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導言(2)
- 中國哲學史大綱
- 胡適
- 4669字
- 2016-04-22 17:43:57
以上所說,可見“述學”之難。述學的所以難,正為史料或不完備,或不可靠。哲學史的史料,大概可分為兩種:一為原料,一為副料。今分說于下:
(一)原料 哲學史的原料,即是各哲學家的著作。近世哲學史對于這一層,大概沒有什么大困難。因為近世哲學發生在印書術通行以后,重要的哲學家的著作,都有刻板流傳;偶有散失埋沒的書,終究不多。但近世哲學史的史料,也不能完全沒有疑竇。如謝良佐的《上蔡語錄》里,是否有江民表的書?如朱熹的《家禮》是否可信為他自己的主張?這都是可疑的問題。又宋儒以來,各家都有語錄,都是門弟子筆記的。這些語錄,是否無誤記誤解之處,也是一個疑問。但是大致看來,近世哲學史料還不至有大困難。到了中世哲學史,便有大困難了。漢代的書,如賈誼的《新書》,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有后人增加的痕跡。又如王充的《論衡》,是漢代一部奇書,但其中如《亂龍篇》極力為董仲舒作土龍求雨一事辯護,與全書的宗旨恰相反。篇末又有“論衡終之,故曰亂龍。亂者,終也”的話,全無道理。明是后人假造的。此外重復的話極多。偽造的書定不止這一篇。又如仲長統的《昌言》,乃是中國政治哲學史上有數的書,如今已失,僅存三篇。魏晉人的書,散失更多。《三國志》《晉書》《世說新語》所稱各書,今所存的,不過幾部書。如《世說新語》說魏晉注《莊子》的有幾十家,今但有郭象注完全存在。《晉書》說魯勝有《墨辯注》,今看其序,可見那注定極有價值,可惜現在不傳了。后人所編的漢魏六朝人的集子,大抵多系東抄西摘而成的,那原本的集子大半都散失了。故中古哲學史料最不完全。我們不能完全恢復魏晉人的哲學著作,是中國哲學史最不幸的事。到了古代哲學史,這個史料問題更困難了。表面上看來,古代哲學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莊、孟、荀、韓非的書,都還存在。仔細研究起來,這些書差不多沒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大概《老子》里假的最少。
《孟子》或是全真,或是全假(宋人疑《孟子》者甚多)。依我看來,大約是真的。稱“子曰”或“孔子曰”的書極多,但是真可靠的實在不多。《墨子》《荀子》兩部書里,很多后人雜湊偽造的文字,《莊子》一書,大概十分之八九是假造的。《韓非子》也只有十分之一二可靠。此外如《管子》《列子》《晏子春秋》諸書,是后人雜湊成的。《關尹子》《鹖冠子》《商君書》,是后人偽造的。《鄧析子》也是假書。《尹文子》似乎是真書,但不無后人加入的材料。《公孫龍子》有真有假,又多錯誤。這是我們所有的原料。更想到《莊子·天下篇》和《荀子·非十二子篇》《天論篇》《解蔽篇》所舉它囂、魏牟、陳仲(即孟子之陳仲子)、宋钘(即孟子之宋)、彭蒙、田駢、慎到(今所傳《慎子》五篇是佚文)、惠施、申不害;和王充《論衡》所舉的世碩、漆雕開、宓子賤、公孫尼子,都沒有著作遺傳下來。更想到孔門一脈的儒家,所著書籍,何止大小戴《禮記》里所采的幾篇?如此一想,可知中國古代哲學的史料于今所存不過十分之一二。其余的十分之八九,都不曾保存下來。古人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于今惠施的學說,只剩得一百多個字。若依此比例,恐怕現存的古代史料,還沒有十分之一二呢!原著的書既散失了這許多,于今又無發現古書的希望,于是有一班學者,把古書所記各人的殘章斷句,一一搜集成書。如汪繼培或孫星衍的《尸子》,如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這種書可名為“史料鉤沉”,在哲學史上也極為重要。如惠施的五車書都失掉了,幸虧有《莊子·天下篇》所記的十事,還可以考見他的學說的性質。又如告子與宋钘的書,都不傳了,今幸虧有《孟子》的《告子篇》和《荀子》的《正論篇》,還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的大概。又如各代歷史的列傳里,也往往保存了許多中古和近世的學說。例如《后漢書》和《仲長統傳》保存了三篇《昌言》;《梁書》的《范縝傳》保存了他的《神滅論》。這都是哲學史的原料的一部分。
(二)副料 原料之外,還有一些副料,也極重要。凡古人所作關于哲學家的傳記、軼事、評論、學案、書目都是哲學史的副料。例如《禮記》中的《檀弓》,《論語》中的十八、十九兩篇,《莊子》中的《天下篇》,《荀子》中的《正論篇》,《呂氏春秋》,《韓非子》的《顯學篇》,《史記》中各哲學家的列傳,皆屬于此類。近世文集里有許多傳狀序跋,也往往可供參考。至于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及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的《宋元學案》更為重要的哲學史副料。若古代中世的哲學都有這一類的學案,我們今日編哲學史便不至如此困難了。副料的重要,約有三端:第一,各哲學家的年代、家世、事跡,未必在各家著作之中,往往須靠這種副料,方才可以考見。第二,各家哲學的學派系統、傳授源流,幾乎全靠這種副料作根據。例如《莊子·天下篇》與《韓非子·顯學篇》論墨家派別,為他書所無。《天下篇》說墨家的后人,“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可考證后世俗儒所分別的“名家”,原不過是墨家的一派。不但“名家出于禮官之說”不能成立,還可證明古代本無所謂“名家”(說詳見本書第八篇)。第三,有許多學派的原著已失,全靠這種副料里面,論及這種散佚的學派,借此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大旨。如《莊子·天下篇》所論宋钘、彭蒙、田駢、慎到、惠施、公孫龍、桓團及其他辯者的學說;如《荀子·正論篇》所稱宋钘的學說,都是此例。上節所說的“史料鉤沉”,也都全靠這些副料里所引的各家學說。
以上論哲學史料的是什么。
史料的審定
中國人作史,最不講究史料。神話官書,都可作史料,全不問這些材料是否可靠。卻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歷史便無信史的價值。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何等崇拜孔子,但他對于孔子手定之書,還持懷疑態度。何況我們生在今日,去古已遠,豈可一味迷信古書,甘心受古代作偽之人的欺騙?哲學史最重學說的真相、先后的次序和沿革的線索。若把那些不可靠的材料信為真書,必致(1)失了各家學說的真相;(2)亂了學說先后的次序;(3)亂了學派相承的系統。我且舉《管子》一部書為例。《管子》這書,定非管仲所作,乃是后人把戰國末年一些法家的議論和一些儒家的議論(如《內業篇》,如《弟子職篇》)和一些道家的議論(如《白心》《心術》等篇),還有許多夾七夾八的話,并作一書;又偽造了一些桓公與管仲問答諸篇,又雜湊了一些紀管仲功業的幾篇;遂附會為管仲所作。今定此書為假造的,證據甚多,單舉三條:
(一)《小稱篇》記管仲將死之言,又記桓公之死。管仲死于西歷前643年。《小稱篇》又稱毛嬙、西施。西施當吳亡時還在。吳亡在西歷前472年,管仲已死百七十年了。此外如《形勢解》說“五伯”,《七臣七主》說“吳王好劍,楚王好細腰”,皆可見此書為后人偽作。
(二)《立政篇》說:“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立政九敗解》說“兼愛”道:“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人國如吾國。如是則無并兼攘奪之心。”這明指墨子的學說,遠在管仲以后了(《法法篇》亦有求廢兵之語)。
(三)《左傳》紀子產鑄刑書(西歷前536年),叔向極力反對。過了二十幾年,晉國也作刑鼎、鑄刑書,孔子也極不贊成(西歷前513年)。這都在管仲死后一百多年。若管仲生時已有了那樣完備的法治學說,何以百余年后,賢如叔向、孔子,竟無一毫法治觀念?(或言孔子論晉鑄刑鼎一段,不很可靠。但叔向諫子產書,決不是后人能假造的)何以子產答叔向書,也只能說“吾以救世而已”?為什么不能利用百余年前已發揮盡致的法治學說?這可見《管子》書中的法治學說,乃是戰國末年的出產物,決不是管仲時代所能突然發生的。全書的文法筆勢也都不是老子、孔子以前能產生的。即以論法治諸篇看來,如《法法篇》兩次說“《春秋》之記,臣有弒其君,子有弒其父者矣”。可見是后人偽作的了。
《管子》一書既不是真書,若用作管仲時代的哲學史料,便生出上文所說的三弊:(1)管仲本無這些學說,今說他有,便是張冠李戴,便是無中生有。(2)老子之前,忽然有《心術》《白心》諸篇那樣詳細的道家學說;孟子、荀子之前數百年,忽然有《內業》那樣深密的儒家心理學;法家之前數百年,忽然有《法法》《明法》《禁藏》諸篇那樣發達的法治主義。若果然如此,哲學史便無學說先后演進的次序,竟變成了靈異記、神秘記了!(3)管仲生當老子、孔子之前一百多年,已有那樣規模廣大的哲學。這與老子以后一步一步、循序漸進的思想發達史,完全不合。故認《管子》為真書,便把諸子學直接間接的淵源系統一齊推翻。
以上用《管子》作例,表示史料的不可不審定。讀古書的人,須知古書有種種作偽的理由。第一,有一種人實有一種主張,卻恐怕自己的人微言輕,不見信用,故往往借用古人的名字。《莊子》所說的“重言”即是這一種借重古人的主張。康有為稱這一種為“托古改制”,極有道理。古人言必稱堯舜,只因為堯舜年代久遠,可以由我們任意把我們理想中的制度一概推到堯舜的時代。即如《黃帝內經》假托黃帝,《周髀算經》假托周公,都是這個道理。韓非說得好:
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顯學篇》)
正為古人死無對證,故人多可隨意托古改制。這是作偽書的第一類。第二,有一種人為了錢財,有意偽作古書。試看漢代求遺書的令和諸王貴族求遺書的競爭心,便知作假書在當時定可發財。這一類造假書的,與造假古董的同一樣心理。他們為的是錢,故東拉西扯,篇幅越多,越可多賣錢。故《管子》《晏子春秋》諸書,篇幅都極長。有時得了真本古書,因為管幅太短,不能多得錢,故又東拉西扯,增加許多卷數。如《莊子》《韓非子》都屬于此類。但他們的買主,大半是一些假充內行的收藏家,沒有真正的賞鑒本領。故這一類的假書,于書中年代事實,往往不曾考校正確。因此莊子可以見魯哀公,管子可以說西施。這是第二類的偽書。大概這兩類之中,第一類“托古改制”的書,往往有第一流的思想家在內。第二類“托古發財”的書,全是下流人才,思想既不高尚,心思又不精密,故最容易露出馬腳來。如《周禮》一書,是一種托古改制的國家組織法。我們雖可斷定他不是“周公致太平”之書,卻不容易定他是什么時代的人假造的。至于《管子》一類的書,說了作者死后的許多史事,便容易斷定了。
審定史料之法
審定史料乃是史學家第下一步根本工夫。西洋近百年來史學大進步,大半都由于審定史料的方法更嚴密了。凡審定史料的真偽,須要有證據,方能使人心服。這種證據,大概可分五種(此專指哲學史料):
(一)史事 書中的史事,是否與作書的人的年代相符。如不相符,即可證那一書或那一篇是假的。如莊子見魯哀公,便太前了;如管仲說西施,便太后了。這都是作偽之證。
(二)文字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字,不致亂用。作偽書的人,多不懂這個道理,故往往露出作偽的形跡來。如《關尹子》中所用字:“術咒”“誦咒”“役神”“豆中攝鬼、杯中釣魚、畫門可開、土鬼可語”“嬰兒蕊女、金樓絳宮、青蛟白虎、寶鼎紅爐”,是道士的話。“石火”“想”“識”“五識并馳”“尚自不見我,將何為我所”,是佛家的話。這都是作偽之證。
(三)文體 不但文字可作證,文體也可作證。如《管子》那種長篇大論的文體,決不是孔子前一百多年所能作的。后人盡管仿古,古人決不仿今。如《關尹子》中“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特因識生,始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又譬如“水中之影,有去有來,所謂水者,實無去來”:這決不是佛經輸入以前的文體。不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體,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文體。如《莊子》中《說劍》《讓王》《漁父》《盜跖》等篇,絕不是莊周的文體。《韓非子》中《主道》《揚榷》(今作揚權)等篇和《五蠹》《顯學》等篇,明是兩個人的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