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打贏了戰爭,只是開始(1)
- 不需要的戰爭:丘吉爾親述二戰
- (英)丘吉爾
- 3896字
- 2016-04-22 11:46:19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人們幾乎普遍抱有世界即將獲得和平的想法,并對此深信不疑。如果各國都能秉承正義,依循常理來慎重地處理事務,各國民眾這種衷心渴望原本不難實現。“為了消滅戰爭而戰斗”已然成為共識,人們紛紛付諸行動,以促使這一事實盡早實現。
當時的美國總統威爾遜被認為手握大權,他曾設想構建“國際聯盟”并使之深入人心。在凡爾賽的英國代表團,則對這一設想進行整理和完善,使其成為一種機構,作為人類艱苦前行過程中的一個里程碑而永久存在。
勝利之后的協約國,盡管還需面對國內的巨大困難,以及許多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的難題,但與他們的老對手相比,至少此時仍是強大的。各條頓國家[1],位于大半個中歐的變亂禍首,此時已俯首稱臣;而受到德國沉重打擊的俄國,則陷入內戰騷亂之中,并將逐漸落入布爾什維克的手中。
1919年夏天,協約國軍隊進駐萊茵河一帶,其橋頭堡深深楔入已然戰敗并被解除了武裝的德國境內。與此同時的巴黎,各戰勝國的領導人正陷入對未來的討論和爭吵之中。他們面前放著的是整個歐洲的地圖,而且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加以修改。
經過了艱苦卓絕的52個月后,同盟國終于低頭認罪了。同盟國的四個成員國中,沒有一個能對協約國的意志做哪怕一絲的抵抗。德國被認定為此次世界浩劫的罪魁禍首,已完全任憑勝利者擺布。即便對勝利者來說,經歷了這番折磨后,也顯得有些步履蹣跚。
這一次不是政府之間的戰爭,而是民族之間的戰爭。各大國將全部的生命力和精力都投入怒火與殺戮之中。在巴黎集會時,各國領導人都感受到了壓力,那是來自前所未有的歷史大潮的巨大壓力。《烏得勒支和約》和《維也納和約》[2]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時的貴族政治家和外交家,無論勝利還是失敗,開會討論都顯得那樣謙恭有禮,他們不像民主政治那樣吵吵鬧鬧,而是依循公認的基本原則對各種制度進行改造。現在,飽經磨難的各國民眾為宣傳所鼓動,以致億萬人堅決要求進行徹底的報復。如果各國領導人為勝利的表象所惑,被這種呼聲沖昏了頭腦,而在會議席上放棄了將士浴血沙場贏得的成果,那就非倒霉不可。
憑著在大戰中作出的貢獻和犧牲,法國理所當然地獲得了領導者的地位。
為了保家衛國,法國付出了150多萬人的慘重代價。100多年間,巴黎圣母院的鐘樓5次經歷了刀劍和槍炮的洗禮,更有13個法國行省落入普魯士手中,在對方嚴酷軍事統治下長達4年之久。一片接一片的地區被敵人破壞,或是在激烈的交戰中化為焦土。從凡爾登到土倫的每一間農舍、每一個家庭里,幾乎都有人在悼念逝者,或是在照顧幸免于難的傷殘者。
當時,許多曾參加過1870年戰爭并飽受其苦的人們已成了法國的顯貴。在他們看來,法國能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獲勝,簡直是個奇跡。他們一向對德意志帝國抱有恐懼……德皇關于“鐵甲拳頭”和“閃亮鎧甲”的演說,在英美兩國的人聽來也許只是笑話,但在法國人心里,卻是實實在在的災禍前兆。近50年來,他們一直處于德國強大武力的陰影之下,心里充滿了恐懼。而現在,法國以鮮血為代價,解除了這長久以來的壓抑,終于實現了和平與安全。因此,滿懷熱情的法國人才會激昂地高呼:“決不能有第二次!”
然而,前途充滿了不祥之兆。法國人口不及德國的2/3,而且幾乎一直沒有太大變化。德國人口卻始終處在增長之中,每年都有大批青年達到服軍役的年紀,其人數比法國多一倍。要知道,這是個曾以一國之力與幾乎整個世界為敵的國家,而且只差一點就征服了世界。許多了解內情的人們都知道:一戰的勝負好幾次都在千鈞一發間,只不過由于某些偶然因素才能幸運地化險為夷。然而,萬一以后再有類似的情況出現,“強大”的協約國還會再次派遣數百萬大軍到法國戰場或東線來嗎?
俄國深陷動亂之中,已不復舊貌,意大利則頗有向敵人那邊靠攏的跡象,至于英國和美國,與歐洲遠隔重洋……法國早已疲憊不堪,人口更是損失慘重。
它在展望未來的前景時,既深感慶幸,也惶恐不安。怎樣才能保障法國的安全呢?如果沒有了安全,勝利似乎失去了意義……最迫切的就是安全,要不惜一切代價,哪怕使用最嚴厲甚至是殘酷的方法,也必須取得安全。
德軍在停戰那天開回本國,看起來秩序井然。協約國總司令福煦元帥以軍人的氣概說道:“他們打得不錯,讓他們保留自己的武器吧。”不過,福煦元帥要求,以后的法國邊界必須移至萊茵河。德國將被解除武裝,它的軍事體制會被打碎,要塞會被摧毀;德國將變得貧窮,它會承擔難以估算的巨額賠款,并陷入內亂……萊茵河一旦為法軍所據守和設防,就能成為保衛法國的天塹,法國人就可以在河那邊過上長久和平的日子。
英語世界國家[3]的看法和法國截然不同,畢竟正是在他們的援助下,法國才得以擺脫被征服的命運。《凡爾賽和約》中和領土有關的條文,實際上確保了德國領土不變,德國仍然是歐洲最大的單一民族國家。因此,當福煦元帥聽到《凡爾賽和約》簽訂的消息時,他作出了極為精準的判斷:“這不是和平,這是20年的休戰。”
《凡爾賽和約》中與經濟有關的條文,其嚴苛和愚蠢程度之深,甚至到了完全無法實現的地步。德國被判必須繳付數額極為驚人的戰爭賠款。這一規定反映出了勝利者的憤怒,卻也表明戰勝國的民眾根本不了解,沒有哪一個戰敗國能支付得起與現代戰爭費用等同的賠款……一心想要獲取選票的領袖們,不敢向民眾說明真相。即使是報紙的報道,強調的也只是流行的觀點。
幾乎沒有人站出來說明:戰敗國只能通過提供服役,或者用車輛、輪船載運物資輸出到國外的辦法來償付賠款,而對于接收這些物資的國家來說,除非處于極其原始的社會或受到嚴格控制,否則其國內工業必然會被打亂。
實際上,掠奪一個戰敗國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所有需要并可以搬動的都運走,并讓戰敗國的一部分人充當永久或短暫的勞役。不過,用這種方法所得到的利益無法與戰爭的費用相比。各國當權者竟沒能認清這一點,擺脫公眾的愚昧之見,并向選民宣布這一簡單而無情的事實。即使他們說了,也沒人相信。勝利的協約國堅持要對德國進行不斷的壓榨,“直到這些小個子吱吱叫為止”。
不過,這些條文沒能真正施行。恰恰相反,雖然德國被戰勝國沒收了約10億鎊的資產,幾年后卻從英美等國獲得了高達10.5億鎊的貸款,從而迅速在戰后的廢墟中復興起來。但對于此時的戰勝國來說,國內貧苦而不幸的人民也在大聲呼喊,于是各國政治家又提出保證,要德國交出“最后一分錢”。
這樣一來,自然無法指望能通過這些慷慨的施予從德國人那里獲得感激甚至好感了。
結果,德國只付出、也只能付出后來規定的賠款,因為美國正慷慨地給予歐洲,尤其是給德國大量的貸款。實際上,1926—1929年,美國以分期償還的方式所收回的各種賠款,只及毫無償還可能的對德貸款的1/5左右。然而,在所有人看來,這一切都令人振奮,這樣的局面似乎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歷史終將作出判定,這些瘋狂的行為導致“經濟風暴”的出現,并促成了新的戰爭發生。
德國向四面八方借錢,將每一筆他國慷慨提供的信貸吞噬殆盡。受援助戰敗國的錯誤觀點影響,雖然在投資規模上遠遜于美國,英國也有許多投資家在這種看似劃算的利率刺激下參與其中。于是,德國只付出10億鎊的賠款,卻得到了15億鎊的貸款,而且支付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或出讓國外的資產和外匯,或利用美國龐大的貸款“變戲法”。所有的一切,就是一串由各種愚蠢做法組成的悲慘故事,而在編寫這些故事的過程中,又包含了多少汗水、敗壞了多少美德!
第二個重大悲劇就是奧匈帝國被《圣·日耳曼條約》和《特里亞農條約》徹底拆散了。許多世紀以來,無數民族曾在這個神圣羅馬帝國的幸存化身庇護下,享有貿易安全并維護自身權益。而在我們的時代,這些民族沒有一個能夠抵抗來自振興的德國或俄國的壓力。它們都希望從聯邦或帝國的體制中解脫出來,而自由主義政策恰恰成為鼓勵它們的原因。東南歐迅速分裂為多個小國,反倒造成了德國的相對擴大,雖因戰敗而疲憊凋敝、瘡痍滿目,其領土卻依然保持完整,因而在這些地區擁有壓倒性的優勢……與此同時,勝利者還把自由國家追求已久的理想強加于德國身上,令德國人不必受強制軍役的制約,德國從此無須維持龐大的軍備。
盡管德國已失去了信用,大量的美國貸款仍源源不斷地涌入。魏瑪政府根據最后的修改意見制訂出了一部民主憲法,德皇被廢黜了,被選舉出來的不再是出身高貴者。然而,在這一脆弱政治建筑之下,德國人的民族熱情洶涌澎湃,絲毫沒有因為戰敗而受損。
美國人對帝制早有成見,勞合-喬治[4]也沒有反對意見,這等于明擺著告訴德國人,建立共和制比維持帝制能獲得更多的好處。其實,最明智的措施是把魏瑪共和國改變為君主立憲制,由德皇年幼的孫子出任立憲君主,另設攝政院執政以鞏固并加強這一制度。可惜沒有這樣做,反倒使得德國政權結構中出現了一個真空。包括封建勢力和軍人在內,所有的實力派本可以在君主立憲制的旗幟下集結起來,給予新生的民主議會制以尊重和支持,結果卻陷入分崩離析之中。自誕生之日起,魏瑪政府及其身上的自由主義裝飾和祝福,都被視作敵人強加,因而無法取得德國人的信任。
有段時期,年邁的興登堡元帥成了德國人的希望寄托。此后不久,各種強大的力量又處于彷徨無主的狀態之中,權力真空再次暴露了出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個本性殘暴的狂人大踏步地進入了這一真空。他成了德國上下復仇情緒的集中代表,并以前所未有之勢侵蝕著德國人的心靈。這個人,就是下士希特勒。
對于法國來說,從1870年以來一直想打場復仇戰爭的那代人取得了勝利,但法國的國力因此受到了嚴重的損耗。迎來勝利曙光的法國,當時只不過是一個精疲力竭的國家。
自勝利的那天起,法國就對德國抱有極大的恐懼。正因為這種恐懼,福煦元帥要求把法國國界推至萊茵河,以此保障法國的安全并防備強大的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