疆的入侵,以及印度塞西亞在中亞的征服——“光榮屬于希臘”的虛弱回聲——都已經傳入了中國,并記錄在瞭望塔和佛寺之中,后者建立在沿著西方貿易路線最遠的邊境上。

整個中世紀的歐洲,那些波斯、阿拉伯和印度的冒險商人將香料、乳香、象牙與寶石帶到了中國的南方海岸,與這些貨物一起帶來的還有許多奇談,講述著洋夷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以及中國邊境以外大片無人占領的水域。天主教方濟會的牧師們,以及來自地中海東部與愛琴海沿岸國家和島嶼的商人們,不畏艱險穿過印度洋來到中國南部,中國的統治者們從他們那里獲得了有關13、14世紀天主教歐洲的信息,但這些信息只是打聽來的,并不完整。然而,由于自鳴得意而缺少對外部世界和事件的好奇心,儒士們仍不為所動。

馬可·波羅及其親戚在忽必烈汗的宮廷里擁有的聲望和影響力,在清王朝的記載中很少或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很快也被世人遺忘了,正如同與他有關的13世紀遙遠的中國記述已被西方世界忘得精光一樣,他們的記憶直到兩百年后才被葡萄牙的航海家們重新喚醒,如今,北京反過來輕蔑地把他們當成從荒蠻之島上跑來的乞討商人,只是出于寬容之心才允許其在廣州經商,而且只給他們很差的條件。

隨著第一批自由貿易的英國商人來到中國,并且在東印度公司的壟斷于1834年被廢除之后,一些更有卓見的官員開始產生了一種危險迫近的不詳預感,也有些察覺到這些海外商人背后的軍事力量。在律勞卑勛爵作為國王(而非公司)的代表,被派駐在廣州之前的三百多年里,中國與歐洲的交往沒有使中國的統治者廢除那個古老而可敬的信仰——他們國家是宇宙的中心,固定不變。直到大不列顛對他們發起第一次戰爭(1839——1842)之前,中國的政府和百姓一樣,十分相信龍座上的皇帝用來對付外來蠻夷的智慧和謀略。

雷夫查爾斯·古茨拉夫在1838年的著作中確切地描述了那個時代的天朝:“與整個世界完全隔絕,以無法形容的鄙夷態度對待其他每個國家”。所有其他國家的人們被看成是野蠻人,“注定要居住在方形大地的邊緣,或居住在環繞天朝的四大海洋上的小島之上”。“感覺到了她的高貴,”作者寫道,“她認為自己是影響整個世界的大清帝國,不僅搖撼四海,而且以憐治之。她以同樣的柔情懷抱所有國家,同時,如果遠方的蠻夷愚昧到了不承認世界上唯一文明的國家所具有的優越性,那就讓它自行其是好了”。這就是中國統治者在處理與大英大清帝國的第一批使節——馬嘎爾尼伯爵(1793)與阿默斯特爵士(1816)的關系時,所懷有的振奮之情。當時他們通過西藏和尼泊爾得到了一個報告,說莫臥兒帝國瓦解了,白人在印度占有絕對的軍事優勢,但中國統治者的振奮之情仍未被改變。乾隆皇帝在熱河接見馬嘎爾尼伯爵幾天之后頒發給喬治三世國王陛下的圣旨,以及嘉慶皇帝于1816年給喬治四世的圣旨,都展示了這種極其無知的精神。

與英國的第一次交戰爭以簽訂《南京條約》(1842)為結束,此后直到李鴻章作為對抗太平軍的歐洲雇傭軍的組織者登上歷史舞臺為止,西方的沖擊也許已經讓一些中國人打開了眼界,讓他們看到了沒有武力支撐的自傲態度是有多么危險。

但這絲毫未能消除北京當局及其派駐各省省會代表們的傲慢態度,就連1860年英法聯軍占領北京、火燒圓明園也未能使之動搖,因為這樣自豪的民族精神是根深蒂固的傳統感情所致,是中國人所有道德觀念的基礎,它勝過了任何明顯的事實與政治理念。這種堅定不移的道德優越感,生來就在中國統治階級的骨髓里,長年不變,也不會輕易為外國人的物質成就所顛覆。官僚群體總認為這些成功只是偶然所致,希望只是暫時之象,因為他們在各個時期都堅持他們的努力,努力“將蠻夷趕到海里去”,直到1900年才作罷。

在與外國列強發生斷斷續續的關系的任何時期里,中國政府都未曾認真地轉向條約強加之上的政治改革,除了創造出這些條約失效的組織,她采取的所有措施沒有任何其他作用。這種批評特別適用于清朝于1860年由熱河返京以及英法聯軍支持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運動。那些早期戰爭與條約帶來的教訓,很快煙消云散,而且中國官僚群體意識到外國列強在不損害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完全承認中國的領土完整,他們就安心了。

從1860年起,中國的外交變得越來越膽大,因為官僚群體領悟到一個似是而非的真理,那就是政治上的強大就在于外交策略。在將近半個世紀里,中國利用一個列強對付另一個列強的成功事實往往增加了而不是減少了官員對外國人智力的鄙夷。不管是作為外交官還是行政官,李鴻章與他同一時期的大多數著名人士不一樣,因為當他也像其他官員一樣不喜歡不信任歐洲人時,他卻不輕視歐洲人。我們把他與其同僚們的奏疏和公文進行比較,便可發現他在這方面的辨別能力多么強大,遠遠超過了別的官員和皇帝的顧問們。著名的兩江總督張之洞和劉坤一在他們著名的奏折里從頭至尾都忠實地代表了正統官員們一成未變的理念,即中國是宇宙的中心,儒學便是這個中心芬芳的花朵。

關于對外政策,他們對皇帝提出的建議,也跟現實世界的事實和事件沒有任何關系。與李鴻章清醒且務實的言辭相比,他們的觀念給人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印象,充滿了十足的稚氣。

在后面的篇幅里我們會作一些批判性的比較,來搞清楚李鴻章展現的智慧與原先和他主要的同僚以及對手的無能之間的差距。這里只需指出,文人學士的精神與道德狀況及官僚階級的家長制傳統,使他們頑固地輕視外國人,兩者構成了一道防線,沒有人能夠摧毀它甚至僅僅使它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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