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證實了她確實不夠快樂,循因溯源,卻未必是他猜測的那樣。
他專注地看著手機,眉宇間那抹酸澀仿佛是鐫刻在他的臉上由來已久。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像扎了根一樣,堅定而穩固。桌上被冷落的資料靜靜地擺放著,冷寂的燈光掠過他深邃的眸子,隨他的目光一同變得越來越冰冷。
在他和那些家具一樣石化之前,他的手指動了動,下意識了撳了某個按鍵,接通后,那張僵冷的臉令人驚愕地呈現出異樣溫柔的神態。
一陣城市夜間慣有的喧鬧,伴著雜沓的腳步聲,爭先恐后地涌進他耳朵里,然后才是他思念著的聲音。
“云濤?”
“是我。”他連忙回答,“你在哪里?”
“在步行街,剛下班,正在找地方吃飯。”
她說話并不專心,仿佛是在忙著躲避迎面撞來的行人。沈云濤心里一動,“跟言誠一起?”
“不是,我一個人。你吃過了嗎?”
“還沒有。”
“這樣啊。”狀似她已經走到了某個安靜的角落,正在思索著什么。片刻后她又開口,“方便就一起吃頓飯吧,你回來后也沒請你吃個飯什么的。”
沈云濤那莫名其妙緊繃的臉色松懈下來,眼底深處的溫柔擴大到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好,告訴我具體位置。”
上次見她穿著一件寬松的長T恤,綰著頭發,裸露出光滑的脖子和手臂。沈云濤在步行街經營了四十年的火鍋店里見到她時,淺黑色的毛衣把她那嬌小輕盈的身子裹得密不透風,微卷的發披散著,蘇格蘭花紋的圍巾服貼地纏繞在脖子上。
讓他感到好笑的是,椅背上仍然沒有少了一件預防寒冷突然來襲的外套。
她用雙手支在下頷,一如往昔那般寧靜美好的姿態,機敏的眸子望向熱氣氤氳的鍋,仿佛陷入了沉思。
沈云濤落坐后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還是老樣子,沒到中秋就怕起冷了。”
他微笑著迎接她初回神時那種不知所措的表情。
“天氣確實是很冷,”她每次都這樣為自己辯解,“只是你們怕被人笑話才不敢穿多了,我可是一個怕受罪的老實人。”
“我迫不得已地贊成,世界上除了你全都是些狡猾又詭計多端的家伙。”
“包括你自己?”她一本正經地探頭問。
“嗯,包括我自己。”
她露出一個頗為自得自滿的笑容,像是獎勵一般,把菜單遞給云濤,“允許你點菜了。”
云濤笑著接過菜單埋頭勾劃菜色,隔幾秒鐘他的思維便要停頓一下。她清脆的聲音,活潑的面容,總使他恍恍惚惚地忘記她的已婚身份,懵里懵憧地以為還停留在那段柔情繾綣的歲月里。
“好了。”他隨手把菜單交給服務員。
凌筱站起身來往他杯里斟茶,她的睫毛低垂,神態恬靜地注視著杯子。沈云濤近距離地看著她,胸口內那顆心開始緊張無序地跳動,就像剛發現了振奮人心的大秘密一樣,他也驚訝地察覺自己內心的變化——多年以后,他竟然又有了年少時那種為她怦然心動的感覺。
他的目光從她的耳垂移到微微發紅的臉頰,最后落到她細瓷般的手腕兒上。全身上下,除了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鉆石熠熠閃光的戒指,再找不出一件裝飾品。
“謝謝。”他的嗓子忽然變得干澀。
凌筱站著俯視他的臉,訝異得忘了坐回去,“我不太記得起來了,這是不是你第一次以很鄭重的態度地跟我道謝?”
“是嗎?”沈云濤微微一怔,又露出笑容,“剛剛不知道怎么了,也許是到國外后變得有禮貌了。”
“你對別人從來就是很有禮貌的,就像言誠對別人從來不會有禮貌一樣毋庸置疑,可是你們從來不會對我有多禮貌。”她稍稍一頓,眸子里有著難解的情緒,“太熟悉了,有禮貌反而更別扭。當然,也許是分別幾年,我們之間變得生疏了。”
“不是。”沈云濤矢口否認,怎么能跟她說,他對她的感覺,其實是回到了最初剛察覺自己愛上她的時候,因為感到無措和失落,才會慌亂地掩飾。
凌筱卻不打算就這個問題多加糾纏,服務員陸續地上菜,她笑著打趣道:“你現在跟我說要用公筷,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適可而止啊,”他有些狼狽地警告她,“不要揪住一個錯誤就咄咄逼人。”
“哦——知道錯了還不道歉?”
“一個常犯錯誤的人沒資格對別人作這種要求。”
“你說言誠嗎?”
“——就算是吧。”
他們彼此相視大笑,沈云濤沒有放過凌筱眼底的那抹憂郁,相互都在逞強吧,明明就已經變了,身心都已疲憊的他們,凌筱,言誠,和他自己,卻極力在心里留出一塊純凈無暇的地方,用來裝著那段悠然快活的歲月。
他們一直身不由己地被時間和命運推著往前奔跑,偶爾在日子單調時回首,讓他們迫切地想要抓回的,并不僅僅只是愛情。
“凌,只要過去的那顆心還在,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他們并肩走在落葉紛揚的街頭,每天這個時刻,碼頭鐘樓沉重的報時聲遙遙地傳來,回蕩在城市的街巷里。
“我相信,所以,我放棄了追逐夢想,放棄了堅守自我,放棄了許多許多的東西,讓心停留在原來的地方等待,而等來的,卻是離我越來越遠的身影。”
“現在你可以重新開始了,我已經回來了,會一直陪著你,去追逐你想要實現的。”
凌筱頓下步子,憂心忡忡地看著落到腳邊的黃葉,“還不行,有個人已經走得很遠了。”
她仰起臉,目光堅定地望著沈云濤,“現在開始,我要去把他追回來,你愿意在原地等我們嗎?”
沈云濤輕輕地搖頭,然后又問:“為什么不一起?”
“是啊,為什么不?”她的眉宇間釋然舒展開來,燈光下的笑顏明媚動人,“你都沒忘記,我想他也不會忘記。”
“沒忘記什么?”
他們繼續在夜間淡薄的霧影中往前走,凌筱發出一聲尖刻的詰問,“真的忘了?”
“唔,想想看,也許運氣好能想得起來。”沈云濤聲音含著笑意,“是關于某個人要成為律師老婆的愿望?”
“沈云濤!!!”
“哦,不是啊?——喂,不要用那種讓人發怵的表情看我——好好,我想起來了,有那么一回事,某個腦子不怎么好使的人把三個人的鞋帶系到一起,還逼別人發誓——。”
“誰做了這種蠢事?”
“——好像是趙言誠。”
霧影里的笑聲悠悠地飄蕩著,如同是十年前高中的某個假日清晨,山上籠罩著乳白色的濃霧,一個孤獨的身影在白絮一樣的霧里行走,他越走越遠,背影越來越淡薄,似乎就要被重重的霧氣吞噬。
“喂,趙言誠!”清亮的聲音讓那個身影停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身,慵懶地在石頭上坐下來,等著他的兩個同伴趕上他。
“趕著去跟山里的妖精幽會啊?走那么快!”
他無精打采地抬起頭,滿不在乎地對那張忿然的小臉打了個哈欠,“我想走多快就走多快,關你什么事?”
“說好一起來爬山,你卻一個人走那么快!”
“是你們說好的,我是被逼的。”他又打了個哈欠,痞里痞氣地說,“凌晨三點才把游戲打通關,都困死了,誰愿意跟你們來爬山?”
“誰讓你夜里不睡覺打游戲的,活該!”
“我愿意!”
“你遲早打游戲打成白癡神經病!”
“我愿意!”
“你這混蛋去死!”
“我愿意——”
一旁觀戰的沈云濤忍不住笑出聲。劍拔駑張的兩個人怒目而視,忽然趙言誠抿著唇角一笑,把臉湊近凌筱,嘴型微微動了幾動,“三——八——!”
“混——蛋——!”
沈云濤眼疾手快地抱回要去抓人家頭發的凌筱,一面跟趙言誠使眼色,“既然來了就一起走,霧這么大,你走太快迷路怎么辦?”
他極不情愿地住了嘴,半夢半醒的眼睛眨了幾下,看到沈云濤低頭像是強忍著笑,便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一只白皙的手正繞過他的左腳后跟——
“你干什么?”
凌筱拽著他倆各自的鞋帶,雙手敏捷地穿梭幾下,才抬頭嫣然一笑,“我打的結,只有我才知道怎么解。”
“你有病啊,這樣怎么走路?”
他的咆哮人家充耳不聞,凌筱趁著云濤好笑時,把另一只鞋同云濤右腳的鞋系到了一起。
“脫了鞋光腳還是可以走的。”凌筱笑瞇瞇地望著他,“就是路有點濕而已。”
“你眼睛有毛病,路不是有點濕,全是泥漿好不好?”趙言誠憤怒又無奈地望著被濺滿泥漿的運動鞋,只好放軟語氣,“你想怎么樣?”
“發誓!”
“發誓?”趙言誠神情莫名地重復。
“發誓這輩子只許走我旁邊,不許走我前面。”
他傳遞給她一個“絕不可能”的眼神,“憑什么要我發這么無聊的誓?”
“因為只有我才能把鞋帶解開。”
“你讓云濤先發誓!”
“我早就發過誓了。”沈云濤把下巴擱在凌筱肩上,用那種落進下石的邪佞笑容對著趙言誠,“快發誓吧,要單腿下跪,高舉右手念出誓言才算。”
“你以前這樣干過?”趙言誠瞪大眼睛問。
“沒有,但是現在你沒有選擇。”沈云濤對他說完,又笑著把臉轉向凌筱,“沒錯吧,寶貝?”
“哼,狼狽為奸!”
“說對了!”凌筱憐憫地拍拍趙言誠的肩,“別那么憤怒,你不發誓,那就這么一輩子系著吧。”
無論是她,還是沈云濤,他們篤定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不會使他們如愿,所以像往常的嬉鬧一樣,目的只是合謀為難他一番。然而,在那個白霧濃稠的清晨,趙言誠沉默了好一會兒,在凌筱和沈云濤驚詫的目光下,他曲腿膝蓋著地,舉起了右手——
“我發誓,這輩子只走在凌筱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