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發生的爭執,我們目的不過都是很老套的那一個:怎樣才能使她幸福。
“我為什么會這樣?”言誠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杯底接觸桌面發出結結實實的碰撞聲,“她來接我是要跟我和好的。她的性子幾時跟人妥協過?不就是在一個無聊的餐廳里無聊地坐了兩個小時嘛?不就是多花點錢嗎?看到她那么滿足的樣子,我也應該忍的。從結婚到現在,她知道我不喜歡那種地方,一次也沒有主動提過要去。我這混蛋為什么還要跟她發火?”
酒吧的露天區域,路人和這些花錢買酒的客人共享大屏幕上精彩的足球賽。蘇茵的視線從屏幕上落到領帶松開、頭發凌亂的言誠身上。他這副放蕩不羈的樣子與他懊惱自責的表情很不契合。
“你應該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至少你不要絮絮叨叨,這會使人覺得你有個讓你承受了很多痛苦的老婆。”
言誠鼓起腮幫長長地噓了口氣,“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嗎?”蘇茵的眼眸微瞇,把一種犀利而敏感的目光投向他,“說真的,你穿西裝的樣子很怪。”
“嗯?哪里很怪?”言誠不解地抬眸。
“把一具健碩而野性十足的軀體包裹在中規中矩的西裝里很怪,叫人感覺不是那么——舒服。”
言誠像是剛從熱水池里被撈起來一樣,滿臉通紅,“你別胡說,像是我剝開衣服給你看過一樣。”
蘇茵“嗤”地一笑,“你剝開我也不看,沒興趣。”
“你——”言誠憤怒地哆嗦著手指,干瞪了無動于衷的蘇茵兩眼,手又收了回來。
“講正經的。”蘇茵的腦袋往前湊了湊,使言誠能更清楚地聽到她要說的話,“昨天晚上我打過你的電話,是你老婆接的,我沒說話就掛了。”
“為什么不說話?”言誠忽然感到很不安,握著杯子的手變得冰涼,臉色因為有所憂懼而發白,“見鬼!難怪她今天說那樣的話,我還以為是她無理取鬧。”
“說你什么?養小老婆?”蘇茵神態安然得不像個闖了禍的人,“你成天一副陰郁痛苦的樣子,也難怪她會懷疑——現在我回答你為什么不說話,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存在。雖然我是很清白地跟你來往,不見得她就會相信,自己的丈夫跟另一個女人走得近,再正當的理由聽起來也是借口。”
“那你昨天晚上為什么還打我電話?”言誠的語氣聽起來是在怪罪她。
“你這一向不是都很晚回家?我哪知道你昨天反常,早早地就回去了。”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言誠,她總歸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昨晚跟今晚一樣,我喝多了,你知道我除了老板,就你一個朋友——太寂寞,所以就打了。”
平時精明干練的家伙,忽然展現出細膩傷感的一面,那張清爽的臉上布滿了愁緒,言誠有些不知所措。
“你該交個男朋友。一個女人沒有真心交往的朋友本來就很孤獨,還沒有愛人,簡直就是可憐了。”
“你不是我朋友嗎?沒有我給你開導,你會跟以前一樣,因為一團糟的家庭生活無處訴說而發瘋。”蘇茵的眼神微醺而變得迷離,“記得當初你找上秦永霖代理那起勞工欺詐案,我原以為你會讓那個工人自食惡果,沒想到表面上咄咄逼人,背地里卻偷偷地給他妹妹寄學費。”
“你當時是不是覺得這個男人很蠢?”言誠笑著問。
蘇茵輕輕搖頭,“是覺得可惜。”對上言誠納悶的眼神,她露出一抹頑皮的笑容,“可惜這個善良的男人是已婚,只能當個朋友了。”
言誠搖頭失笑,“你能夸我一回還真不容易。”說完發覺蘇茵并沒有認真地聽,便問道:“今天又是為什么事喝酒?”
“為新上司接風洗塵。”蘇茵的臉上飛起一抹罕見的紅暈,“秦永霖真大方,知道我對他沒興趣,分了個優質男人給我伺候。”
言誠見她神情恍惚,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頗感到有些怪異。
“好像有新狀況?”
蘇茵點點頭,“哈佛回來的,一出手就是代理上億的海商案件——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臉上有著某種甘愿沉淪的堅定,又仿佛是因預知到了命運的不幸而傷感,“有一種男人,看到他第一眼,就會產生為他受再多傷也無所謂的念頭。”
言誠聽到頭半句就鎖住了幾個關鍵詞,他的眉頭若有所思地微蹙著,“是秦永霖的大學同學?”
“是。”
“姓沈?”
“是。——你認識?”蘇茵終于獲得了從混沌中爬出來的力量。
“認識二十多年了,我跟秦永霖認識就是因為他。”言誠正色道,“蘇茵,愛誰也別愛他。他不會愛上任何女人,只除了一個。”
“別對我用那種屈尊下顧的語氣,即使你是好意。”蘇茵不悅地駁斥他,“在你說出這番讓我顏面無存的話以前,你了解其中多少?那個人是誰?先他一個月結婚的初戀?”
言誠看著她沉吟了好一會兒。
“是我的妻子。”
蘇茵愣了愣,忽然發出一聲驚詫的怪笑,緊接著又連續笑了幾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言誠走過去把她的椅子往后拉,扶起她的手臂向外走。
蘇茵掙脫開,歪歪斜斜地在他身旁走著,“他們為什么分手?”她突然轉過臉問。
分手的原因一言難盡。這是趙言誠想給蘇茵的答案。愛情的捉摸不透就在于它給了你各種切身感受,卻無法用簡明扼要地提淬出精髓。即使是經歷強烈熾熱的愛情,擁有痛苦甜蜜的回憶,在分手后又頹廢消沉過沈云濤和凌筱,他們要回想一個大概,也得需要三五天。
“只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不是因為愛情消亡了才分手,正因為如此,他們彼此都經歷了一個漫長難熬的過程——忘記對方。”言誠說。
“當時分手的情形是怎么樣的?”蘇茵問。
“分手的情形?”言誠握著方向盤思索了一會兒,“很出乎意料。”
當時還在南京的云濤收到一封信,不是電子郵件,而是他從信箱里拿出來的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也許是凌筱專程去了趟南京,把信塞到云濤的信箱里。信的具體內容盡管沒有透露給第三個人知道,想當然爾,那是一封分手信。
云濤收到那封信以后,不是立即回到北京,去凌筱的學校請求諒解,只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讓他的母親替他收拾行李,出國以前他才會離開南京回趟家。
那時即使他去凌筱的學校也是徒勞,凌筱去送完那封信后就消失了,她向學請假的理由是家里有緊急事件,向家里卻是說學校要進行封閉式訓練,短期之內不能和家里聯系。
她在校外租的臨時宿舍,常去寫生的農戶家里,還有她父親在老家單獨給她買的房子,哪里都找不到她。故意失蹤的人少有像她做得那樣徹底,安安靜靜地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后來呢?她多久回來的?沈云濤一直不知道她失蹤的消息,到時間就去了國外?”蘇茵忍不住打斷。
“遺憾的就是這點,兩個愛得那么深的人,其中一個失蹤了長達一個月,另一個全不知情。”言誠把車停在蘇茵所住的小區門口,“凌筱剛回校時,我從實習單位趕過去找她,告訴她前一天晚上我們送云濤上飛機的事。”
“她什么反應?”
“什么反應都沒有。”言誠說到這里,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仿佛很難受地蹙緊了眉頭,“當時她一只手搭在旁邊的椅子上,她的表情很平靜,身體一動不動,只有手支著的那把椅子在顫動。”
蘇茵同情地凝視了趙言誠許久,眼睛深處敏銳地沉思著,“那時候,除了他們,恐怕你是最痛苦的,覺得時間真是漫長難熬吧?”
言誠不置可否地淡笑。
“忘記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主動解釋,“因為太擔心她,太心疼在痛苦里煎熬的她,反而忘記自己的感覺和體會了。”
“我很好奇那張紙上寫了多絕情的話,能讓兩個深愛的人不再有任何的糾纏,”蘇茵說,“難道是凌筱為了讓沈云濤安心出國,才故意這樣絕情的?”
言誠很篤定地搖頭,“不是,凌筱并非是那種說一套做一套的性格,即使信上只寫了四個字:我們分手。那也一定是不可挽回的了。”
“那么信上到底寫了什么?”
蘇茵下車前的最后一個問題,同樣也是趙言誠想知道的,凌筱那時在信下寫了什么,竟然讓沈云濤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放棄她遠走高飛。明明了解凌筱的性格,他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不給自己任何退路才像他會做的事,可是——
他的眼神焦慮,又矛盾地含著某種期待,“我真想知道,他這個時候回來能改變什么——”
獨自坐在漆黑無聲、上了鎖的房子里,凌筱在沙發上抱著腿,仿佛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下,她才能阻止自己像個傻瓜一樣在房間走來走去,甚至走到外面,焦慮地等候丈夫回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