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11)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4819字
- 2016-11-02 22:23:02
在中法戰爭(1884年——1885年)期間,據說法國政府不允許對旅順發起如同福州兵工廠遭到的毀滅性攻擊,是因為他們考慮到“我們的朋友李鴻章”。出于同樣的考慮,法國政府接著放棄了對賠款的要求。十年后,日本政府實際上堅持李鴻章擔任中方代表,進行馬關的談判,而他的任務剛剛完成時,俄國政府又對北京方面施加影響,讓李鴻章擔任特使,參加沙皇加冕典禮。
在中國人的眼里,外國人的稱贊總是讓人懷疑,所以李鴻章也很值得懷疑。他的第一號對手張之洞,是一個不講實際、文筆犀利的哲學家,不相信李鴻章的智慧,即承認中國可以用武力與西方抗衡。相反,張之洞總是把李鴻章的政策歸結于他的懦弱和腐敗。同樣的,左宗棠是一位率真的軍人,他懷抱著高尚但完全錯誤的觀念,一點都不遮掩他對李鴻章和解政策的蔑視態度。1871年,當李鴻章在天津擔任北洋通商大臣時,左宗棠擔任南洋通商大臣,他們激烈敵對的狀態一度成為全國每個衙門的談資。
在那個時候,在天津的法國傳教士遭到了屠殺,但李鴻章宣傳以后不再會有任何針對洋人的騷亂,這件事情讓他在大多數中國人心中不受待見。1900年他拒絕站在義和團運動的一邊時,也是這樣的讓國人不待見。左宗棠在去世前得到了李鴻章年輕時就得到的教訓,那就是一個沒有武裝力量的國家應該壓制戰爭的沖動,而他的心胸寬大足以改變從前的想法;但同時代的很多省級官員,也就是和他同一級別的官僚們仍然對這種真理持有蔑視的態度,一直到死這種態度也沒有改變。于是在甲午中日戰爭中,旅順淪陷后,皇帝召集所有的省級高官讓他們呈遞奏折遞交意見,超過三分之二的折子主張硬戰到底,不同意割讓任何土地。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懂得打仗,也沒有人在戰爭中擔任過任何角色;他們的觀點總體來說,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卻很雄辯的證明,這個證明贊揚了李總督的智慧,盡管這些人瞧不起他,說他給洋人溜須拍馬。
張之洞和李鴻章既是同僚又是對手,前者的特點在于他總是徹底的只憑經驗行事,而后者的政策是建立在實際情況的明智認識上。1880年,當中俄發生伊犁危機時,張之洞率先顯露出一名犀利的政治事務批評家的作風,但他以這個角色取得的成功是由于他學者般的文學風格,是由于他對人民的一無所知,而不是由于他在某些方面有任何程度的可靠論據。
當時張之洞和以后的歲月里一樣,十分欽佩李鴻章的才能,但他在給朝廷的奏折(1880年6月1日)里反對《里瓦幾亞條約》的批準,其中所運用的論據不僅說明了他對討論的話題一無所知得十分可怖,而且還包括他對同事亂發牢騷的惡意。他在建議拒絕承認這份條約并對崇厚(簽訂這個條約的中國代表)加以處罰后,進一步說明了中國與俄國交戰可能會取得勝利。在陳述理由時,他敦促朝廷讓李鴻章自證對得起朝廷的信任,讓李鴻章把海軍的經費與軍備的巨大費用利用起來。下面是這篇奏折中的節選,具有很明顯的教育意義:
“李鴻章高勛重寄,歲糜數百萬金錢,以制機器,而養淮軍,正為今日。若并不能一戰,安用重臣。伏請嚴飭李鴻章,諭以計無中變,責無旁貸,及早選將練兵,仿照法國新式,增建炮臺。戰勝,酬以公侯之賞;不勝,則加以不測之罪。設使以贖回伊犁之二百八十萬金雇募西洋勁卒,亦必能為我用。俄人蠶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抑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患也。李鴻章若能悟英使,輔車唇齒,理當同仇。”
張之洞是一個愚昧的幻想家,是一個“學究氣息很濃的笨人”,一直放不下對工業化夢想的追求,卻又總是妒忌李鴻章講究實際、有利可圖的智慧。同時,他也嫉妒李鴻章的高位,嫉妒他得到慈禧的恩寵。然而作為一個儒學家,一個堅定的保守分子,他只能承認而且佩服這個對手對太后的忠誠。他和左宗棠一樣,最終由于后來所發生的事情而被迫承認李鴻章在處理洋人的事務中采取的和解方法,比之譴責李鴻章的那些無知的玩小把戲的人的看法要明智得多。
在李鴻章七十大壽的時候(1892年3月),整個官僚階層和宮廷一同向這位總督大人表示了敬意,張之洞也以他最優秀的超經典的方式給他送去了一段辭藻華麗的賀詞。整個賀詞在文學界引發的關注比政治界還要多。在這個場合,張之洞向來沒有誠意,但他卻是文藝做派,如同品嘗美酒一樣欣賞自己的文采。從理智上說,這個結果是令人失望的,但儒學家們還是非常贊同這樣的做法,因為他們一直受到的教育,即是“細聞各聲,其意自證”。把這件事情在以后當成往事回顧,就會非常有趣。它發生在李鴻章虛張聲勢的海軍防御和海軍艦隊垮臺的前兩年。張之洞這個作為朝廷筆桿子和棟梁之人,在他垮臺兩年前,竟然用極其贊美的言辭給其寫了一封信:
“克虜伯之號犄角取勢,山斗入海,臺上通天,設伏兵于羊馬之墻,藏軍資于蟄蟲之戶。八面受敵,則如斗運中央;左右旋抽,則如月缺半暈,旁貴四下,故受攻擊而不傷;直角相交,故合首尾而相應。順八風而列八陣,循環無端;藏久地而攻九天,高下皆準。易京十丈,受降三城,方斯蔑矣。”
在中國的官場里,棟梁之才擁有這樣的智力,而整個官僚階層都是建立在這樣一種“裝腔作勢”的基礎上的,那就難怪張之洞和那些有同樣想法的人在中國失敗的時候,把攻擊對象指向了李鴻章。
盡管李鴻章此后得到了俄國、法國、德國的幫助,迫使日本歸還遼東半島,但兩江總督們繼續提出官僚的要求,即尋找一個替罪羊,激烈地攻擊李鴻章,拒不承認他簽署的條約。受到這些人的鼓舞和指引,整個御史階層都開始一起攻擊并要求處死李鴻章和他的追隨者們,并把他們認定為國家的叛賊。對于李鴻章和中國來說,幸運的是,在這個緊要的關頭,李鴻章的最強勁的對手之一翁同龢(皇帝的老師)第一個認識到繼續交戰的愚蠢行為。
翁同龢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勸說皇帝批準條約,皇帝采納了他的意見。憑著慈禧太后有效的保護,御史們的攻擊聲音被制止下去了,李鴻章被臨時安排調離了天津,脫離了險境,肩上的腦袋算是保住了。此后,李鴻章的同僚中,有越來越多的開明之士逐漸意識到這個老者似乎并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他們再次稱贊他的機敏,因為這種機敏讓中國在與侵略者的沖突中保住了盡可能多的利益。
然而盡管這樣,在多數國人心中,李鴻章作為國家主要棟梁的聲望已經遭到了非常嚴重的毀壞。曾經一度讓他在同僚中脫穎而出的海陸軍建設,已經通過了檢驗,證明了它的價值比京防營所使用的弓箭好不到哪兒去。作為一個西洋兵器的引進者,他二十五年來的威望已經消失了,這讓他很快降到了普通省級官員的地位。的確,他的大多數批評者之后變聰明了,他們聲稱李鴻章的軍艦和造船廠只是為李家謀財的巧妙工具而已。1895年,他從傾權朝堂的位子上栽到了讓人笑話的深淵里。盡管這樣,他還能在生命最后的六年里,用充沛的精力和外交活動中的膽識和資源,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從前的威望。他那種不肯認輸的性格也是他作為大人物的表現之一。
我們研究李鴻章作為官員的一生,要想考察全面,就要涉及到他在金融和工業方面五花八門、具有進步意義的活動。在他長期擔任北洋通商大臣的時候,他肯定接觸了很多外商、領事官員和渴望成為特許權擁有者的人。在對外國商業進行監管的過程中,他構想并實施了許多能夠為他的追隨者和他本人帶來利益的計劃。
毫無疑問,李鴻章的商業能力非常強。如果這種能力能夠致力于國家進步,而不是個人利益,如果他對中國經濟發展必要性的認識能夠更加清晰和深刻,那么他會取得更大的成就,并為國家帶來持久的利益。但不幸的是,他所發展和保護的各項事業只是為了給相關人士帶來眼下最大的利益,而不是考慮任何健全的、合理的商業法則和誠實的財務。貪污公款、啟用裙帶關系的行為到處可以看到,這導致了管理不善和玩忽職守的局面。鐵路、礦山、棉紡廠、繅絲廠、電報、航運——在所有這些企業中,李鴻章對開發可獲利的生意機會具有非凡的把握能力,這些都是建立在他那合法的“為中國人謀利”政策之上的。但是,他任命的人員、采取的方法卻讓這些事業取得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茫。
在外國商人來到中國之前,在他們還沒有強求居住權和從事工業活動的那個時候,中國官僚習慣把錢投資在本國的錢莊、當鋪、米店、房地產和有價值的古玩上。這些方面的投資為官員獲得了有利可圖的機會,但這很容易被統治階級沒收,或者是受民事糾紛的牽連而毀于一旦。
李鴻章經營的賺錢項目和投資的各種活動中,有很多的經營成果沒有被完全透露過,因為中國人不知道索美賽特大廈,也不知道稅務局局長,而且李鴻章非常謹慎,不會把他的雞蛋都放進“華商”航運公司或“北京聯合企業”這樣引人注目的籃子里。一般的中國報道說他擁有巨大的財富,并且在房地產和當鋪方面有很大的投資。那本《回憶錄》在有關李鴻章的財政方面,提到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情況。這是值得注意的,因為他的很多親屬(這些人至今仍然允許這些偽造的記錄四處傳播而不提出反抗)在某種程度上是李鴻章商業活動的受益者,他們熟悉他的方法:
“在西方,好像小額放貸者,或說是小筆金額的借出者,一般都被大眾看不起,那是因為他們正在榨取借錢人的血。當鋪老板在本地不受歡迎,也是這個原因。
但我要說的是,許多人覺得我是中國大多數當鋪的老板,顯然是夸張了。我的興趣主要是在幾個省份建立的錢莊上。我并不認為從中賺錢是可恥的。此外,我還很樂于借出一些小錢,去幫助窮人,有時用他們的貨物做抵押,有時他們的勞動做抵押,或者僅僅靠他們一句承諾。
我不是在說我的什么美德,但是當一個人的名聲受到詆毀時,保護它們肯定是他的權力和責任。所以我要說的是,盡管我已經從我的貸款中賺到了很多錢,但是我沒有過分索取。如果我讓所有向我借錢而又無力償還的人把錢還給我,那么我早就是天下的首富了。再說,我從來沒有用上天給我的財富去做什么壞事。我不買官位也不買封號。如果讓我去買官位或者封號,我寧愿用刀削自己的臉。
我確實向各省放貸大筆的銀兩,甚至也向朝廷放過。但當朝廷成為我最大的債務者時,我的頭銜也受到了損失,這也是事實。”
無疑,李鴻章曾“借”了大筆銀子給朝廷,但“朝廷”兩個字在這里肯定不是指的政府機構,而是慈禧和大太監李蓮英。同樣的,皇太后在1894年從她的私人金庫里“借給”李鴻章大筆的錢(估計為800萬兩白銀),作為他對抗日本的贊助金——這是一筆遲到的良心錢,其中部分作為還款,填補之前頤和園從海軍撥款中“榨取”的部分。
事實上,在管理公共事務時,李鴻章和他威嚴的女主子都無法放棄第一時間考慮自己的私人利益。所以李鴻章的敵手總是譴責說他在談判中,涉及到的分割領土的條約時所采取的和解政策,其背后的動機就是希望避免戰爭,給自己帶來私人利益,這一觀點在某種程度上是說得通的。不管是在和平時期還是戰爭時期,為了國家的目的而經過他手的資金都一直不可避免地成了他自己的錢。對歐洲人來說,這樣的事情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但對中國人來講,這是典型的官僚財政,是被長期建立起來的傳統認可的事情。
當考察李鴻章作為海陸軍管理者的能力時,在這個話題上我們還有更多的內容要談。實際上,不可否認的是,他的個人利益妨礙了他的認識,甚至對國家最高利益產生了損害。翰林院的成員在1894年12月上奏了一份折子,里面指出李鴻章在日本的煤礦投資了數百萬兩的銀子,而他的養子李經方(后來的駐日公使)在日本也有大量的投資。雖然這些陳述或許是被夸大的事實,甚至是無稽之談,但它反映了李鴻章把公共事務與個人投資混合的關系受到了大眾的懷疑和指責。
李鴻章是發展中國官辦商業的先驅者,這種官辦商業組織是以歐洲的聯合股份公司為模型的,但它有自己的特色,即他創立的這些企業總是有著官方的目的,且是由官方經營的。這些企業受到這位強勢總督的保護,既排斥洋人也排斥中國人的競爭,所以我們不用多花腦子都能想到這樣的商業壟斷會獲得多少利潤。
李鴻章最著名的企業是輪船招商局,它建立于1880年,其資金一部分由李鴻章自己提供,一部分來自大眾的捐款。這個企業由李鴻章的支持者管理,在某些方面得到了外國專家的幫助,有美國人和英國人擔任高級船員,所以變成了一頭多產的奶牛,盡管大規模地挪用了款,卻仍在很多年里賺取了巨大的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