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墨子的哲學(xué)智慧(2)
- 胡適的北大哲學(xué)課(卷一)
- 胡適
- 4210字
- 2016-11-03 08:23:25
如現(xiàn)在的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yīng)該興教育,于是大家都去開學(xué)堂,招學(xué)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xué)堂,辦學(xué)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么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么的,所以辦學(xué)的人和關(guān)心教育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yōu)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nèi)地,有人說,我們村里,該開一個學(xué)堂。我問他為什么我們村里該辦學(xué)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xué)堂了,所以我們這里也該開一個。
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制度、學(xué)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么”。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它的是非善惡。為什么呢?因為事事物物存在既是為了被應(yīng)用的,若不能應(yīng)用,便失去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yīng)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這是說能應(yīng)“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應(yīng)“用”的。比如我說這筆“好”,為什么“好”呢?因為能書寫,所以“好”。又比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么“好”呢?因為它最適合開會演講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yīng)用主義”。
應(yīng)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yīng)該”。凡是應(yīng)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保ā督?jīng)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步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yīng)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墨子的應(yīng)用主義,之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并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只指針對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yīng)用主義的定義: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保ā顿F義篇》)
子墨子曰:“言足以復(fù)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蕩口也?!保ā陡罚?
這兩條都是同一個意思,遷字和舉字同意?!墩f文》說:“遷,登也?!薄对娊?jīng)》有“遷于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和“舉”字“抬高”的意思正相同(后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續(xù),作為一個動詞解釋。于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復(fù)”字)。
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常”字,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俺!笔恰白鹕小钡囊馑肌_@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么理論,什么學(xué)說,都需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才可以推崇。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崇了。
墨子又說:
今瞽者曰:“鉅者,白也(俞云,鉅當(dāng)作豈。豈者皚之假字)。黔者,黑也?!彪m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話說得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盲人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概念。需是到了實際應(yīng)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概念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
甚至有許多道學(xué)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弄清韭菜和麥的區(qū)別。有時區(qū)別義利,辨人毫芒,等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
所以墨子說光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個虛空的概念,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于能把這些觀念去應(yīng)用。
這就是墨子哲學(xué)的根本方法。后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與此說多有相似之處。王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焙芟裆衔乃f“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之意。
但王陽明與墨子有絕對不同之處。陽明偏向“良知”一方面,故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zhǔn)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蹦訁s不然,他的是非“準(zhǔn)則”,不是心內(nèi)的良知,乃是心外的實用。
簡單說來,墨子是主張“義外”說的,王陽明是主張“義內(nèi)”說的(義外義內(nèi)說,見《孟子·告子篇》)。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人服從于良知的命令。墨子的“知行合一”說,卻是要把所知的能否實行,來決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應(yīng)用來定所知的價值。這是兩人的根本區(qū)別。
墨子的根本方法,應(yīng)用之處很多,說得最暢快的,莫如《非攻》上篇。我且把這一篇妙文,抄來做我的“墨子哲學(xué)方法論”的結(jié)論罷: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
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
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牛馬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
以其虧人愈多。茍?zhí)澣擞?,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
以其虧人愈多,茍?zhí)澣擞?,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
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
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后世哉?
今有人于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辯矣。
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辯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辨義與不義之亂也。
第三章 三表法
上章講的,是墨子的哲學(xué)方法。本章講的,是墨子的論證法。上章是廣義的“邏輯”,本章是那“邏輯”的應(yīng)用。墨子說:
言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
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
于何用之?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所謂言有三表也(《非命》上。參觀《非命》中、下?!斗敲分惺鋈碛姓`。此蓋后人所妄加)。
這三表之中,第一和第二有時倒置。但是第三表(實地應(yīng)用)總是最后一表。于此可見墨子的注重“實際應(yīng)用”了。這個論證法的用法,可舉《非命篇》作為例子:
第一表 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墨子說: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蓋(同盍)嘗尚觀于圣王之事?古者桀之所亂,湯受而治之。紂之所亂,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在于桀紂則天下亂,在于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先王之憲,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王之刑,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王之誓,亦嘗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非命》上)
第二表 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墨子說:
我所以知命之有興亡者,以眾人耳目之情知有興亡。有聞之,有見之,謂之有。莫之聞,莫之見,謂之亡?!怨乓约敖?,……亦嘗有見命之物聞命之聲者乎?則未嘗有也?!ā斗敲分校?
第三表 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最重要的還是這第三表。墨子說:
執(zhí)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上之所罰,命固且罰,非暴故罰也。”……是故治官府則盜竊,守城則崩叛;君有難則不死,出亡則不送?!羯鲜乐F民,貪于飲食,惰于從事,是以衣食之財不足,而饑寒凍餒之憂至。
不知曰:“我罷不肖,從事不疾”;必曰:“吾命固且貧。”昔上世暴王……亡失國家,傾覆社稷,不知曰:“我罷不肖,為政不善”;必曰“吾命固失之?!薄裼脠?zhí)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颂貎囱灾陨┤酥酪?。(《非命》上)
學(xué)者可參看《明鬼下》篇這三表的用法。
如今暫且仔細討論這三表的價值。我們且先論第三表。第三表是“實際上的應(yīng)用”,這一條的好處,上章已講過了。
如今且說它的流弊。這一條的最大的流弊在于把“用”字、“利”字解釋得太狹隘了,往往有許多事的用處或許在幾百年后,才可看出來;或者雖用在現(xiàn)在,它的真正用處卻不在表面,而在骨子里。譬如墨子主張非樂,說音樂無用。為什么呢?
因為(一)費錢財;(二)不能救百姓的貧苦;(三)不能保護國家;(四)使人染上奢侈的習(xí)慣。后來有一個程繁駁墨子道:
昔者諸侯倦于聽治,息于鐘鼓之樂;……農(nóng)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于瓴缶之樂。今夫子曰:“圣王不為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馳,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至邪?(《三辯》)
這一問也是從實用上尋找根據(jù)。墨子生來是一個苦行救世的宗教家,性情有所偏,想不到音樂的功用上去,這便是他的非樂論的流弊了。
次論第二表。這一表(百姓耳目之實)也有流弊:(一)耳目所見所聞,是有限的。有許多東西,例如《非命篇》的“命”是看不見聽不到的。(二)平常人的耳目最易錯誤迷亂。例如鬼神一事,古人小說上說得何等鑿鑿有據(jù)。我自己的朋友也往往說曾親眼看見過鬼,難道我們就可斷定有鬼嗎?(看《明鬼篇》)但是這一表雖然有不足之處,卻極有大功用。因為中國古代哲學(xué)不講究耳目的經(jīng)驗,單純地講心中的理想。例如老子說的: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孔子雖說“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但是他所說的“學(xué)”,大都是讀書一類,并不是“百姓耳目之實”。直到墨子始大書特書的說道:
天下之所以察知有興無之道者,必以眾之耳目之實知有與亡為儀者也。誠或聞之見之,則必以為有。莫聞莫見,則必以為無(《明鬼》)。
這種注重耳目的經(jīng)驗,便是科學(xué)的根本。
最后說第一表。第一表是“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墨子最恨儒者“復(fù)古”的議論,所以《非儒篇》說:
儒者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
應(yīng)之曰:“所謂古之言服者,皆嘗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則非君子也。”
墨子既然反對“復(fù)古”,為什么還要用“古者圣王之事”來作論證的標(biāo)準(zhǔn)呢?
原來墨子的第一表和第三表是同樣的意思,第三表說的是現(xiàn)在和將來的實際應(yīng)用,第一表說的是過去的實際應(yīng)用。過去的經(jīng)驗閱歷,都可為我們做一面鏡子。
古人施行了有效,今人也未嘗不可仿效;古人施行了有害,我們又何必再去上當(dāng)呢?所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