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翔《中華攝影雜志發刊詞》
中華攝影雜志,1931年第1期
版本情況
該文收錄于《中華攝影雜志》1931年第1期。該雜志于1931年10月1日由上海中華藝學社出版發行,是中國最早的專業攝影刊物之一,顧問胡伯翔,編輯朱壽仁。該刊為16開,道林紙印刷,圖文清晰,每期46頁,雖只出版11 期,時間跨度卻長達4 年零9個月之久。刊物旨在介紹國外攝影發展狀況,表彰真正的攝影藝術,該刊刊出的照片很多,每期少則十幾幅,多則三十余幅,包括了當時如張印泉、郎靜山、吳中行、陳傳霖等攝影名家的作品,是研究民國攝影史及攝影生態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中華攝影雜志》書影
需要說明的是,胡伯翔此文使用的是淺近文言,而非當時通行之白話,因而原文標點使用的也是傳統的句讀符號,無書名號,卻偶有摻雜有新式逗號,且原文多個段落中屢次使用著重號。本書收入此文時為使語義暢通,在重新錄入的過程中對這種標點符號雜糅的現象進行了必要的改動。除為符合今天讀者的閱讀習慣和本書體例統一去掉了全部著重號外,還根據文意在某些必要之處將句讀符號改為逗號。當然,為盡量保持原文的特點,這種改動不可能十分徹底,這一點請讀者在閱讀和使用本書文獻時加以注意。
作者簡介
胡伯翔(1896-1989),生于江蘇省南京市,畫家、攝影家、實業家。名鶴翼,別署石城翁。畫作以山水為主,也作花鳥、走獸。畫以山水為主,也作人物、走獸。他還是中國早期攝影的開拓者之一。1928年他與郎靜山、黃伯惠及北京“光社”的陳萬里等人一起組織“中華攝影學社”,簡稱“華社”。并于《天鵬》攝影雜志第三卷第六號中發表《美術攝影談》一文,這是我國最早論述藝術攝影與繪畫之不同的專論文章。1931年秋,為“表彰真實藝術,提高標非,使國民藝術,有時代精神,與民族特性”,自費創刊《中華攝影雜志》。他的作品曾先后在“華社”,“上 海 攝 影會”、“中國攝影學會”等社團舉辦的影展中展出,并散見于《上海漫畫》、《時代》、《中華》、《良友》、《文華》、《天鵬》等刊物,作品有《嘶風圖》、《三疊飛泉》、《春風爛漫牧牛陂》等。新中國成立后,胡伯翔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上海市美術家協會會員、上海中國畫院畫師。

胡伯翔像

《中華攝影雜志發刊詞》一文首頁1931年第1期
《中華攝影雜志》發刊詞
胡伯翔
凡一學藝,皆具有專門之特性。其深奧曲折,非入其中不能悉也。非讀其專門之書,不能明其底蘊也。學術昌明之國家,凡一學術,無不有專門書報雜志以為研究之資。觀其書報雜志,即可以知其國民程度之一斑。專門之學,實一國文化所系焉。
蓋一學藝之成立,必歷時甚久以研求之,聚眾人才智經驗以討論之,刊印書報雜志以發揮之,如是則其學藝,自必日益精進。茍無其書,則已學者無從發表其心得,以收互相探討之功,有志而未學者。徒據外見,以事揣測,更無從得入門之徑矣。
攝影之為專門學藝,已久為世人所公認。其學以科學為基礎,藝術為運用。發明于歐洲,而遍行于世界。自創始以迄于現今,固無日不在逐漸進步之中,茲略述之。以見攝影藝術之遞嬗焉。十六世紀已有暗箱、透鏡與光圈,十八世紀末葉,始發見有多種化學混合物,能因光而起變化,有以硝酸銀涂紙上做側面像者。迨至十九世紀,乃確知用硝酸銀為底片,以大蘇打去其未感光之銀粒。自是以后,濕片干片。相機成功,加以器械日精,藝術日進,為用亦因之日廣。
近年有關攝影之科學與藝術,皆更有顯著之進步。除發揚美感外,于多種學術與工業上,皆有相當之效用。
溯自十八世紀末葉,發現銀化合物能因光而起變化,攝影之術,乃漸見萌芽,迄今大約已歷時百有四十年。此期中經世界之科學家與藝術家努力研究,乃有今日之結果。攝影雖創始于歐洲,然繼續發明,使其日趨于光大者,實不一其人。亦不一其國。僅豈限于歐洲諸國而已哉。
環顧吾國之攝影術,在昔閉關時代,茲姑勿論。其實際流入中國已七十余年。當時攝影術尚甚幼稚,所用多系濕片,以視今日之進化,已不可相提并論。凡屬學術昌明之國家,于此期中,對于攝影無不各有相當之新途徑。歐美各國,于斯道之發展,久為世人所習知。即是一衣帶水之日本,亦能追蹤而前,有所表現。然則吾國于攝影之貢獻果何在耶,豈吾人之才智不如人耶,是蓋有種種原因。吾國屹立東亞,自有四千余年之文化,一向居于先進地位,與西方文明相抗衡。先前之學者,多僅知以步趨古人為天職,茍非前人之學,則將不認其為有研究之價值,且以師人之法為可恥,此亦彼時文化環境使然。而對于實學之冷淡,亦為我國民亟宜矯正之弱點。
吾國最初之攝影家,鮮有以研究學術之精神臨之者,大都從西方之來華傳教者或商人,略得一二簡易手續以為謀生之計。其時傳教者或商人,對于斯道,未能深明其學理技術,可斷言也。而得之者,復視同枕秘,不肯輕以示人,師徒相承,輾轉傳播,以訛傳訛。遂致毫無心知。縱有好學者,亦不得其門而入,安有登堂入室之望哉。
世間無不學而成之事,歐美日本攝影術之興盛,亦自積學而成。其所以較勝于我者,以其研究之方法,研究之便利,與夫研究之恒心毅力,皆非我所及也。攝影先進國家,有政府倡導于前,社會贊助于后,集會結社以專門研究之。團體林立,互相切磋,以提高藝術。有代表全國之攝影團體。有各地方之攝影團體。甚至各學校各街市各公司亦有攝影團體之組織,其尤足以策攝影術之進步者,莫如專門研究攝影之刊物,凡藝術家與科學家之言,汗牛充棟,學者便之。
各國攝影刊物,大別分為三類。記載日新月異之學術,與專家之雜論。使新法一出,大眾皆知。并及影壇近事者,是為雜志。征集代表作品,精本刊印,流行于國內國外。以宣揚其國之藝術文化者,是為年鑒。專論一事或一題之單行本,是為專書。此三者,皆為研究攝影學之樞紐,欲窺其國攝影藝術之盛衰,靡不由此。
各國之攝影雜志與年鑒,就余所知者,略興數端于下英國最早出版之攝影周刊,迄今已七十八年,年鑒已七十一年。美國最早出版之時代攝影,已四十四年,年鑒已四十一年。其余歐洲之法意德奧,攝影刊物亦皆歷時甚久。即區區之日本,于明治維新后,亦奮發有為,最早出版之寫真新報月刊,距今三十四年,惜已停刊。年鑒出版,才至第六年。然其在國際藝術攝影上,已有相當地位。吾人如于此時急起直追,未為晚也。
最近二十年間,攝影之器械材料,較前輕便完備,國人之研究斯道者,與日俱增,可名為中國藝術攝影之醞釀時期。此期間先后有二起攝影雜志之試刊,然卒因國人對于專門學術意志薄弱之故,雖欲奮力撐持,終以失去興趣而停刊,良可惜也。第一起,名中國攝影學月報,內容幾完全為有關于攝影之專論。編者為王凡青氏,書中文字,幾全為王氏個人手筆,因外來之稿皆不堪用,編者殊屬勞瘁。民國十三年出第一期,十六年七月出至第八期而停刊。第二起名天鵬,初為圖畫雜志,民國十七年七月,改為攝影雜志。內容以照片為主體,文字較少。編者為王大佛氏,由林志鵬氏助理其事。十八年十二月出至第九期而停刊。其時大佛志鵬二氏及其他國內攝影用好,咸以為攝影在中國,近年雖漸得一部分人之信仰,然真正知者,能有幾人?今后攝影藝術,非有雜志,曷能使其發生與滋長。而期與世界相融合,編輯攝影雜志之人才非朱壽仁氏其誰屬。于是遂聳動壽仁,編輯本中華攝影雜志,旋以發行人接洽未妥,而延擱至今,方始就緒。
余與壽仁相交以道義,已十余寒暑。曾合購歐美攝影刊物至伙。所謂“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余二人有焉。壽仁治學,最重實際,其好學深思,為余所不及。故其對于攝影之學理與藝術,皆造詣極深,向為儕輩所稱道。將來有造于吾國之攝影學藝,必匪淺鮮也。
壽仁必欲余對于本雜志之編輯,參加意見,復冠余以編輯顧問之美名。謙謙之懷,使余益增愧汗耳。
吾于十載以前,即有刊行藝學書籍之意,終以俗務紛繁,無暇及此。況茲事范圍甚大,非少數人所能任也。今而后,其可以追隨諸名家之后,對于本雜志,時常撰稿,聊盡吾之責矣。
我國攝影界之現象,泯棼以極。近年雖有一部分之攝影學者,曾做高深之研究,于科學藝術有相當表現外。所謂攝影者,扳鏡頭而已,沖曬而已,糊涂而已,添改而已,人亦以此稱之。曰:攝影家,攝影家,攝影之道,如此而已乎。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茍欲糾正之,非攝影雜志莫屬也。
過去之攝影學月報,注重專論,天鵬注重照片。專論與照片俱足益人智識,增人興趣。本雜志擬文字與照片并重。攝影佳作,固甚難得,而專論尤難搜羅。蓋善攝影者。未必皆能敘述其學理,然敘述學理與技術之專論,必于善攝影者與科學家中求之。因非精于科學與藝術者,其學說無裨益于實用,反滋惑焉。
專門之著述,困難如此,然則譯書如何。余意譯書者亦必深悉其所譯專門之學,與原著者之學力相去不遠,方可從事。否則必失原意,足使讀者發生誤解。文字之困難若此,愿海內攝影先進以及科學專家,不吝珠玉,時時垂教,則本雜志庶幾有濟焉。
攝影術,區其類別,頭緒甚繁。不有研究之方針,其何以圖進步。爰將本雜志編輯之旨趣,為讀者告,愿與讀者共勉之。
介紹各國有關攝影之學術,務博而竅。并鼓勵國人作勇往實踐之研究,融會而貫通之。使其能適應吾國文化與生活之環境。
表彰真實藝術,提高標準,使國民藝術。有時代精神與民族特性。
矯正國人對于攝影之流行思想,使極光大,制止頌贊或謾罵式之批評。歡迎根據學理之批評,使一般人不著魔道。
鼓勵組織攝影團體,互相切磋,集思廣益,作真實之研究。以免幼稚者,巧立名目,使不知底細者,易于誤認,而有礙于我國藝術文化之發展。
總之本刊以藝術為前提,用不偏不黨之精神,搜羅海內攝影學者,學術與經驗之專論,與名家之照片,供大家之參考。月出一冊,布諸海內。大則提高國民藝術文化,小亦可開國民攝影之興趣。雜志雖為文化之樞紐,終賴專家與讀者之倡導,編者只負運輸之責而已。茍欲中國攝影藝術,在國際上占重要之地位。則國人之努力于斯道,實刻不容緩也。
研讀
胡伯翔在今代中國繪畫史上地位獨特,他是老上海的著名月份牌畫家,同時也在攝影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作為一位優秀的攝影家,胡伯翔有攝影的實踐經驗和豐富的閱歷。他放眼全世界,比較了歐美各大攝影年鑒,再回頭看國內攝影界辦雜志的情況,因而有著更為深刻的思考。作者提到兩本曾試刊發行的攝影雜志,一本是《中國攝影學報》,內容完全是關于攝影方面的專論,編者王凡青,1924年出版了第一期,1927年7月出至第八期停刊;另一本是《天鵬》,初為國畫雜志,1928年7月改為攝影雜志,編者為王大佛,1929年12月出至第九期停刊。兩本雜志的停刊皆與國內讀者對攝影了解不夠,學習的意志薄弱,信心不夠所導致。對此,胡伯翔不無感傷地嘆道:“我國攝影界之現象,泯棼已極。”對他力推他欣賞的編輯人才朱壽仁擔任《中華攝影雜志》的主編,言語間則流露出頗為褒揚的態度。接下來,作者一連幾個“而已”進行排比——扳鏡頭而已、沖曬而已、糊涂而已、添改而已,來表達失望的態度,但失望之余,作者仍表示“茍欲糾正之”。與重專論的《中國攝影學報》和重照片的《天鵬》雜志相比,《中華攝影雜志》當年的宗旨是希望二者并重。盡管是畫家而非攝影家出身,胡伯翔卻字字珠璣,鞭辟入里。
作為中國攝影的早期開拓者,胡伯翔的擔憂與感慨是帶有老一輩攝影家的責任與使命感的。他經常針對攝影創作中的問題發表見解,有許多精辟之見。重新體會這些先賢寫下的文字,再結合當下中國攝影界的現狀,我們不禁發現,有時歷史會驚人地相似。對于攝影藝術的誤解和誤讀仍然是常見現象,而作者當年提出的一些問題在今天看來仍然是攝影界未竟的使命。因此,通過重新梳理民國攝影史來研究當代攝影理論的問題,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