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導言(3)
- 中國哲學史大綱
- 胡適
- 2556字
- 2016-04-22 17:43:57
(四)思想 凡能著書立說成一家言的人,他的思想學說,總有一個系統可尋,決不致有大相矛盾沖突之處。故看一部書里的學說是否能連絡貫串,也可幫助證明那書是否真的。最淺近的,例如《韓非子》的第一篇,勸秦王攻韓,第二篇,勸秦王存韓。這是絕對不相容的。司馬光不仔細考察,便罵韓非請人滅他自己的祖國,死有余辜,豈不是冤煞韓非了!大凡思想進化有一定的次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即有那個時代的思想。如《墨子》里《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等篇,所討論的問題,乃是墨翟死后百余年才發生的,決非墨翟時代所能提出。因此可知這六篇書決不是墨子自己做的。不但如此,大凡一種重要的新學說發生以后決不會完全沒有影響。若管仲時代已有《管子》書中的法治學說,決不會二三百年中沒有法治觀念的影響。又如《關尹子》說:“即吾心中,可作萬物”;又說:“風雨雷電,皆緣氣而生。而氣緣心生,猶如內想大火,久之覺熱;內想大水,久之覺寒。”這是極端的萬物唯心論。若老子、關尹子時代已有這種唯心論,決無毫不發生影響之理。周秦諸子竟無人受這種學說的影響,可見《關尹子》完全是佛學輸入以后的書,決不是周秦的書。這都是用思想來考證古書的方法。
(五)旁證 以上所說四種證據,史事、文字、文體、思想,皆可叫作內證。因這四種都是從本書里尋出來的。還有一些證據,是從別書里尋出的,故名為旁證。旁證的重要,有時竟與內證等。如西洋哲學史家,考定柏拉圖(Plato)的著作,凡是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書中所曾稱引的書,都定為真是柏拉圖的書。又如清代惠棟、閻若璩諸人考證梅氏《古文尚書》之偽,所用方法,幾乎全是旁證(看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及惠棟《古文尚書考》)。又如《荀子·正論篇》引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斗。”又曰:“人之情欲寡(欲是動詞),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尹文子》說:“見侮不辱,見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斗。”《莊子·天下篇》合論宋钘、尹文的學說道:“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又說:“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小為內。”又孟子記宋聽見秦楚交戰,便要去勸他們息兵。以上四條,互相印證,即互為旁證,證明宋钘、尹文實有這種學說。
以上說審定史料方法的大概。今人談古代哲學,不但根據《管子》《列子》《鬻子》《晏子春秋》《鹖冠子》等書,認為史料。甚至于高談“邃古哲學”“唐虞哲學”,全不問用何史料。最可怪的是竟有人引《列子·天瑞篇》“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一段,及《淮南子》“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一段,用作“邃古哲學”的材料,說這都是“古說而諸子述之。吾國哲學思想初萌之時,大抵其說即如此!”(謝無量《中國哲學史》第一編第一章,頁六)。這種辦法,似乎不合作史的方法。韓非說得好:
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即誣也。(《顯學篇》)
參驗即是我所說的證據。以現在中國考古學的程度看來,我們對于東周以前的中國古史,只可存一個懷疑的態度。至于“邃古”的哲學,更難憑信了。唐、虞、夏、商的事實,今所根據,止有一部《尚書》。但《尚書》是否可作史料,正難決定。梅賾偽古文,固不用說。即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來,也沒有信史價值。如《皋陶謨》的“鳳皇來儀”“百獸率舞”,如《金縢》的“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筑之,歲則大孰”,這豈可用作史料?我以為《尚書》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書或是古代歌功公頌德的官書。無論如何,沒有史料的價值。古代的書只有一部《詩經》可算得是中國最古的史料。《詩經·小雅》說: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
后來的歷學家,如梁虞,隋張胄元,唐傅仁均、僧一行,元郭守敬,都推定此次日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日入食限。清朝閻若璩、阮元推算此日食也在幽王六年。近來西洋學者,也說《詩經》所記月日(西歷紀元前776年8月29日),中國北部可見日蝕。這不是偶然相合的事,乃是科學上的鐵證。《詩經》有此一種鐵證,便使《詩經》中所說的國政、民情、風俗、思想,一一都有史料的價值了。至于《易經》更不能用作上古哲學史料。《易經》除去《十翼》,只剩得六十四個卦,六十四條卦辭,三百八十四條爻辭,乃是一部卜筮之書,全無哲學史料可說。故我以為我們現在作哲學史,只可從老子、孔子說起。用《詩經》作當日詩勢的參考資料。其余一切“無征則不信”的材料,一概闕疑。這個辦法,雖比不上別的史家的淹博,或可免“非愚即誣”的譏評了。
整理史料之法
哲學史料既經審定,還須整理。無論古今哲學史料,都有須整理之外。但古代哲學書籍,更不能不加整理的工夫。今說整理史料的方法,約有三端:
(一)校勘 古書經了多少次傳寫,遭了多少兵火蟲魚之劫,往往有脫誤、損壞種種缺點。校勘之學,便是補救這些缺點的方法。這種學問,從古以來,多有人研究,但總不如清朝王念孫、王引之、盧文弨、孫星衍、顧廣圻、俞樾、孫詒讓諸人的完密謹嚴,合科學的方法。孫詒讓論諸家校書的方法道:
綜論厥善,大氐以舊刊精校為據依,而究其微旨,通其大例,精研博考,不參成見。其正文字訛舛,或求之于本書,或旁證之他籍,及援引之類書,而以聲類通轉為之鍵。(《札序》)
大抵校書有三種根據:(1)是舊刊精校的古本。例如《荀子·解蔽篇》:“不以己所臧害所將受。”宋錢佃本、元刻本、明世德堂本,皆作“所已臧”,可據以改正。(2)是他書或類書所授引。例如《荀子·天論篇》“修道而不貳”。王念孫校曰:“修當為循。貳當為。字之誤也。與忒同。……《群書治要》作循道而不忒。”(3)是本書通用的義例。例如《墨子·小取篇》:“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畢沅刪第二“也”字,便無意思。王念孫說:“也與他同。舉他物以明此物,謂之譬。……《墨子》書通以也為他。說見《備城門篇》。”這是以本書的通例作根據。又如《小取篇》說:“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非之,無故也焉。”王引之曰:“無故也焉,當作無也故焉。也故即他故。下文云,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罪非之,無也故焉。文正與此同。”這是先用本篇構造相同的文句,來證“故也”當作“也故”;又用全書以也為他的通例,來證“也故”即“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