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中國建筑發展的歷史階段(1)
- 林徽因全集之建筑(4)
- 林徽因
- 4972字
- 2016-11-02 21:10:25
建筑是隨著整個社會的發展而發展的。它和社會的經濟結構。政治制度、思想意識與習俗風尚的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經濟的繁榮或衰落,對外戰爭或文化交流,和敵人入侵等都會給當時建筑留下痕跡。因此我們不能脫離這一切,孤立地去研究建筑本身的發展演化;那樣我們將無法了解建筑發展的真實內容,不能得出任何正確的結論。
中國建筑也是如此。它隨著各個時代政治、經濟的發展,也就是隨著不同時代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產生了不同的特點,但是同時還反映出這特點所產生的當時的社會思想意識,占統治地位的世界觀。生產力的發展直接影響到建筑的工程技術,但建筑藝術卻是直接受到當時思想意識的影響,只是間接地受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影響的。
現在我們試將中國四千年歷史中建筑的發展分成為若干主要階段、將各個階段中最有代表性的現存實物和文史資料中的重要建筑與建筑活動的敘述加以分析,說明它們的特點,并從它們和整個社會發展狀況相聯系的觀點上來了解觀察這些特點:看它們是怎樣被各個不同時代的勞動人民創造出來,解決了當時實際生活所提出來的什么樣的復雜問題;在滿足當時使用者的物質的和精神的許多不同的要求時,曾經創造過些什么進步傳統,累積了些什么樣的工程技術方面的經驗,和取得了什么樣的造形藝木方面的成就。
這些階段彼此并不是沒有聯系的。相反的,它們都是互相銜接不可分割的;雖是許多環節,卻組成了一根整的鏈條。每一時代新的發展都離不開以前時期建筑技術和材料使用方面積累的經驗,逃不掉傳統藝術風格的影響。而這些經驗和傳統乃是新技術、新風格產生的必要基礎。
各時代因生產力的發展,影響到社會生活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又都一定要向建筑提出一些新的問題、新的要求。這些社會生活的變化,一大部分是屬于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的。因此這些新問題、新要求也有一大部分是屬于思想意識的,不完全屬于物質基礎的。為了解決這些新問題,滿足這些新要求,便必須嘗試某些新的表現方法,滲入到原來已習慣的方法中,創造出某些新的藝術體形、新的藝術內容,產生出新的藝術風格;并且同時還不得不揚棄某些不再合用的作風和技術。這樣,在前一時期原是十分普遍的建筑特點,在內容和形式上便都有了或多或少的改變,后一時期的建筑特點就開始萌芽。這就是建筑的傳統與革新的必定的過程。
在相當一個時期之內,最普遍的、已發展成熟且代表著數量較大、為當時主要類型的建筑物的風格特征的,我們把它們概括地歸納在一個歷史階段之內。因此這個階段中,前后期的實物必然是承上啟下,有獨特變化的一些范例。我們現在很不成熟地暫將幾千年的中國建筑大略分成如下七個階段,為的是能和大家將來做更細致的商榷和研究。
第一階段——從遠古到殷
考古學家在房山縣周口店龍骨山發現的“北京人”遺址供給我們中國建筑史上最早的實物資料。它說明四五十萬年前,華北平原上使用板粗的石器,已知用火的猿人解決居住問題的“建筑”是天然石灰巖洞穴。
在周口店猿人洞的山頂上又發現有約十萬年前的人骨化石、石器和骨器。考古家稱這時期的文化為“山頂洞文化”。這時遺留的獸骨、魚骨,證明這時的人過的是漁獵生活。遺物中有骨針,證明他們已有簡單的縫紉;人骨化石旁散有染紅的石珠,顯然他們已有愛美裝飾的觀念。
天然洞穴之外,還有人工挖掘的窖穴,許多是上小下大的“袋形穴”。這些大約是公元前三千年的遺跡。在華北黃土區削壁上也有掘進土壁的水平的洞。
中國境內一向居住著文化系統不同、祖先世系不同的各種族。他們各在所居住的土地上,和自然界作斗爭,發展自己的文化,也互相有沖突、互相影響,以至于融合。在地下遺物中留著不少痕跡。
在河南澠池縣仰韶村發現有較細的石器、石制農具、石制紡輪、石諾和彩色陶器等遺物的遺址。這些遺物證明居住在這里的人的生話情況是畜牧業和最原始的農業逐漸代替了漁獵,因而開始定居、并有了手工業。和它同系的文化散布在廣大的中國西北地區,總稱做“仰韶文化”。當時的人居住過的遺址多半在河谷里,大約為了取水方便,又可以利用岸邊高地掘洞穴。
在山西夏縣遺址中所見,他們的住處是挖一長方形土坑,四面有壁,像小屋,屋屋相連,很像村落。仰韶文化是中國人民所創造的重要文化之一,考古家推斷為黃帝族的文化,比羌、夷、苗、黎等族有更高的成就,距今約有四五千年。這時期不但有較細致的石制骨制器物,而且紋飾復雜,色彩美麗,有犬、羊和人的形紋畫在陶器上。遺跡中有許多地穴,雖然推測穴上也可能有樹枝茅草構成的覆蓋部分,但因木質實物絲毫無存,無法斷定。
古代文獻給我們最早的紀錄資料是春秋時人提到的堯、舜時期的房子:堯的“堂高三尺,茅茨土階。”現在我們所己得到的最早的建筑實物是河南安陽殷時代的宮殿或家廟遺址:底下有高出地面的一個土臺,上有排列的石礎和燒剩的木柱的殘炭。大體上它們是符合于“堂高三尺”的說法的。但由于殷墟遺址上地穴仍然很多,一般人民居住的主要仍是穴居和半穴居方法,有茅茨和高出地面的土臺的,可能是階級社會開始時的產物,在堯時還沒有出現。殷墟夯土臺以下所發見比殷文化更早的穴居,它們是兩兩相套的因形穴,狀如葫蘆,也像古代象形字里的“宮”字,穴內培面已用白灰涂抹。
階級社會開始于夏。夏的第一代禹是原始灌溉的發明者,又因同黎族、苗族戰爭勝利,把俘虜做奴隸,用于生產,是生產力大大躍進的時代。
生產力的提高開始影響到生產關系。禹的兒子啟承繼父親做酋長,開始了世襲制度。歷史上稱這一世系的統治者做夏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朝代。由這個時期起才開始破壞了原始公社制度,產生了階級社會;社會中貴與賤,貧與富逐漸分化,向著奴隸制度國家發展。
夏的文化就是考古學家所稱的黑陶或龍山文化,分布地區很廣(河南、山東和江南都有遺物發現),農業知識和手工藝的水平高于仰韶文化。但夏時常遷都,主要遺址尚待發掘。
傳說夏有城郭叫做“邑”。財產私有才有了保衛的必要;有了奴隸的勞動,城池一類的大土方建筑也成了可能。
在山東龍山鎮城子崖發現一處有版筑城墻的遺址,培高約六米,厚約十米,南北長四五十米,東西三九十米,工程堅固,但是否夏的實例,我們還不能得出結論。
夏啟襲位以后,召集各部落首長在“鉤臺”大會,宣告自己繼位。因為夷族不滿意,啟遷到汾澮流域的大夏,建都稱做“安邑”。
這兩個作為地名的“臺”和“邑”,和這類型的建筑物可能是有關系的。高出地面的和圍起來的建筑物似乎都是在階級社會形成的初期出現的。
夏啟傳到著名暴君桀是四百多年長的時間,紡織業和陶器物都很發達,已用骨占卜,后半期也有銅的遺物。文化又有若干進展。奴隸主的殘酷統治招致了滅亡。夏桀是被殷的祖先商湯所滅。
商是在東方的部落,在滅夏以前已有十幾代,文化已有相當發展,農業知識比夏更高,手工業也更進步,并且已利用奴隸生產,增加貨物的制造。和建筑技術有密切關系的造車技術也傳說是湯的祖先相土和王亥等所發明的。尤其是王亥曾駕著牛車在部落間做買賣交易貨物,這個事實和后代的殷民駕車經營商業的習慣有關。
商湯傳了十代,遷都五次,到盤庚才遷移到現在河南安陽縣的小屯村。這地方就是考古學家曾作科學發掘研究的殷墟遺址所在。內中有供我們參考的中國最早的地面建筑物的基址殘跡。盤庚以后傳到被周武王滅掉的紂,商朝文化又經過六百余年的發展。
在階級剝削的基礎上,商朝的文化比夏朝更有顯著的進步。中國古代文化,包括文學、音樂、藝術、醫藥、天文、歷法、歷史等科學,在商朝都奠定了初基,建筑也不是例外。
殷墟遺址的發掘給了我們一些關于殷代建筑的知識。遺址是一些土臺,大致按東西和南北的方向排列著,每單位是長方形的,長面向前。發掘所見有夯土臺基,柱下有礎石,且用銅板墊在柱下,間架分明,和后代建筑相同。因有東西向的和南北向的基址,可見平面上已有“院”的雛型。大建筑物之前還有距離相等的三座作為大門的建筑。韓非子所說的堯“堂高三尺,茅茨土階”倒很像是描寫殷代的宮殿或家廟的建筑。至于史記所說“南距朝歌,北據邯鄲及沙丘,皆為離宮別館”,形狀如何,已不可見。
殷亡后,封在朝鮮的殷貴族箕子來朝周王,路過殷墟,有“感官室毀壞生禾黍”的話。我們知道這些建筑在周滅殷時就全部被焚毀了。
考古學家斷定殷墟所發掘的基址是“家廟”。這些基址的周圍有許多坑穴,埋著大量的獸骨——祭祀時所殺的祭牛,乃至象、鹿等骨骼,也有埋著人骨的。
另外經過發掘的是一些大型墓葬,內部用巨木橫疊結構作墓室,規模底大,不但殉葬器物數量大,珍品多,還殺了大量俘虜殉葬。這些資料所反映的情況是段統治者殘酷地對待奴隸,迷信鬼神,隆重地祭祀祖先,積聚珍品器物,驅使有專門技術的工奴為統治者制造鋼器、玉器、陶器、骨器、紡織等和進行房屋建造。遺址中還有制造各種器物的工場。
第二階段——西周到春秋戰國
周是注重農業生產而興旺起來的小部落,對耕作的奴隸比較仁慈。周文王的祖父太王的時代,被戎狄所迫,不愿戰爭,率領一批人民遷到岐山下(陜西歧山縣),許多其他地方的人民來依附他,人口增多。太王在周原上筑城郭家屋,讓人居住,分給小塊土地去開墾,和耕種者之間建立了一種新的關系。從此就開始了封建制度的萌芽,也成立了粗具規模的小國。
在我國最古的文學作品“詩經”里有一篇關于周初建筑的歌頌和描寫,使我們知道,周初開始的新政治制度的建筑和殷末遺址中迷信鬼神,殘酷對待奴隸的建筑,內容上是極不相同的。
詩里先提到的是生活更美好,人民對這次建造有很高的情緒,例如說周祖先過去都是穴居的,“未有家室“,而遷到歧下時便先量了田畝,劃出區域,找來管工程的“司空”和管理工役的“司徒”,帶了木板、繩子和版筑用的工具來建造房子。他們打著鼓,興奮地筑起許多堵用土夯筑的墻壁。接著又說先建了頂部舒屋如翼的宗廟,“作廟翼翼”,然后又立起很高的“皋門”,和整齊的“應門”,然后筑集會用的“大社”的土臺或廣場。
雖然當時的具體形象我們不得而知,可注意的是這時建筑已不是單純解決實用的而是有代表政治制度思想內容的作用的;并且在寫這章詩的年代,已意識到人們對自己所創造的建筑物的藝術形象所起的效果是感覺愉快而驕傲的。
周文王反對殷統治的殘暴、貪財、侈奢、酗酒、和嬉游無度,荒廢耕地。他自己所行的是裕民政策,他的制度建立在首領奉行“代天保民”,后代稱為行“仁政”的思想上。事實上,這就是征收較有節制的租稅,不強迫殘暴的勞役,讓農家有些積蓄,發生力耕的興趣,提高生產。
關于這種政治情況的時代的建筑物,一定還很簡單樸實,如《詩經》所載周文王著名的靈囿,囿中有靈臺和靈沼。古代的囿是保留著有飛禽走獸供君王游措的樹林區;內中的臺和沼,就是供狩獵時瞭望的建筑,和養禽鳥的池沼。這種供古代統治者以射獵集會、聚眾游宴的臺,或開始于更遠古利用天然的土丘而發展的,到了春秋戰國,諸侯強盜的時候,才成為和宮室同樣重要的臺榭建筑。再發展而成為秦漢皇宮苑團中一種主要建筑物,侈麗崇峻的臺殿樓觀,積漸成為中國建筑中“亭臺樓閣”的傳統。
詩經中有一篇以文王靈臺為題材,描寫人民為他筑臺時的踴躍情形以反映政治良好的氣象的詩。足見封建初期征用勞動力還有限,勞動人民和統治者在利益上,還沒有大的矛盾,對于大建筑物的興建,人民是有一定的熱情和興趣的。這正是周制度比商進步的證據。但是無可疑問的,這時周的工藝還簡陋,遠不如代代有專門技術奴隸進行制迫奢侈器物的商和殷。
殷統治下的氏族百工,分工很細,有大量奴隸。周公滅殷時,分殷民六族給魯,七族給衛,內中就有九種專工。殷的銅器和刻玉,不但在技術上達到高度發展,在藝術造形和紋樣圖案方面也到了精致無比的程度。周占有了殷的百工后,文化藝術才飛躍地向前發展了。
西周之初,曾建造過三次城,一次比一次規模大,反映出它的發展,且每次內容也都反映出當時政治經濟的情況的特點。第一次是他們農業發展到渭水流域,在灃水西迫,文王建豐邑。第二次是武王建鎬京,不但在灃水東邊,而且由稱“邑”到稱“京”,在規模上必然是有區別的。第三次是周公在洛陽建王城,后來稱東京。這次的營建是政治軍事的措施。周滅東邊的強國殷,俘虜了殷的貴族(大小奴隸主們),降為庶民;他們不服,周稱他們做“頑民”,成了周政治上一個問題。為了防止叛亂,能控制這些“頑民”,周公選了洛陽,筑了成周,把他們遷到那里生產,并駐兵以便鎮壓。因此在成周之西三十余里,建造了中國最古的有規劃的投方正的王城。這種王城的規模制度,便成了中國歷代封建都市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