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說卷(5)
- 林徽因全集之散文小說書信(2)
- 林徽因
- 4957字
- 2016-11-02 13:30:24
過了一星期,維杉到少朗家里來。門房里陳升走出來說:“老爺到對過張家借打電話去,過會子才能回來。家里電話壞了兩天,電話局還不派人來修理。”陳升是個打電話專家,有多少曲折的傳話,經過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進電話筒。那也是一種藝術。他的方法聽著很簡單,運用起來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維杉走到少朗家里不聽到陳升在過廳里向著電話:“喂,喂,外,我說,我說呀!”維杉向陳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陳升想象到沒有電話時的煩悶。
“好,陳升,我自己到書房里等他,不用你了。”維杉一個人踱過那靜悄悄的西院,金魚缸,蓮花,石榴,他愛這院子,還有隔墻的棗樹,海棠。他掀開竹簾走進書房。迎著他眼的是一排豐滿的書架。壁上掛的朱拓的黃批,和屋子當中的一大盆白玉蘭,幽香充滿了整間屋子。維杉很羨慕少朗的生活。夏天里,你走進一個搭著天棚的一個清涼大院子,靜雅的三間又大又寬的北屋,屋里滿是琳瑯的書籍,幾件難得的古董,再加上兩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艷羨那主人的清福!
維杉走到套間小書齋里,想寫兩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個人伏在書桌上。他奇怪極了,輕輕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不舒服么,還是睡著了?”
“嚇我一跳!我以為是哥哥回來了……”芝不好意思極了。維杉看到她哭紅了的眼睛。
維杉起先不敢問,心里感得不過意,后來他伸一只手輕撫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淚更撲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塊——真是不到四寸見方——淡黃的手絹拚命地擦眼睛。維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緋紅的,飽飽的一顆天真,讓人想摘下來賞玩,卻不敢真真地拿來吃,維杉不覺得沒了主意。他逗她說:
“準是嬤打了!”
她拿手絹蒙著臉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準是你打了嬤了!”
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吃吃地笑起來。維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摟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頸,但他又不敢。他站著發了一會呆。他看到椅子上放著她的小紙傘,他走過去坐下開著小傘說玩。
她仰起身來,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紅著臉過來拿她的傘,他不給。
“剛從哪里回來,芝?”他問她。
“車站。”
“誰走了?”
“一個同學,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來了!”她好像仍是很傷心。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給她寫兩封介紹信,她就快到美國去了。”
“到美國哪一個城?”
“反正要先到紐約的。”
“她也同你這么大么?”
“還大兩歲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寫,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許多朋友嗎,你一定得寫。”
“好,我一定寫。”
“爹說杉叔有許多……許多女朋友。”
“你爹這樣說了么?”維杉不知為什么很生氣。他問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說他明天替她寫那介紹信。他拿出煙來很不高興地抽。這回芝拿到她的傘卻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腳邊一張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時候您也替我介紹幾個人。”
他看著芝倒翻上來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著嘆了一口氣。
他說:“還早著呢,等你真要走的時候,你再提醒我一聲。”
“可是,杉叔,我不是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許杉叔認得幾個真正的美術家或是文學家。”她又拿著手絹玩了一會低著頭說:“篁哥,孫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點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學什么。他爹爹說他歲數太小,不讓他到巴黎學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學文學,所以我們也許可以一同走……我亦勸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這里的大學。”這里她話愈說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過氣來,“我們自然不單到美國,我們以后一定轉到歐洲,法國,意大利,對了,篁哥連做夢都是做到意大利去,還有英國……”
維杉心里說:“對了,出去,出去,將來,將來,年輕!荒唐的年輕!他們只想出去飛!飛!叫你怎不覺得自己落伍,老,無聊,無聊!”他說不出的難過,說老,他還沒有老,但是年輕?!他看著煙卷沒有話說。芝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敢再開口。
“好,明年去時再提醒我一聲,不,還是后年吧?……那時我也許已經不在這里了。”
“杉叔,到哪里去?”
“沒有一定的方向,也許過幾年到法國來看你……那時也許你已經嫁了……”
芝急了,她說:“沒有的話,早著呢!”
維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頭發。他又伸過手拉著芝的小手。
少朗推簾子進來,他們兩人站起來,趕快走到外間來。芝手里還拿著那把紙傘。少朗起先沒有說話,過一會,他皺了一皺他那有文章的眉頭問說:“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維杉這樣從容地回答他,心里卻覺著非常之窘。
“別忘了介紹信,杉叔。”芝叮嚀了一句又走了。
“什么介紹信?”少朗問。
“她要我替她同學寫幾封介紹信。”
“你還在和碧諦通信么?還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皺著眉頭。
“很少……”維杉又覺得窘到極點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車里,旭窗遇到維杉在頭等房間里靠著抽煙,問他到哪里去,維杉說回南,旭窗叫腳行將自己的皮包也放在這間房子里說:
“大暑天,怎么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維杉說,“感得,感得窘極了。”他看一看他拿出來拭汗的手絹,“窘極了!”
“窘極了?”旭窗此時看到賣報的過來,他問他要《大公報》看,便也沒有再問下去維杉為什么在北京感著“窘極了”。
香山,六月
模影零篇一——鐘綠
鐘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為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呼的人物。所以我對于鐘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除非是一時什么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顏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凄涼的年輕女子。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為一個最美的人。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著那種感慨,也只有一個美人死后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回憶。我嬸娘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殯那天,這人穿著白衫來送殯。因為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著白頭帕。試想一個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縞素,借著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哭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娘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神韻,哭時又如何的辛酸凄惋動人。我那時因為過小,記不起送殯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后為此不知惆悵了多少回。每當大家晚上閑坐談到這個人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許就是因為關于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為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里疑問過。過了一些歲月,積漸地,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里面。我總愛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就是了。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鐘綠之后才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幸,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
我到美國××城進入××大學時,鐘綠已是離開那學校的舊學生,不過在校里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常聽到“鐘綠”這名字,老學生中間,每一提到校里舊事,總要聯想到她。無疑的,她是他們中間最受崇拜的人物。
關于鐘綠的體面和她的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一個同學告訴我,鐘綠家里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鐘綠多么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為著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么傲慢、瀟灑,穿著得那么漂亮動人。有人還說鐘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意大利,所以鐘綠能通好幾國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為著戀愛鐘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總而言之,關于鐘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著也只覺到平常,并不十分起勁。
故事中僅有兩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后不自覺地便對于鐘綠動了好奇心。
一樁是同系中最標致的女同學講的。她說那一年學校開個盛大藝術的古裝表演,中間要用八個女子穿中世紀的尼姑服裝。她是監制部的總管,每件衣裳由圖案部發出,全由她找人比著裁剪,做好后再找人試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飯回來稍遲,到了制衣室門口遇見一個制衣部里人告訴她說,許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試著時,可巧電燈壞了,大家正在到處找來洋蠟點上。
“你猜,”她接著說:“我推開門時看到了什么?……”
她喘口氣望著大家笑(聽故事的人那時已不止我一個),“你想,你想一間屋子里,高高低低地點了好幾根蠟燭;各處射著影子;當中一張桌子上面,默默地,立著那么一個鐘綠——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紀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點亮的長燭。簡單靜穆,直像一張宗教畫!拉著門環,我半天肅然,說不出一句后來!……等到人家笑聲震醒我時,我已經記下這個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從聽了這樁故事之后,鐘綠在我心里便也開始有了根據,每次再聽到鐘綠的名字時,我腦子里便浮起一張圖畫。隱隱約約地,看到那個古代年輕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著一枝蠟走過。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個對鐘綠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于一個男同學講的故事里來的。這個臉色清癯的同學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憂郁深思的少年——聽說那個為著戀愛鐘綠,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來的同學,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與他同在畫室里工作,天已經積漸地黑下來,雖然還不到點燈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聽他說: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總想起鐘綠!”
“為什么呢?”我倒有點好奇了。
“因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邊,坐下來望著窗外,“比今天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語地瞇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檐底下抽煙。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著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忽然間,我聽到背后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下了臺階沖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鐘綠……
“我認得是鐘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只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面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勃森說鐘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鐘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里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著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么,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著三角的頭巾。”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朋友叉著手,正經地又說:
“我就喜歡鐘綠的一種純樸,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著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見了鐘綠在雨里,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鐘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嘆口氣,“我總老記著這樁事,鐘綠在大風雨里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聽完這段插話之后,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隱約的鐘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于鐘綠的消息。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鐘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跡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于這流浪的鐘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里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顏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么,你知道么?……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么,……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墻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么?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制造這種的美麗!……
“不,不,為什么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爭的斗士——(多美麗的戰爭!)——并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別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