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附錄 諸子不出于王官論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一)
- 胡適
- 4137字
- 2016-11-03 08:23:25
今之治諸子學者,自章太炎先生以下,皆主九流出于王官之說。此說關于諸子學說之根據,不可以不辯也。此說始見《漢書.藝文志》,蓋本于劉歆《七略》,其說曰: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
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
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
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
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
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
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
弄家者流,蓋出于社稷之官。……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本十家。原文有“其可觀者九家而已”之語。故但言九流。)
此所說諸家所自出,皆屬漢儒附會揣測之辭,其言全無憑據,而后之學者乃奉為師法,以為九流果皆出于王官。甚矣,先入之言之足以蔽人聰明也!夫言諸家之學說,間有近于王官之所守,如陰陽家之近于占侯之官,此猶可說也。
即謂古者學在官府,非吏無所得師,亦猶可說也。至謂王官為諸子所自出,甚至以墨家為出于清廟之守,以法家為出于理官,則不獨言之無所依據,亦大悖于學術思想興衰之跡矣。今試論此說之謬。分四端言之。
一、劉歆以前之論周末諸子學派者皆無此說也
1.《莊子·天下篇》
2.《荀子·非十二子篇》
3.司馬談《論六家要指》
4.《淮南子·要略》
古之論諸子學說者,莫備于此四書。而此四書皆無出于王官之說。《淮南子》(自“文時,紂為天王之子”以下)專論諸家學說所自出,以為諸子之學皆起于救世之弊,應時而興故有殷周之爭,而太公之陰謀生;有周公之遺風,而儒者之學興;有儒學之弊、禮文之煩擾,而后墨者之教起;有齊國之地勢、桓公之霸業,而后管子之書作;有戰國之兵禍,而后縱橫修短之術出;有韓國之法令“新故相反、前后相繆”,而后申子刑名之書生;有秦孝公之圖治,而后商殃之法興焉。
此所論列,雖間有考之未精,染其大旨以為學術之興皆本于世變之所急。其說最近理。即此一說,已足推破九流出于王官之陋說矣。
二、九流無出于王官之理也
《周官》司徒掌邦教,儒家以六經設教。而論者遂謂儒家為出于司徒之官。不知儒家之六籍,多非司徒之官之所能夢見。此所施教,故非彼所謂教也。此其說已不能成立。其最謬者,莫如以墨家為出于清廟之守。夫以“墨”名家其為創說更何待言。墨者之學,儀態萬方,豈清廟小官所能產生。《七略》之言曰:
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
此其所言,無一語不謬。墨家貴儉,與茅屋采椽何關。茹毛飲血,穴居野處,不更儉耶?又何不謂墨家為出于洪荒之世乎?養三老五更,猶不足以盡兼愛。墨家兼愛,本之其所謂“天志”,其意欲兼而愛人,兼而利人,與陋儒之養老異矣。選士大射,豈屬清廟之守?其說已為離本。
至謂“宗祀嚴父,是以右鬼,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則更荒謬矣。墨家愛無差等,何得宗祀嚴父?其上同之說,謂一同天下之義,與儒家之以孝治天下,全無關系也。
墨家非命之說要在使人知禍福由于自召,豐歉有待耕耘。正攻儒家“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之說。若“順四時而行”,適成有命之說。更何“非命”之可言。
凡此諸端,皆足征墨家之不出于王官。舉此一家,可例其他。如云縱橫之術出于行人之官,不知行人自是行人,縱橫自是縱橫。一是官守,一為政術,二者豈相為淵源耶?《周禮》嘗有掌皮之官矣,豈可謂今日制革之術為出于此耶。
三、《文藝志》所分九流,乃漢儒陋說,未得諸家派別之實也
古無九流之目,《文藝志》強為之分別,其說多支離無據。如晏子豈可在儒家,管子豈可在道家?管子既在道家,韓非又安可屬法家?至于《伊尹》《太公》《孔甲》《盤盂》,種種偽書皆一律收錄。其為昏謬,更不待言。其最謬者,莫如論名家,古無名家之名也,凡一家之學,無不有其為學之方術。
此方術即是其“邏輯”。是以老子有無名之說,孔子有正名之論,墨子有三表之法,別墨有墨辯之書。荀子有正名之篇,公孫龍有名實之論,尹文子有刑名之論,莊周有齊物之篇,皆其“名學”也,古無有無“名學”之家,故“名家”不成為一家之言。(此說吾于所著《先秦名學史》中詳論之,非數言所能盡也。)
惠施、公孫龍皆墨者也,觀《列子.仲尼篇》所稱公孫龍之說七事,《莊子·天下篇》所稱二十一事,及今所傳《公孫龍子》書中《堅白》《通變》《名實》諸篇,無一不嘗見于墨。皆其證也。其后學散失,漢儒固陋,但知掇拾諸家之倫理政治學說,而不明諸家為學之方術。
于是凡“苛察繳繞”之言,概謂之“名家”。名家之目立,而先秦學術之方法論亡矣。劉歆班固承其謬說,列名家為九流之一,而不知其非也。先秦顯學,本只有儒墨道三家,后世所稱法家如韓非“管子”皆自屬道家。任法、任術、任勢,以為治,皆“道”也。
其他如《呂覽》之類,皆雜糅不成一家之言。知漢人所立“九流”之名之無征,則其九流出于王官之說不攻而自破矣。
四、章太炎先生之說亦不能成立
近人說諸子出于王官者,唯太炎先生為最詳(其說見《諸子學略說》。此篇今不列于《章氏叢書》)如引《文藝志》之說而以為“此諸子出于王官之證”。此如《惠施》所云以彈說彈,不成論證也。
其稱老聃為柱下史,為征藏史,以為道家固出于史官,然則孔丘嘗為乘田矣,嘗為委吏矣,豈可遂謂孔氏之學固出于此耶?又云“墨家先有史佚,為成王師,其后墨翟亦受學于史角”,史佚之書今無所考,其名但見《藝文志》。
其書之在墨家,亦猶晏子之在儒家于伊尹,太公之在道家耳。若以墨翟之學于史角,為諸子出于王官之證,則孔子所師者尤眾矣。況史佚、史角既非清廟之官,則《藝文志》墨家出于清廟之說亦不能成立。又云“其他雖無征驗,而大抵出于官官”。然則太炎先生亦知其為無征驗矣。
太炎先生又曰:“古之學者多出于王官。世卿用事之時,百姓當家則務弄商畜牧,無所謂學問也。其欲學者,不得不給事官府,為之胥徒,或乃供酒掃為仆役焉。故《曲禮》云,宦學事師。學字本或作御,所謂宦者,謂為其宦寺也(適按,此說似未必然。鄭注云:宦,仕也。《正義》引《左傳》宣二年服虔注云:宦,學也。謂學仕官之事。其說似近是。)所謂御者,謂為其仆御也。(適按,原作學,本可通。《正義》謂學習六藝是也,既作御,亦是六藝之一,古者車戰之世,射御并重,孔子亦有‘吾執御矣’之言,未必是仆役之賤職也。)……《說文》云:仕,學也。仕何以訓為學?所謂官于大夫,猶今之學習行走耳。”是故“非仕無學,非學無仕”(《諸子學略說》)。
又曰,“不仕則無所受書”。(《訂孔上》)適按,此言古代書冊司于官府,故教育之權柄于王官。非仕無所受書,非吏無所得師,此或實有其事亦未可知。然此另是一問題。古者學在王官是一事,諸子之學是否出于王官又是一事。吾意以為,即令此說而信,亦不足征諸子出于王官,蓋古代之王官定無學術可言。
《周禮》偽書本不足據。(無論如何,《周禮》決非周公時之制度)即以《周禮》所言“十有二教”及“鄉三物”觀之,皆不足以言學術。徒以古代為學皆以求仕,故智能之士或多萃于官府。此如歐洲中世教會柄世政,才秀之士多為祭司神甫,而書籍亦多聚于寺院。以故,其時求學者皆以祭司為師。故謂教會為握歐洲中古教育之柄,可也。
然豈可遂謂近世之學術皆出于教會耶?吾意我國古代,或亦如此。當周室盛時,教育之權或盡操于王官。然其所謂教,必不外乎祀典卜筮之文,禮樂射御之末。其所謂“師儒”,亦如近世“訓道”“教授”之類耳。其視諸子之學術,正如天地之懸絕。諸子之學不但絕不能出于王官,果使能與王官并世,亦定不為所容而必為所焚燒坑殺耳。
此如歐洲教會嘗操中古教育之權,及文藝復興之后,私家學術隆起,而教會以其不利于己,乃出其全力以抑阻之。哲人如卜魯諾乃遭焚殺之慘,其時科學哲學之書多遭禁毀。笛卡爾至自毀其已著未刊之《天地論》,使教會當時竟得行其志,則歐洲今世之學術文化尚有興起之望耶?
是故教會之失敗,歐洲學術之大幸也。王官之廢絕,保氏之失守,先秦學術之大幸也。而世之學者乃更拘守劉歆之謬說,謂諸子之學皆出于王官,亦大昧于學術隆替之跡已。
太炎先生《國故論衡》之論諸子學,其精辟遠過其“諸子學略說”矣,然終不廢九流出于王官之說。(其說有散見他書,如《孝經用夏法說》《訂孔上》諸篇)其言曰:“是故九流皆出王官,及其發舒,王官所不能與。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是以滋長。”(《原學》)此亦無征驗之言。
其言“官人守要而九流宣其義”,大足貽誤后學,夫義之未宣,更何要之能守?學術之興,由簡而繁,由易而賾,其簡其易,皆屬草創不完之際,非謂其要義已盡具于是也。吾意以為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韓非,皆憂世之亂而思有以拯濟之,故其學皆應時而生,與王官無涉。諸家既群起,乃交相為影響,雖明相攻擊,而冥冥之中已受所攻擊者之薰化。
是故孔子攻“報怨以德”之言,而其言無為之治則老聃之影響也。墨子非儒,而其書言曰“義者,正也。必從上之正下,無從下之正上”,則同于“政者正也”之說矣。又言必稱堯舜古圣王,則亦儒家之流毒也。孟子非墨家功利之說,而其言政無一非功利之事。又非兼愛,而盛稱禹、稷之行,與不忍人之政,則亦莊生所謂“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者耳。
荀子非墨,而其論正名,實大受墨者之影響,諸如此類,不可悉數。其間交互影響之跡,宛然可尋,而皆與王官無涉也。故諸子之學皆春秋戰國之時勢世變所產生,其一家之興,無非應時而起,及時變事異,則向之應世之學,翻成無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張新幟而起,新者已興而舊者未踣,其是非攻難之力往往亦能使舊者更新。
儒家之有孟、荀,墨家之有“別墨”(別墨之名,始見《莊子·天下篇》),其造詣遠過孔墨之舊矣。有時一家之言蔽于一曲,坐使妙理晦塞,而其間接之影響,乃更成新學之新基。如莊周之言天地萬物進化之理,本為絕世妙論,惜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卿之語),遂淪為任天安命達觀之說(此說流毒中國最深,《莊子》書中如《大宗師》諸篇皆極有弊)。
然荀卿、韓非受其進化論,而救之以人治勝天之說,遂變出世主義而為救時主義,變乘化待盡之說而為戡天之論,變“法先王”之儒家而為“法后王”之儒家、法家。學術之發生興替,其道固非一端也。明于先秦諸子興廢沿革之跡,乃可以尋知諸家學說意旨所在。知其命意所指,然后可與論其得失之理也。
若謂九流皆出于王官,則成周小吏之圣知,定遠過于孔丘、墨翟。此與謂素王作《春秋》為漢朝立法者,其信古之陋何以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