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不由己地被時間和命運推著往前奔跑,偶爾在日子單調時回首,讓他們迫切地想要抓回的,并不僅僅只是愛情。
總有這么個像往常一樣漫步的時候,習慣性地低頭,為腳邊殘留的火紅樹葉驚訝上好一會兒功夫;或者是在每天同一個時候推開窗戶,看到的不是金色的夕陽余暉,而是蒼茫的暮色;也可能是這樣,某個睡夢正酣的深夜,拉起夏天的薄被緊緊包裹全身,迷糊想到明天該把箱底的棉被換上了。
氣候變了,短袖T恤再不能抵抗早晨的清寒,夏天的炎熱被從容換上秋衣的人們遺忘。
這注定是個玄妙莫測的季節,埋藏在平靜表象下令人不安的東西正在悄然產生變化。趙言誠半個月大約沒有踏進過自家的餐廳,他的妻子卻仍然每天在餐廳里擺上“一個人吃不多,兩個人吃不少”的飯菜。
倘若對無法抗拒的改變懷著某種潛在擔憂,是一種人性本能的覺悟,凌筱或許還不算是無可救藥。
她艱難地維持著一貫嫻靜清閑的生活狀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感到捉襟見肘,明顯地察覺到自己的生活步伐變得雜亂無章。
上班總是遲到,做事頻頻出錯,老板娘寬容諒解的眼神則讓她更加慌亂。
打發走一個客人,她望著自己空白透亮的指甲發呆。有些被忽略過的話,在閑得發慌的時候便偷偷溜回來。
言誠說,她該去找件使自己感到快樂的事。
真是個大難題!她用手背擦擦下巴想著,這就像是對一個幻想著能溫飽的人說:你該想想什么樣的美味才合符你的胃口一樣。
他們的生活能茍延殘喘地得以持續就很了不得了,作為丈夫的趙言誠能回家來吃頓飯就算是驚喜了,若是有天他突然想通了,稍微向她解釋一下那個讓他總不回家的人其實是個誤會,就再快樂沒有了。
尋找快樂?他為什么不干脆說:我管不著你了,自己去找樂子吧。
“又是這副樣子,”老板娘從后面走過來,輕輕地把手搭上她的肩,“說說看又是什么值得讓你呆呆傻傻想上半天的事?”
“關于半個月都晚歸的丈夫讓妻子去尋歡作樂的事。”凌筱自嘲地說。
“誰的丈夫?你的?”
凌筱一副無奈的表情,仿佛在說:這不是明擺著的。“按照常理,我是不是該提防著他偷偷轉移財產?”
“我沒見過他,不好評斷。”
“或者說,我該做好準備,死乞白賴地拖著不簽字,讓他們干著急?”她含譏帶諷地笑著,忽然又沮喪著臉,身子匍匐在桌上,“但愿我是想多了。那么,過段時間我就得辭職了。”
老板娘大驚失色,“為什么?”
“隨便說說的。”凌筱露出頑皮的笑容,只是眸子里的光彩瞬間又黯淡了,“目前我還挺喜歡這份工作,可是他很反對,他希望我能找份正式穩定的工作。”
“你愿意嗎?”
凌筱抗拒地搖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工作不順,存心找碴。顯然,他現在是對我采取放任自流,自食惡果的措施。”
“你都沒問過他工作上的問題?”
“結婚后,他變得很專橫,又愛面子,問他都是白費功夫。”
老板娘理解地拍拍她的肩,“男人大都這樣,我沒法給你什么意見,因為我成天也琢磨著我老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這對每個已婚女人來說都是不可戰勝的挑戰,即使能剖開了他們的心,所看到的真實也許會讓你作嘔。”
“如果有什么辦法可以剖開他的心,我還真想看看,即使會后悔。”凌筱說著又不可思議地笑了下,“這段時間我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去跟蹤他,或者趁他睡著了,查他的手機短信。”
“千萬別做這種愚蠢的事!”
“當然不會。但是我真的要瘋了。”
老板娘看著使勁揉頭發的凌筱,似乎也跟她一樣煩躁起來。商場生意蕭索,兩個無聊的女人就望望天花板,看看對門的店鋪,或者相視幾眼。
“面臨這種情況,你也沒什么打算?”
凌筱抬起頭,纖長的睫毛忽閃兩下,又無力地耷垂下去,“有很多打算——我想過照他的主意,找份穩定的工作;也想過改變態度,做些肉麻的事,說些起雞皮疙瘩的話;如果我瘋了,也許我還會打電話給他的秘書,詢問他的工作情況——可是,這些事情說起來很容易,想著也簡單,輪到實戰時,就成了沒出息的逃兵。”
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經歷,陷入窘境時,也許曾構想過許多避免自尊心受損,又能完美解決問題的妙計。然而這些華而不實的妙計或許是因為缺乏誠懇和勇氣,往往還未來得及實施就胎死腹中。
盡管凌筱擔憂的心已如同一張緊繃的弓,但是那些隱藏在重重迷霧后的婚姻問題,卻讓她無從瞄準下手。
“就這樣延宕下去,時間會來解決的。”她低聲自語,門口走進來一個客人,老板娘已經熱絡地招呼上了。
她起身去拿工具箱,在那塊朦朦朧朧的薄紗簾子前,怔忡地朝里間望著,嘴里又開始嘀咕:“我還是什么都不要想了,時間會解決的,會解決的……”
一直忙到薄暮時分,老板娘歉意地笑著,讓她早點回家。凌筱動作慢吞吞地,把桌上的水漬和地上的腳印擦干凈,又把消毒的毛巾晾起來,這才慢吞吞地拎起她的包。
“你不用感不到不好意思,反正老公大概也不會選擇今天回家吃飯。”她說,“我不怎么餓,如果還要我做點兒什么也可以。”
老板娘推著她走到外面,“沒什么可做的了,我應付得來,指定找你的顧客也不會晚上來,你如果還不餓,就別急著回家做飯,偶爾嘗嘗外面餐館里的特色菜也不錯。”
她絮絮叨叨得儼然如一位交往甚密的好友。事實上,凌筱到現在也只知道她姓孫,平時叫她孫姐,她有一個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老公是某單位的普通科員,再多她不關心,更不會過問。
凌筱想起了她曾經的某個好友,瘦削的肩上披散著濃密的長鬈發,臉孔白皙柔滑,五官精致而嫵媚,那是個讓所有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名符其實的美女。
迄今為止,凌筱敢斷言,即使是男人,也不會比她對那個漂亮的女人印象更為深刻,僅僅是那張絕色面容在她的腦海一閃而過,她的心也不能遏制地遽痛。
“你叫凌筱?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我想知道幾年后你是不是還這么得意。”
“還看不出來嗎?我跟你做朋友,只因為你是我認識沈云濤的唯一途徑。”
“我們已經同居了,以后恐怕跟你聯系不大方便……”
聯系不大方便?她怎么好意思說出口的?作為高等動物、擁有獨立思想的人類怎么可以如此不隱晦地向人展示自私無恥的內心?
凌筱對過往的許多事都釋懷了,唯獨這件事,她每每想起都不自禁地在心里暗罵:“余墨墨,你就是個不要臉的女人!”罵著罵著,連帶地也恨起云濤來,至今她也沒弄明白,究竟是恨余墨墨無恥地趁虛而入,還是因為沈云濤后來娶的人是她。
言誠說,云濤離婚了。
云濤說,結婚兩年他后悔了。
余墨墨背棄她的下場是遭到云濤的背棄,依循常理,凌筱‘忍辱負重’獲得最后勝利的‘殊榮’,她應該是享受著一吐悶氣、身體每個毛孔舒暢淋漓的痛快,然而,曾經的好友帶給她的切膚之痛并沒有些許減輕。
有一種罪永遠不可以寬恕,那就是背叛。
共犯之一的云濤從他那堆深奧難解的資料中抬起頭,暮色黑壓壓地逼近窗戶,他把所有的燈打開,寂靜無聲的空間,桌上的手機嘈雜地響了起來。
陡然聽到從遙遠的大西洋彼岸傳來的聲音,他嚴肅的表情立刻轉為冷峻漠然。
“你怎么會有我的電話?”
聽筒里逸出一聲夾雜著低笑的嘆息,“態度不能友好點兒?”
“你的態度先端正點兒。”
“是你拋棄我的,難道不應該對我有所愧疚?”那邊不無揶郁地問。
沈云濤可不管對方的語氣多親切有趣,他就像被強迫與一尊雕塑說話那般的不耐煩。“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
“忘了我是做什么的?還是你回國后智商變低了?”連續丟出兩個嘲諷式的反問,那端又自發地解釋,“沈云濤不論進哪家事務所,履歷資料大概都會被泄露出去,對我來說,要查到你的電話還不是易如反掌?”
沈云濤面色沉靜地在網頁上鍵入自己的名字搜索,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查到了自己的號碼。
“沒法讓我不驚訝,斯坦佛計算機專業的高材生竟然淪落到做網特了?”
“只是比別人更容易想到而已。”
“找我什么事?”
“那么緊張干嘛?你都逃回國內了,我還能纏住你不成?僅僅是念著舊日情份關心一下而已。”
“我很好。”
“見到她了嗎?”那邊倏然發出一串戚然的笑聲,“這個問題問得實在不怎么高明,用膝蓋想也知道,你回去首要的事就是見她。”
沈云濤許久沒有回應,沉默僵持了一會兒,那邊干咳一聲,“她還好吧?”
“很好!”
又過了許久,話筒里才響起一個猶豫的聲音:“那……趙言誠呢?”
沈云濤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也很好!”
“是嗎?那么,再見!”
“咔嚓!”通話很匆忙地切斷了,沈云濤過了半晌才把手機從耳邊拿開。這個電話唯一讓他情緒波動的原因,是她提到了凌筱,因此他不吝予地露出一個發呆的表情。
凌筱過得好不好?沒見到她以前,他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她跟自己一樣,失去了彼此的生命是殘缺的,甚至每一刻都是煎熬。