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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尋求反抗和叫喊的呼聲——魯迅最早接觸過哪些域外小說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魯迅以他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短篇小說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坦言,他之所以能以這些小說為中國的新文學奠基,“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那么,在《狂人日記》問世之前,魯迅究竟看過哪“百來篇外國作品”呢?長期以來,我們只知道魯迅關注過哪些外國作家,而無法確指這些作品的具體篇名。由于魯迅作品從未對此進行具體陳述,這個問題很可能成為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疑團。

值得慶幸的是,在魯迅遺物中,有一本魯迅留日時期的剪報合訂本——《小說譯叢》,其中收錄了日本人翻譯的十篇俄國文學作品:

《彼得大帝的黑人》,昇曙夢譯,載《新小說》第2卷,1907年2月發行。

《狂人日記》,二葉亭四迷譯,連載于《趣味》第2卷第3號至第5號,1907年3、4、5月發行。

《昔人》,二葉亭四迷譯,載《早稻田文學》五月之卷,1906年5月發行。

《外套》,西本翠陰譯,載《文藝俱樂部》第15卷第8號,1909年6月發行。

《宿命論者》,栗林枯村譯,載《新古文林》第1卷第10號,1905年12月發行。

《東方物語》,嵯峨之家主人譯,載《文藝俱樂部》第11卷第13號,1905年10月發行。

《妖婦傳》,嵯峨之山人譯,載《新小說》第2卷,1903年3月發行。

《水車小屋》,嵯峨之山人譯,載《新小說》第9卷,1903年9月發行。

《草場》,昇曙夢譯,載《新小說》第10卷,1904年10月發行。

《森林》,長光迂人譯,載《新古文林》第1卷第7號,1905年10月發行。

這個剪報本無疑為研究魯迅的文學取向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但要了解上述十篇作品的原貌則非易事。這不僅僅因為中國讀者閱讀時存在文字障礙,更主要的是因為當時在日本翻譯外國作品并非采取嚴格的直譯,而是任意增刪,擅改篇名、人名,就跟隨心所欲的“林紓翻譯模式”相近,更何況譯文本身還常有錯誤。比如,剪報冊中有一篇《妖婦傳》,人物都改換了日本名字(如把主人公葉爾古諾夫改名為久山加太郎),在屠格涅夫的全集中根本找不到一個可以對應的篇名。后來用日譯本反復對照俄文原著,才知道這是屠格涅夫創作的《葉爾古諾夫中尉的故事》,最初發表于1868年《俄國通報》第1期。剪報中的《東方物語》和《森林》,開始也搞不清究竟是哪一篇作品。在東北師大孟慶樞教授(他是日本文學和俄國文學研究專家)的幫助下,我們才知道《東方物語》通譯為《歌手阿??恕P里布》,原是土耳其的一個童話故事,后流傳到高加索一帶,故日文譯者將篇名改為《東方物語》,即東方故事。萊蒙托夫在流放過程中將這個童話加以整理,首發于1846年出版的文學刊物《昨天與今天》第1期?!渡帧吠ㄗg為《波列西耶之行》,是屠格涅夫1857年2月26日完成的一篇作品,首刊于同年《讀書文庫》第10期?!安形饕?,在俄文中意思是“森林連綿的低地”,故日文譯者將篇名改為《森林》。這樣,前后經過了十余年的努力,今天我們終于可以將前面十篇作品的通譯篇名介紹如下:

《彼得大帝的黑人教子》

《狂人日記》

《舊式地主》

《外套》

《宿命論者》(《當代英雄》中的一章)

《歌手阿??恕P里布》

《葉爾古諾夫中尉的故事》

《葉爾莫萊的磨坊主婦》

《白凈草原》

《波列西耶之行》

以上作品,魯迅在留日時期不僅閱讀過,而且準備翻譯其中的兩篇。在《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卷末的預告中,就有俄國都介納夫的《畢旬大野》(即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該書《新譯預告》中,又有俄國來爾孟多夫的《并世英雄傳》(即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估計是因為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銷路不佳,這一翻譯計劃終于擱淺。

魯迅留日時期接觸的外國小說當然絕不止于以上十篇。進入魯迅視野的上述五種日本文學雜志,就翻譯了大量的歐美小說。魯迅正是通過日本的翻譯橋走進了世界文學的輝煌殿堂。1903年至1909年,在日本春陽堂發行的《新小說》月刊上,刊登了契訶夫、托爾斯泰、梅特林克、莫里哀、顯克維支、高爾基、霍普特曼、安特萊夫、迦爾洵、王爾德等著名作家的作品。在1906至1909年日本彩云閣發行的《趣味》月刊上,刊登了莫泊桑等人的作品。在1906年至1909年早稻田文學社發行的《早稻文學》月刊上,刊登了愛倫·波等人的作品。在1905年至1907年近事畫報社發行的《新古文林》月刊上,發表了赫爾岑、雨果、莫泊桑、狄更斯、霍桑、梅特林克、鄧南遮等人的作品。在1903年至1909年日本博文館發行的《文藝俱樂部》月刊上,刊登了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柯南道爾等人的作品。從日本明治時期出版的上述五種雜志來看,日本當時輸入的文學作品內容雖然廣泛,但其關注的中心是俄羅斯文學,這跟魯迅當年進行翻譯活動的取向是十分接近的。

對于所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魯迅多次作過明確的表述。他說:“俄國文學,從尼古拉斯二世時候以來,就是‘為人生’的,無論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決,或者墮入神秘,淪于頹唐,而其主流還是一個:為人生?!保ā赌锨槐闭{集<豎琴>前記》又說,早在青年時代,他“就知道了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還和四十年的作品一同燒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我們豈不知道那時的大俄羅斯帝國也正在侵略中國,然而從文學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兩種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南腔北調集·祝中俄文字之交》,1933年初,魯迅應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之約編選了一本《短篇小說選集》,準備譯為英文,他在這本書的《自序》上說:“后來我看到一些外國的小說,尤其是俄國、波蘭和巴爾干諸小國的,才明白了世界上也有這許多和我們的勞苦大眾同一運命的人,而有些作家正在為此而呼號,而戰斗。而歷來所見的農村之類的景況,也更加分明地再現于我的眼前。偶然得到一個可寫文章的機會,我便將所謂上流社會的墮落和下層社會的不幸,陸續用短篇小說的形式發表出來了?!保ā都饧斑z·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魯迅從內心發出的這種至誠之聲充分表明,他早期文學活動的宗旨是為了“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激發國人對強權者的憎惡和憤怒”,而不是從什么藝術之宮里伸出手來,去采摘海外的奇花異草。魯迅本人以上的表述,顯示了他立場的堅定性和觀點的一貫性。這對于當今那種曲解魯迅精神,把魯迅描繪成只重視“個體尊嚴”“個體生命”而漠視民族尊嚴和大眾命運的觀點,無疑是一種有力的反駁和矯正。

1907年,魯迅在文言論文《摩羅詩力說》中指出,在19世紀初葉,俄羅斯的文學開始革新,重要的作家有普希金、萊蒙托夫和果戈理。魯迅十分愛讀果戈理的作品。他多次贊美這位俄羅斯寫實派開山祖師的文才,尤其欣賞果戈理直面社會人生黑暗的精神,悲喜交融、千錘百煉的諷刺藝術,以及能從平常人、平常事乃至無事中揭示出悲劇的卓越手法。魯迅感到在中國的社會生活中,也可以遇見和果戈理作品中的官吏、紳士、醫生、閑人相類似的人物。魯迅毫不諱言他1918年創作的《狂人日記》跟果戈理1834年創作的《狂人日記》之間的師承關系,但又如實地說明他的《狂人日記》要比果戈理的同名作品憂憤深廣。對于普希金和萊蒙托夫,魯迅既有贊美也有批評。他指出俄國自有普希金以來文學才獲得了獨立的位置,但普希金的《給俄羅斯的誹謗者》和《波羅金諾的紀念日》兩詩卻為沙皇的侵略戰爭辯護,這種“愛國”只不過是一種“獸愛”。魯迅認為萊蒙托夫的作品想象豐富,充滿反抗精神,但內容也有頹廢的一面。

在這本剪報集中,數量最多的是屠格涅夫的作品。魯迅在日后的創作生涯中,還購置了包括這位作家全集在內的多文種譯本。留日時期,魯迅和周作人不僅準備翻譯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猶太人》《莓泉》,而且特別重視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這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巴札洛夫有銳氣,肯戰斗,憎惡偽善,反叛傳統,向往意志自由,這些特質都跟魯迅青年時期的精神追求相一致。魯迅還借鑒了屠格涅夫的寫作技巧。已有研究者指出,魯迅《社戲》中孩子們看戲歸來偷吃羅漢豆的描寫,跟屠格涅夫《白凈草原》中的少年煮食馬鈴薯的場面十分相似。魯迅《野草》中的一些篇什,也留下了屠格涅夫散文詩(如《門檻》《工人與白手的人》《基督》)的精神和藝術的斑駁投影。

作為魯迅早期接受外國短篇小說影響的物證,除了前文介紹的《小說譯叢》之外,還有魯迅跟周作人共同翻譯并公開出版的《域外小說集》。這部多國多人的小說合集中,收錄了周作人翻譯的12篇小說,魯迅翻譯的3篇小說——安特萊夫的小說《謾》(通譯為《謊言》)和《默》(通譯為《沉默》),以及迦爾洵的《四日》(通譯為《四天》)。魯迅當時認為,在中國人的人生中,最缺乏的是“誠”與“愛”。所謂“誠”,即活得真實,言與行、表與里、靈與肉和諧一致。所謂“愛”,主要表現為反對強權者對弱勢者的摧殘,上等人對受苦人的涼薄。迦爾洵的《四日》通過俄土戰爭中一位俄國傷兵的自述昭顯戰爭的殘酷,呼喚相互救助的人道主義精神。而安特萊夫的《謾》和《默》則揭示了上流社會的虛偽、欺詐,期盼人與人之間真誠相待,拆除使心靈產生隔膜的精神障壁。翻譯這三篇域外小說,正是魯迅用文藝改造國民性的初步嘗試和具體實踐。據周作人回憶,魯迅青年時期最喜歡的俄國作家是安特萊夫;魯迅本人也對友人馮雪峰說,在俄國作家中,安特萊夫對他的影響超過了托爾斯泰和高爾基。魯迅承認,《藥》的結尾部分留著安特萊夫式的陰冷。魯迅的散文詩《復仇(其二)》,跟安特萊夫的《齒痛》也構思相近。至于使“象征印象主義與寫實主義相調和”,更是魯迅跟安特萊夫共同采用的創作手法。《域外小說集》中還收錄了周作人翻譯的王爾德、愛倫·波、莫泊桑、安徒生、契訶夫、梭羅古勃、顯克微支等人的作品,這些都是他跟魯迅共同商定之后才著手翻譯的,譯文又經過魯迅的加工潤飾,所以理所當然地也可視為魯迅早期接觸的外國小說。

最后,想簡略介紹一下這個剪報冊的發現經過?!拔母铩背跗?,紅衛兵走向社會大破“四舊”,很多珍貴文物遭到了毀損和浩劫。1966年9月14日,錢玄同先生的長子錢秉雄給魯迅博物館打來電話,說錢玄同遺物中有大量“五四”時期的報刊,還有不少同時代人的信函手稿,如果需要請趕快搬走。魯迅博物館十多名工作人員聞訊,即刻趕到了存放這批資料的“岳家老鋪”。這家老鋪位于前門大柵欄,有一座四合院格局的兩層樓房,樓上樓下存有錢玄同的大量遺物。魯博的工作人員先后三次,從中搬出了十幾個書箱。正是在這批資料中,發現了魯迅致錢玄同的書信,錢玄同本人的日記,還有魯迅留日時期的兩個日式裝訂的剪報冊。除本文介紹的《小說譯叢》之外,還有另一個剪報冊,保存了魯迅本人的文言論文和譯作,以及章太炎、劉師培、陶成章、黃侃、湯增璧等12位作者的詩文共60篇,大多刊登在《河南》《浙江潮》《民報》《天義報》等報刊。這兩個剪報冊都有魯迅手書的目錄,可以確認是魯迅寄放在錢玄同處的遺物。它們逃脫了“文革”中的劫難保存至今,成為了研究魯迅思想發展和文學創作的第一手寶貴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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