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別墨派的哲學主張(6)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卷一)
- 胡適
- 4325字
- 2016-11-03 08:23:25
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說,也是這個道理。《公孫龍子·白馬篇》說:
“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馬”者,無取于色,故黃黑馬皆可以應。“白馬”者,有去取于色,黃黑馬皆以所色去,故唯白馬獨可以應耳。
這一段說單從物體“自相”的區別上著想,便和泛指那物體的“類名”不同。這種議論,是很容易懂的。
(乙)從“共相”上看來,萬物畢同。
(1)條說:“卵有毛。”這條含有一個生物學的重要問題。當時有很多人研究生物學,有一派生物進化論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莊子·寓言》。
種有幾。……萬物皆出于幾(今作機,誤。下幾字同),皆入于幾(《莊子·至樂》)。
這學說的大意是說生物進化都起于一種極微細的種子,后來漸漸進化,“以不同形相禪”,從極下等的微生物,一步一步的進化到最高等的人(說詳《莊子·至樂篇》及《列子·天瑞篇》)。
因為生物如此進化,可見那些種子里面,都含有萬物的“可能性”(亦名潛性),所以能漸漸的由這種“可能性”變為種種物類的“現形性”(亦名顯性)。又可見生物進化的前一級,便含有后一級的“可能性”。
故可說:“卵有毛。”例如雞卵中已含有雞形;若卵無毛,何以能變成有毛的雞呢?反過來說,如(5)條的“馬有卵”,馬雖不是“卵生”的,卻未必不曾經過“卵生”的一種階級。又如(6)條的“丁子有尾”。成玄英說楚人叫蝦蟆作丁子。蝦蟆雖無尾,卻曾經有尾的。第(12)條“龜長于蛇”,似乎也指龜有“長于蛇”的“可能性”。
以上(甲)(乙)兩組,一說從自性上看去,萬物全不同;一說從根本的共性上看去,從生物進化的階級上看去,萬物又可說都有共性。觀點注重自性,則“狗非犬”,“白馬非馬”,觀點注重共性,則“卵有毛”,“馬有卵”。于此可見,一切同異的區別都不是絕對的。
七、論知識
以上所說,論空間時間一切區別都非實有,論萬物畢同畢異,與惠施大體相同。但公孫龍一班人從這些理論上,便造出一種很有價值的知識論。他們認為這種區別同異,都由于心神的作用。所以(7)條說“火不熱”,(10)條說“目不見”。
若沒有能知覺的心神,雖有火也不覺熱,雖有眼也不能見物了。(2)條說“雞三足”。司馬彪說雞的兩腳需“神”方才可動,故說“三足”。公孫龍又說“臧三耳”,依司馬彪說,臧的第三只耳朵也必是他的心神了。《經上》篇說:“聞,耳之聰民。循所聞而意得見,心之察也。”正是此意。
《公孫龍子》的《堅白》論,也可與上文所說三條互相印證。《堅白論》的大旨是說,若沒有心官做一個知覺的總機關,則一切感覺都是散漫不相統屬的;但可有這種感覺和那種感覺,決不能有連續貫串的知識。所以說“堅白石二”。
若沒有心官的作用,我們但可有一種“堅”的感覺和一種“白”的感覺,絕不能有“一個堅白石”的知識。所以說:
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
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得其白,得其堅,見與不見離。〈見〉不見離,一二不相盈,故離。離也者,藏也。(見不見離一,二不相盈故離。舊本有錯誤。今據《墨子·經說下》考正)
原來解釋這段的人都把“離”字說錯了。本書明說:“離也者,藏也。”離字本有“連屬”的意思,如《易·彖傳》說:“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又如《禮記》說:“離坐離立,毋往參焉。”眼但見白,而不見堅,手可得堅,而不見白。所見與所不見相藏相附麗,始成的“一”個堅白石。這都是心神的作用,始能使人同時“得其堅,得其白”。
(18)條“黃馬驪牛三”,與“堅白石二”同意。若沒有心神的作用,我們但有一種“黃”的感覺,一種“驪”的感覺和一種高大獸形的感覺,卻不能有“一匹黃馬”和“一只驪牛”的感覺,故可說“黃馬驪牛三”。
最難解的是(11)條“指不至,至不絕”。我們先需考定“指”字的意義。
《公孫龍子》的《指物篇》用了許多“指”字,仔細看來,似乎“指”字都是說物體的種種表德,如形色等等。《指物篇》說: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無指,物無可以謂物非指者,天下無物,可謂指乎?(無物之無,舊作而。今依俞樾校改)
我們所以能知物,全靠形色、大小等等“物指”。譬如白馬,除了白色和馬形,便無“白馬”可知,故說“物莫非指”,“又說天下無指,物無可以謂物”,這幾乎成了極端的唯心論了。
故又轉一句說“而指非指”,又說“天下無物,可謂指乎?”這些“指”究竟是物的指。沒有指固不可謂物,但是若沒有“物”,也就沒有“指”了。有這一轉,方才免了極端的唯心論。
(11)條的“指”字也作物的外表特征解。我們知物,只須知物的形色等等表面特征。并不深入到物的本體,也并不用深入到物的本體。即使要想知物的本體,也是枉然,至多不過是從這一層物指進到那一層物指罷了。
例如我們知水,只是知水的性質。化學家更進一層,說水是氫氧二氣化合成的,其實還只是知道氫氣氧氣的重要作用等等物指。即使更進一層,到了氫氣的原子或電子,還只是知道原子、電子的性質作用,終竟不知原子、電子的本體。這就是(11)條的“指不至,至不絕”。正如數學上的無窮級數,再也不會完的。
以上所說,為公孫龍一班人的知識論。知識須有三個主要部分:一方面是物,一方面是感覺認識的心神,兩方面的關系,發生物指與感覺,在物為“指”,在心為“知”(此知是《經上》“知,接也”之知),其實是一事。這三部分之中,最重要的,還只是知物的心神。一切物指,一切區別同異,若沒有心神,便都不能知道了。
八、論名
有了“物指”,然后有“名”。一物的名乃是代表這物一切物指的符號。如“火”代表火的一切性質,“梅蘭芳”代表梅蘭芳的一切狀態性質,有了正確的“名”,便可由名知物,不須時時處處直接見物了。如我說“平行線”,聽者便知是何物。故“正名”一件事,對于知識思想上極為重要。古代哲學家,自孔子到荀子,都極注重“正名”,都因此故。《公孫龍子》有《名實論》中說道:
……正其所實者,正其名也。其名正,則唯乎其彼此焉(唯,應也)。謂彼而不唯乎彼,則“彼”謂不行。謂此而不唯乎此,則“此”謂不行。……故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夫名,實謂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則不謂也。
這段說“正名”極明白。《荀子·正名篇》說名未制定之時,有“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的大害,上文(4)條說“犬可以為羊”,又(19)條說“白狗黑”,是說犬羊黑白,都系人定的名字。
當名約未定之時,呼犬為羊,稱白為黑,都無不可。這就是“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就是《公孫龍子》聽說“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了。
若有了公認正確的名,自然沒有這種困難。(20)條說“孤駒未嘗有母”,《列子》作“孤犢未嘗有母。”魏牟解說道:“有母非孤犢也。”這是說“孤犢”一名,專指無母之犢,犢有母時,不得稱孤;犢稱孤時,絕不會有母了。這便是“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一切正確之名,都要如此,不可移易。
九、結論
以上把公孫龍及“辯者”二十一事說完了。這班人的學說,以為一切區別同異,都起于主觀,分別都非絕對的。但在知識思想上,這種區別同異卻不可沒有。若沒有這些分別同異的“物指”,便不能有知識了。故這些區別同異,雖非實有,雖非絕對的,卻不可不細為辨別,要使“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
有了正確之“名”,知識學術才可能有進步。
公孫龍一班人的學說,大體上雖然與惠施相同,但惠施的學說歸到一種“泛愛萬物”的人生哲學,這班人的學說歸到一種“正名”的名學。這是他們的區別。但公孫龍到處勸人“偃兵”,大概也是信兼愛非攻的人,可知他終是墨家一派。
第六章 墨家哲學的衰亡
我們已講了墨學的兩派:一是宗教的墨學,一是科學——哲學的墨學。如今且講墨學的滅亡和所以滅亡的原因。
當韓非之時,墨學還很盛。所以《韓非子·顯學篇》說:“世之顯學,儒墨也。”韓非死于秦始皇十四年,即公元前233年。
到司馬遷做《史記》時,不過一百五十年,那時墨學早已滅亡,所以《史記》中竟沒有墨子的列傳。《孟子·荀卿列傳》中說到墨子的一生,只有二十四個字。那轟轟烈烈,與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何以消失得這樣神速呢?這其中的原因,定然很復雜,但我們可以揣摩下列的幾個原因:第一,由于儒家的反對。墨家極力攻擊儒家,儒家也極力攻擊墨家。孟子竟罵墨子兼愛為“無父”,為“禽獸”。漢興以后,儒家當道,到漢武帝初年竟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儒家這樣盛行,墨家自然沒有興盛的希望了(參看《荀子》攻擊墨家之語,及《孔叢子·詰墨篇》)。
第二,由于墨家學說之遭政客猜忌。其實墨學在戰國末年,已有衰亡之象。那時戰爭頻繁,各國政府大多不很歡迎兼愛非攻的墨家。《管子》(是戰國末年的偽書)《立政》篇說:
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
又《立政九敗解》說:
人君唯毋(唯毋二字合成一語辭,有唯字義。說詳《讀書雜志》。)聽寢兵,則群臣賓客莫敢言兵。……人君唯毋聽兼愛之說,則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國如吾國(語略同《兼愛上》)。如是,則……射御勇力之士不厚祿,覆軍殺將之臣不貴爵。……
又《韓非子·五蠹篇》說:
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兼愛之說,……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
這都是指責墨家的。可見那時墨學不但不相容于儒家,并且遭法家政客的疾忌。這也是墨學滅亡的一個大原因。
第三,由于墨家后進的“詭辯”太微妙了。別墨惠施、公孫龍一類人,有極妙的學說。不用明白曉暢的文字來講解,卻用許多極怪僻的“詭辭”,互相爭勝,“終身無窮”。
那時代是一個危急存亡的時代,各國所需要的乃是軍人政客兩種人才,不但不歡迎這種詭辯,并且有人極力反對。如《韓非子·五蠹篇》說:
且世之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
又《呂氏春秋》說,公孫龍與孔穿論“臧三耳”(本作藏三牙。今據《孔叢子》正),明日,孔穿對平原君說:
謂臧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臧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非者乎?
又《韓非子·問辯篇》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這的彀者也。……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是以……堅白無厚之辭章,而憲令之法息。
這都是說別墨與公孫龍一幫人的論辯,太“微妙”了,不能被實際應用。墨學的始祖墨翟立說的根本在于實際的應用,如今別家也用“功用”為標準,來攻擊墨學的后輩,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這不但可見墨學滅亡的一大原因,又可見狹隘的功用主義的流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